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初看是颇令人有些失望的。
它并非我想象中那般激流汹涌,声若奔雷。相反,它只是静静地流着,在巨大的、布满褶皱的河床间,像一条不经意滑落的、柔顺的青灰色绸带。两岸的石壁是赭褐色的,被千万年的风雨蚀刻出深峻的、巨灵般的纹理,沉默地矗立着,将天空挤成一条狭长的、蓝得发白的带子。我们的筏子,便成了这巨幅画卷上,一枚被无形之手拈着、正待落下的闲章,被一种无形的、舒缓的力量推送着,悠悠地、身不由己地滑入那画卷的卷首。
筏公站在筏尾,像一尊被山水直接雕刻出的守护神,古铜色的皮肤上,每一道皱纹都是风刀水剑的笔触。他并不多话,只在我们初上筏时,用带着浓重闽北口音的官话说了一句:“坐稳咯,前面就是第一个弯。”他的竹篙入水,悄然无声,只在水面点开一圈即刻便消散的漩涡,那篙身便深深抵住河床下某块看不见的顽石,筋肉一紧,我们的身子微微一倾,这筏子便服服帖帖地,转入了另一重天地。
若将这一路直下的坦途比作平铺直叙的说明,那一个个不期而遇的弯口,便是文章里精心布置的“闲笔”与“悬念”了。你才看腻了一片平波如镜,转过去,或许就是一滩白石激浪,哗哗然地为你洗耳;或是陡然现出一壁垂天藤萝,郁郁苍苍地为你醒目。这山水,竟也懂得文章的跌宕之法,晓得一张一弛才是妙趣。我的思绪,便也跟着这水流,开始它自己的迂回与跳跃了。
这时,一阵独特的、混合着泥腥与腐叶清苦的气息,被水汽裹挟着迎面扑来,深深吸一口,那味道凉丝丝的,直渗进肺叶里去。这大概就是所谓“地气”了罢,城里人难得闻见的。 你看那岸边的石头,奇形怪状,各具情态。有的像一头巨大的水牛,正将头探入水中畅饮,那脊背的弧度浑圆而温顺;有的又像一位披着斗篷的老翁,孤独地蹲坐在水畔,仿佛在守望着一个千年的承诺;更有那一大片斜插入水中的石壁,一层一层的沉积岩纹路,分明得像一本巨大的、被水浸湿又晒干了的史书。我试图去“阅读”它,却一个字也认不出。但这无字的文章,其内涵或许比任何有字的典籍都更为丰赡。它记录的是哪一次造山运动的伟力?又目睹了多少次沧海桑田的变迁?或许,在某个久远的地质年代,这里还是一片浩瀚的汪洋,这些石壁,不过是海底的淤泥。时光这位最伟大的雕刻家,用风、用水、用温度,耐心地、一寸一寸地,将它们琢磨成今日的模样。这“九曲十八弯”,或许便是它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筏子行到水势更缓的一段,几乎感觉不到流动了。水色变得幽深,碧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毫无瑕疵的墨玉。两岸的草木也愈发蓊郁,藤萝从崖顶披挂下来,织成一道道绿色的帘栊。阳光透过这些帘栊,被筛成一片片晃动的金色光斑,洒在水面上,又被水波的细纹揉碎,变成一池流动的金屑。周遭的温度也仿佛降了两三度,裸露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愉快的栗粒。 这时,从岸边的林深不知处,隐隐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宛转,与竹篙划破水面的“欸乃”声相应和,更显得这山谷空幽静谧。
同行的友人被这静谧感染,也停止了谈笑。大家仿佛都怕惊扰了这亘古的宁静。我忽然想起那独钓寒江的古人,其心境,大约也与此地有几分相通罢。此情此景,虽无雪,却自有一种“万径人踪灭”的孤寂与清旷。我们这筏子,我们这些人,在这巨大的、时空的容器里,不也像是暂时“空游”的微尘么?无所依凭,亦无所挂碍,只顺着这水的引领,去经历,去感受。这是一种极致的自由,也是一种极致的渺小。
然而,这宁静很快又被打破了。前方传来了隐隐的轰鸣声,初如闷雷,渐如擂鼓。筏公的神色也凝重了些,提醒我们:“抓紧坐稳,前面是龙吼滩,这一段最是湍急。” 他顿了顿,又咧嘴补充道,“水龙王脾气大,可得罪不起哟。” 方才那份闲适的、哲思的心情瞬间被收紧,代之以一种对自然之力的敬畏与期待。
果然,拐过一个大弯,景象迥然。河床在这里陡然下跌,形成一道不高的跌水。整个江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收缩,然后又奋力抛掷出去。水流不再是青灰色或碧绿色,而是一片沸腾的、翻滚的乳白。无数的漩涡张着贪婪的口,吞噬着泡沫,又旋即吐出。巨石如怪兽的獠牙,参差林立,水流撞在上面,发出真正的“龙吼”之声,震耳欲聋。我们的筏子,此刻不再是悠闲的闲章,而成了一片被巨浪攫住的叶子,时而猛地被推上浪尖,时而又急速地坠入波谷,冰凉的水花劈头盖脸地打来,让人睁不开眼,只能紧紧抓住筏上的绳索,将身体交付给筏公的技艺与命运的摆布。
那筏公,此刻却像一尊钉在筏尾的铁铸的雕像。他的双腿微屈,牢牢扎根,随着筏子的起伏而自然地调整着重心。他的手臂青筋暴起,那根竹篙在他手中,不再是轻点慢推的向导,而是一柄与激流搏斗的长枪。他不再沉默,时而发出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呼喝,那声音竟能穿透轰鸣的水声,像是在指挥,又像是在为自己鼓劲。他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寻找着那一条在乱流与礁石间仅容通过的、稍纵即逝的安全水道。
这一刻,没有闲情逸致去联想什么知识典故了,有的只是最原始的、对力量的感知和对生存的专注。这惊心动魄的几分钟,仿佛是这“九曲十八弯”旅程的一个浓缩的高潮。它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你,美,不仅仅是静谧与幽深,也是险峻与狂暴;前行,不仅仅是顺流而下的惬意,也是逆水行舟的搏斗。
终于,冲过了最险的一段,水面渐渐复归平阔。我们都长长地、不均匀地舒着气,仿佛刚跑完一场生死之途。相视而笑,却无人说话,只在彼此苍白的脸上看到一种共同的、被洗礼过的疲惫与兴奋。我的右手因死攥绳索而僵直发颤,指关节泛白,好一会儿才感知到痛。衣服湿冷地贴在背上,心却像一块被激流狠狠淬炼过的铁,又热又硬。
待水面复归平阔,筏公方将竹篙顺势在水中一荡,洗去水沫,淡淡甩下一句:“人嘛,一辈子就是低头看路,抬头看天,过了险滩,才能品出平水的甜。”话音落下,他又恢复了那亘古的沉默。
回头看那依旧咆哮的“龙吼滩”,它已在身后,成了一段可以回望的风景。山水如文,至为高明的境界,大约便是如此——将那惊涛骇浪的章节,写得叫人屏息凝神;又将那风平浪静的段落,经营得令人心旷神怡。所有的体验,激烈的与平和的,最终都沉淀为养分,滋养着行路人的精神。
夕阳开始西斜了,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也给这青灰色的山水画卷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我们的旅程已近尾声。回首望去,来路蜿蜒,隐没在层峦叠嶂之中,早已分不清哪里是第几曲,哪里是第几弯。它们已然连成了一条完整的、流动的记忆。
弃登岸,立于渡口,暮色渐浓,炊烟袅袅。右手的僵直与背上的湿冷尚未消退,那“九曲十八弯”的激流与静谧、平缓与险滩,却已沉淀于心,成为一身疲惫而又清爽的底色。
这念头如水流般自然涌来——人生莫非也是这样一条需要躬身亲历的水道?写下这句时,我警惕着那老生常谈的陷阱,生怕这珍贵的体验被现成的感慨所裹挟。可当身浸于此,那由肌肤记忆下的曲折、水汽与喘息,都让这最朴素的道理,挣脱了概念的苍白,有了沉甸甸的重量。或许重要的并非了悟“曲折通向开阔”,而是在每一处险滩的全神贯注,在每一段静水的安然享受。旅程本身,即是全部的答案。
江水依旧无声东流,它不负责启迪,只负责呈现。我带走的,是满身挥之不去的青灰色水汽,与一心被十八道弯反复打磨过的澄明。那巨灵般的石壁、墨玉般的水潭、龙吼般的险滩,此刻都安静地落户在我的胸壑之间,成为我精神地形图上,最新也是最古的褶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