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不知怎的,就盘踞在了心里,像窗台上那盆许久未淋雨的绿萝,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渴着一场透彻的甘霖。龙华城西的羊台山,隔着楼宇的缝隙遥遥望见过许多回,青黛色的轮廓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却总未得闲亲近。于是,在这个寻常的周末,我抛开了那些纷乱的思绪,决定去赴这山的约。
去羊台山是便当的。它便偎在城的西缘,像是这喧腾都会一个沉静的句点。不需怎样周折的准备,只一身轻便的衣衫,一瓶矿泉水,便够了。车行到山脚下,那都市的喧嚣,便像退潮一般,隐隐地、却又实实在在地远去了。最先迎接我的,并非山的形貌,而是山的气息。那是一种混着泥土、草木叶子和些许湿润水汽的味道,清冽而沉静,只消深深一吸,胸膛里那股子由空调制造的、循环了许久的浊气,仿佛便被涤荡一空。
山门是朴素的,没有那些雕梁画栋的虚文缛节。一条青石阶,蜿蜒着,便伸向了林木深处。我抬步踏了上去。
起初的路,是有些热闹的。三三两两的游人,笑语声,孩童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是人间烟火的温度。路旁的树木也生得规矩,多是些常见的相思、桉树,高高地撑着碧绿的伞盖,将日光筛成一片片晃动的碎金,洒在行人的肩上、脸上。我随着人流行了一段,心里却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那笑语是他们的,那热闹也是他们的,于我,仿佛只是个旁观的看客。
我便有意放慢了脚步,待到一处岔路,瞅见一条稍窄、人也稀落的小径,就折了进去。这一折,光景便大不同了。
人声骤然远了,静,便像水一般漫了上来。不是那种空洞的死寂,而是充盈着生命律动的静。耳朵仿佛刚从一场喧闹的宴席里逃出来,此刻才恢复了它本来的灵敏。我听见了风。风在高高的树梢间走过,那声音是浑然的,沉郁的,像远处海潮的叹息。风又拂过身旁竹丛的叶子,那声音便变得细碎而清脆,簌簌的,仿佛春蚕在啮食桑叶。还有鸟鸣,东一声,西一声,短促而清亮,像一颗颗圆润的珠子,不经意地滚落在碧玉的盘子里,弹跳着,又倏忽不见了。这些声音,非但不打破这静,反倒像最好的画师,用极淡的笔墨,将这静勾勒得愈发深邃、圆融了。
我便在这静里,学会了“看”。
路旁有一道浅浅的溪涧,雨水丰沛时,该是有一道活泼泼的山泉的,此刻却只剩下些润湿的苔痕,和几处洼地里映着的天光。我的目光,却被那涧底的石头留住了。它们静静地卧在那里,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雨水冲刷与泉流抚弄,那棱角早已磨得圆润了。大的如鼓,小的如卵,青黑的底子上,布满了细密而温柔的曲线与凹痕,像是岁月用无形的刻刀,一遍又一遍耐心雕琢出的纹样。有一块石头,半埋在褐色的落叶里,露出的那一面,竟生着一层茸茸的青苔,那颜色,是种鲜嫩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绿,在周遭沉暗的色调里,显得那般腼腆而又夺目。我蹲下身,看了许久。心想,这些石头,它们见过怎样的云聚云散,听过怎样不同的风声鸟语呢?它们是什么都不说的,只将这亘古的沉默与安详,慷慨地赠与每一个肯为它驻足的人。
这便是山的“减法”了。它剥去了一切浮华的装饰,只留下这些最本质的东西:石头的沉默,苔藓的坚持,风与光的来去。它逼着你,也放下心里的那些纠葛与纷扰,只用一双初生婴儿似的眼睛,去看,去听,去感受。
再往前走,林木愈发幽深。阳光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从层层叠叠的叶隙里,射下几束光柱来。那光,落在铺满落叶的泥地上,便成了一个一个明亮的、圆圆的斑点,随着微风的摇动,那些光斑也轻轻地晃着,明明灭灭的,像许多只温柔的眼睛。空气里飘着植物腐烂的、甜醇的气息,也混着些野花的、若有若无的淡香。
这时,周遭的清泠之状与目谋,萦回之声与耳谋,那悠然而虚、渊然而静的意味,更是与神谋、与心谋了。心与景会,神与物游,想来也不过是这般光景了。
路上也并非全无人迹。正凝神间,身后传来了笃、笃、笃的声响,不紧,也不慢,合着山林的静。回头一看,是一位挂着竹杖的老人。他没有看我,只望着层叠的远山,在我身旁的石凳上缓缓坐下。那竹杖便顺势斜倚在凳边,杖头被手心磨得油亮,映着斑驳的天光。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溪涧,也隔着一重静默。我心底那些盘根错节的思绪,在这笃笃的余响和这无言的安详面前,忽然就显得有些虚张声势了。我朝他微微颔首,算是道别。他仿佛从远山的凝望里回过一丝神,嘴角的纹路几不可见地柔和了一下,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轻得几乎看不见。
又看见一个年轻的父亲,牵着他小女儿的手,一步一步,极耐心地向上走。女孩儿看见一只翩跹的蝴蝶,兴奋地伸出小手去指,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谁也听不懂的欢快音符。那父亲便弯下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眼里满是慈爱的光。这景象,朴素得像一幅木刻版画,却让我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一下。
走走停停,不觉已到了那名为“飞龙乘云”的所在。这是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台,视野豁然开朗。倚着栏杆望下去,心底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山下的那座城,平日里身处其中,只觉得它是那般具体而坚硬,高楼是冰冷的玻璃与钢铁,街道是永不停歇的车流。可此刻,从这高处、远处望去,它竟变了模样。它静静地卧在辽阔的天地之间,那些密密麻麻的建筑,只剩下轮廓,在薄薄的、如轻纱般的雾气里,显得有些不真切的、梦一般的安宁。远处的海,与天相接,是茫茫的一片青灰色。万物都沉寂下来,仿佛一幅刚刚完成、墨迹未干的水墨长卷,磅礴,却又无比的静默。
一个人站在这山与城的交界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鼓荡着我的衣衫。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孤独。这孤独,并非凄楚,也非惶惑,而是一种浩大而澄清的孤独。仿佛自己从那一大团名为“人群”的影子里,被轻轻地抖落了出来,成了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个体。山下的城,是一个庞大的、有着自己运行规则的有机体,而山上的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微不足道的点。然而,也正是在这彻底的孤独中,我才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那些纠缠于心的得失、荣辱、焦虑与期盼,在这苍茫的天地视角下,都淡去了,轻得像一粒尘埃。
我想起了一些旧事。想起童年时外婆家后面的小土坡,那时觉得它好高,爬上去便能看见整个镇子,兴奋得像征服了世界的英雄。而今站在这里,俯瞰着这巨大的现代都市,心里却再无那种膨胀的征服感,反倒充满了敬畏。我们建造了如此伟力的城,却似乎在其中迷失了;我们马不停蹄地奔向未来,却把那份爬土坡的、单纯的快乐给遗落了。这山,它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立在这里,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从它的脚下走过,看着远处的荒滩,如何变成今日的繁华。它是一位最沉得住气的历史老人。
不知呆了多久,日头已渐渐西斜。那光线变得愈发醇厚,像陈年的黄酒,给山峦和林木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该下山了。
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要短。脚步是轻快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装得满满的,沉甸甸的。重回山脚,那都市的声浪又一次将我包裹。奇怪的是,那轰鸣声入耳,也不再觉得刺挠,仿佛被山里带来的那层静寂给包裹了,隔了一层,变得朦胧而可以忍受了。
回头再望一眼暮色中的羊台山,它已隐入苍茫的黛色里,只剩下一个巍峨而沉默的剪影,像大地一个沉稳的、坚定的句读。
回到居所,推开窗,夜风微凉。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星河般流淌,但我却觉得,那满山的清寂,已跟着我回来了些许,沉淀在心室的一角。今夜,或许能得一个安稳的睡眠。这羊台山予我的,并非什么激昂的启示,倒更像一次沉默的擦拭,拂去了心镜上的些许尘埃。这“减法”的学问,这于喧嚣中觅得清净、于人群中持守孤独的功夫,忽然让我记起庄子所说的“虚室生白”。心能虚静,则纯白自生。原来这并非别处的智慧,正是东方血脉里古老而常新的修行。路还长,且慢慢地走,慢慢地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