掐指算来,我在深圳已栖居二十五个春秋。四分之一个世纪,足以让一个异乡客的舌尖,习惯海鲜粥的清淡,也让我这湖南人血脉里那团嗜辣的烈火——是故乡腊鱼煎时裹着小米辣的烈,是外婆坛子里酸豆角拌辣椒的冲——渐渐被岭南温润的雨水与海风,调和成一种更为复杂的温度。深夜加班回家,一碗白粥配潮汕咸菜也觉清甘,可转身瞥见冰箱里那罐从老家带来的剁辣椒,玻璃罐口凝着的红油,仍会让喉头不自觉地发紧。我的青春、事业、半生悲欢,都已毫无保留地泼洒在这片热土上。然而,内心深处,似乎总萦绕着一缕来自湘江畔的、倔强的余响:是湘方言里特有的卷舌尾音,是巷口老娭毑喊崽回家的调子,它们藏在我普通话的间隙里,与岭南白话的平声软语相撞,酿出一种与这滨海新城若即若离的疏离感。
直到我走进观澜版画基地,这片藏身于繁华边缘的静土,才恍然发觉,那份我以为的“疏离”,或许并非隔阂,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正在悄然完成的“融入”。
它不像那些声名显赫的景点,坦然迎接着八方来客。它更像是被现代深圳遗忘在衣襟上的一块旧式补丁,针脚细密,色泽沉静。穿过一个极不起眼的、仿佛只是某户人家院门的入口,周遭一切便骤然换了天地。时光在这里蓦地放缓脚步,继而沉沉坐下。空气是润的,带着南方特有的、黏稠的草木气息,还有一种——我用力嗅了嗅——极淡的、清苦的植物的味道,后来才知道,那是版画制作中墨与颜料混合的气味。这气味,与我记忆中故乡新翻的泥土和椒蒿的辛辣截然不同,却奇异地让我感到一种安妥。
村子是静的。这静,却不是空无,而是被岁月浸透了的、厚实的静。脚下是青石板与卵石铺就的小径,缝隙里,青苔茸茸地、执拗地探出头,给坚硬的线条绣上一道道柔软的绿边。路旁,鳞次栉比的客家排屋,灰瓦、白墙,历经风雨,那白已成斑驳的、有故事的灰白,上面满是水渍流过的泪痕与苔藓攀爬的足迹。墙基的红砂岩石条被时光磨得边缘圆润,透出冷硬里的温润——这倒让我想起故乡老屋夏渗凉意、冬裹暖意的夯土墙,不同的质地,藏着同一种岁月的体恤。偶有一两株水翁树从院墙探出,枝叶蓊郁,在午后的微风中,筛落一地细碎而晃动的光斑。我站在这典型的岭南风物之间,一个吃了二十五年粤菜、听了二十五年白话的湖南人,此刻心头涌起的,竟不是陌生,而是一种近乎于“回家”的宁静。或许,真正的融入,并非将过去连根拔起,而是让旧的根须,在新的土壤里,默默地、深深地扎下,长出另一片相似的荫凉。
我走得很慢,鞋底与石板摩擦出轻微的“沙沙”声,反更衬得这静幽深了。信步走着,不觉被一座格外高大的门楼吸引。那门楣上,依稀可见“陈氏祠堂”四字的残迹。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透出一股阴凉的古气。我迟疑一瞬,还是迈了进去。
眼睛适应了昏暗,景象便清晰起来。这是一个三进的院落,宏大而空阔。交错的暗红色木质梁架高大得令人心生敬畏,仿佛撑起了一片属于过去的天空。阳光从顶上的明瓦漏下,形成几道浑圆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的微尘在飞舞、旋转,永不知倦。它们的存在,反倒让这空间显得更加亘古与寂寥。而那光柱未曾照亮之处,是更深的、仿佛能吸纳一切声响的幽暗,那是一种巨大的、有质量的留白。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些墙上。这祠堂的四壁,如今已成一个小小的、露天的版画陈列馆。一幅幅版画,就那样静静地悬挂在斑驳的、起了盐霜的旧墙上。画与墙,相得益彰。画因墙而更显厚重,墙因画而重获生命。
我凑近了,仔细看。一幅套色木刻,刻的是岭南水乡,大片的蕉叶,浓得化不开的绿,其间点缀几座小巧的石桥,桥下有空舟自横。色彩晕染开,边缘并不分明,仿佛水汽氤氲,看着看着,耳边似乎就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是故乡那种倾盆而下的暴雨,是岭南特有的、缠缠绵绵的梅雨。另一幅是黑白的,线条极简练,刻着一个老农蹲在田埂上抽烟,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刀子一下下凿出来的,深峻而有力,那烟雾也用几根极淡的、颤动的细线表示,却仿佛能让人闻到那呛人而又亲切的旱烟味儿——和爷爷蹲在老家晒谷场边抽的烟味,竟有几分跨越山水的相似。
这黑白木刻,尤其引我驻足。它没有色彩的喧哗,只有刀与木的对话。那老农的神情,是安然的,甚至麻木的,所有的风霜雨雪、一生的辛劳悲欢,都沉淀在那一道道深如沟壑的皱纹里了。他不言不语,你却觉得他说尽了一切。而说尽一切的法门,竟在于画面中大片的、智慧的沉默——那烟斗上方虚化的空白,那身后隐约的田垄,皆是留给观者去填充的万千思绪。 这多像那些我所倾心的文字,用最朴素的笔法,删尽枝蔓,只留筋骨。然而就在这极简的勾勒中,韵味却无穷地弥漫开来。那韵味,不在纸上,而在纸外。
正凝神间,我的手指无意中触到了身旁那祠堂的墙壁。一种粗粝、冷硬而又带着潮意的触感,从指尖瞬间传遍全身。这墙,是真正的细密繁复到了极致。墙上,每一道裂缝,都是一次地壳微小的叹息;每一片剥落的灰皮,都是一段被遗忘的光阴;那深深浅浅的水渍,是雨水用百年时间画就的抽象地图;那星星点点的苔斑,是生命最顽强的低语。它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全是时光这位最伟大的匠人,用耐心与无情,一点一点“刻”上去的。这满墙的刻痕,比任何一幅版画都更繁复,更深沉。
我忽然明白了。版画的“刻”,是艺术家的有意为之,是匠心;而这墙的“刻”,是天地与岁月的无心之作,是天道。前者是精雕细琢,尽其精微;后者是疏旷写意,妙在自然。然而,艺术的至高境界,恐怕正是以精雕细琢的手段,去追寻、去贴近那疏旷写意的天趣罢。正如这满墙刻痕,其震撼人心处,不仅在于“有”的累积,更在于那伤痕与斑驳之间,所保留下的、供风雨和光线自由穿梭的“无”。
祠堂深处,似有动静。我循着声,穿过一道侧门,来到一个更为僻静的小院。这里竟真是一间尚在运作的版画工坊。一个老师傅,正背对着门口,伏在一条长长的、染满五彩颜料的案桌前,默默地工作着。
我没有惊动他,只远远站着看。他是在印一幅已刻好的版子。只见他用棕刷蘸了饱满的、朱红色的油墨,动作舒缓而沉稳,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进行一种古老的仪式。他一遍遍地、极有耐心地将油墨推碾在刻板的凹凸之上,确保每一处最细微的线条都饱蘸颜色。然后,他取过一张微湿的宣纸,轻轻地、准确地覆在版上。接着,拿起那圆润光亮的马莲,开始在上面周而复始地磨压。
“嘶——啦——,嘶——啦——”
那声音,沉实而富有韵律,像春蚕在啮桑,又像细雨在敲檐。在这静谧的午后,这单调的声音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它温顺、驯良,是与材料商量着、磨合着进行的。老师傅的脊背微微佝偻,随着磨印的节奏轻轻晃动,他与他的版、他的马莲、他手下即将诞生的画,仿佛已融为一体。
许久,他方才停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像揭开一层蝉翼般,将那张宣纸从版上揭起。
一瞬间,仿佛一个生命从母体中脱离。一幅完整而鲜亮的版画,呈现眼前。是满树烂漫的红色宫粉羊蹄甲,花团锦簇的深处,却正好是这古村的一座碉楼的一角,现代的热烈与古旧的沉静,就这样被巧妙地压缩在同一方天地里。画师在碉楼的轮廓处,刻意留出了些许木版的天然纹理,未曾填满色彩,这小小的“留白”,反倒让厚重的历史透出了一口气。
老师傅将画举到亮处,眯着眼细细地看,脸上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如老农审视自家田地般的、平静的满足。他转过头,看见了我,也只是微微颔首。我上前几步,目光被他案台一角落几块废弃的旧版吸引。那些版子已被用得久了,边缘磨损得厉害,版面上纵横交错,全是过去刻痕的印迹,层层叠叠,已分不清最初刻的是什么。新的、旧的、深的、浅的刻痕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幅极其复杂、无法复制的抽象图案。
我忽然想到,我们的人生,脚下这片叫做岭南的土地,不也正像这样一块旧版么?古百越的渔歌与篝火,是它最深的底痕。秦时南征大军的脚步声与开凿灵渠的錾子声,是刻上去的第一层清晰的文字。唐宋贬官的孤寂诗篇与中原士族带来的耕读礼乐,是绵密而雅致的线条。明清的海舶与商贾,给这刻版染上了斑驳的、异域的油彩。近代革命的风雷与炮火,则是在上面用大刀阔斧地凿出了悲壮的一页。而到了我这代人所见的,是这四十年来,推土机与塔吊的轰鸣,是高楼如春笋般疯长的、令人眩晕的新的刻痕。这新的刻痕如此猛烈、深刻,几乎要将底下所有的旧层都覆盖殆尽。
这观澜版画村,或许就是在这疯狂覆盖的进程中,偶然存留下来的一小块、未曾被新痕完全磨平的旧版。它让我们这些在新时代强烈色彩里有些目眩的人,还能有机会,回过头来,辨认那些更古老、更幽深的刻痕,去触摸我们文化肌理中那沉静而坚韧的底色。这底色,并非密不透风的满,而是刻痕与留白共同构成的、一种呼吸着的文化肌理。
老师傅又开始调制新的颜料了。他将一种青碧的色料与油混合在一只白瓷碗里,用一根小木棒缓缓搅动。那颜料浓稠如膏,光泽温润,像一汪凝固了的深潭春水。我看得有些痴了。这传统的版画,过程是何等的缓慢、何等的“笨拙”。它不像电脑制图,可以轻易地撤销、复制、修改。一刀刻下,便是永久的痕迹,无法抹除。印制时,更要耐着性子,一遍遍打磨,一版版套色,急不得,也快不来。这是一种与时间合作,而非与时间赛跑的艺术。
现代的世界,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我们来不及品味,来不及沉思。我们习惯于在屏幕上滑动、点击,获取即时的、海量的、然而也是过目即忘的信息。我们的情感,也像是被按了快进键,来得猛烈,去得也仓促。我们还有多少耐心,去“刻”一样东西?去用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慢慢地、专注地做一件“无用”的、只为安顿自己灵魂的事呢?这版画的“刻痕”,之于这浮光掠影的时代,或许正是一种温柔的抵抗,一种沉默的坚守。而那被精心计算和守护的“留白”,则是对喧嚣与饱和最优雅的拒绝,为心灵保留下一片可以自由沉吟的余地。
离开工坊,夕阳已将西下。光线变得分外柔和,金黄中带着赭红,给整个古村镀上一层温暖的、怀旧的色调。我走回那片荷塘边。此时的荷塘,与午间所见又自不同。斜阳的光线,像是给它罩上了一层金纱。田田的荷叶,边缘被照得透明,脉络清晰如画;而大部分叶面却沉浸在温暖的阴影里,绿得更加深沉、幽静。几支早开的荷花,在叶丛中亭亭立着,花瓣是极娇嫩的粉,在逆光中,仿佛自身会发光一般——最妙是花瓣根部那点留白,淡得几乎看不见,却让整朵花有了呼吸般的灵动。这灵动,源于色彩与空无的默契,源于实体与气息的交换。 这暮色将临的画面上,这几处细密笔触与留白,恰是最动人的所在。
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些晚年的文字,淡到了极致,也苍凉到了极致。写医院的窗,写庭院的树,写病中的絮语,所有的个人悲欣与时代巨变,都被压缩在这些最寻常的景物与琐事里了。那是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真淳,是一种将惊涛骇浪都纳入平静湖面下的深沉。一生所追求的,不也正是这样一种艺术的境界么?用最简朴的语言,去承载最幽微难言的情感;用最平淡的叙述,去映射最壮阔的时代波澜。就像这版画,一刀一痕是扎实的“有”,而油墨未及处、刀刻未深时,那些留白里,藏着更辽阔的想象;就像这荷塘,花瓣的粉是浓墨重彩,而根部的淡影是无声的余韵,两者相济,才成至美。
暮色终于四合,远处的排屋亮起了三两盏灯,那光是昏黄的,暖的,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像一颗颗温润的、旧式的印章,钤在这幅名为“观澜版画”的长卷之上。我该走了。
我走出村口,重新回到那片由灯光、车流与噪音组成的现代世界。身后的版画村,迅速地被夜色与距离吞没,恍如一梦。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同的了。我的心里,仿佛也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却又深刻地,“刻”了一下。那刻痕,是青苔的绿意,是版画油墨的清苦,是马莲摩擦的沉实声响,是老师傅沉默的背影,是那满墙斑驳的岁月留痕,也是湘方言与白话在记忆里交织的、温柔的回响。而那片由这所有体验共同孕育出的内心的“留白”,则成了我在纷扰都市里,一方可以随时退守、安顿自我的精神高地。
它不会时时显现,但在某些纷繁扰攘的时刻,它会悄然浮起,以它那“淡远深沉”的调子,提醒我,在这飞速旋转的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一种缓慢而郑重的活法,一种藏深情于平淡的写法,一种在刻痕与留白之间,寻得安顿的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