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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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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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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雪峰山下的滋味

雪峰山的脊梁,是湘西南一道沉静的青黛色。它怀抱着山麓下的洞口县,这里的晨雾也带着山的性子,不浓不淡,宛如米酒的蒸汽,将青瓦、木楼、石板路浸润得一片朦胧。洞口的苏醒,是窸窣的——是卸下门板“吱呀”的悠长,是竹扫帚“沙沙”的清响,更是千家万户灶膛里升起的、带着柴火清香的炊烟。

桥头糍粑:捶打出的温润

桥头的罗家婶子,总是最早忙碌起来的一个。她的灶台是露天的,石棉瓦搭个简易棚子,却是一日里最聚人气的所在。那口蒸糯米的大甑子,终年氤氲着白汽,像山间一片不散的云。

打糍粑是力气活,更是夫妻的默契。罗家叔将晶莹剔透的糯米倒入传了几代人的青石臼,抡起油茶树杆做的木槌。那木槌沉甸甸的,一下,一下,捶打出“砰、砰”的闷响,不震耳,却沉沉地敲在清晨的空气里。罗家婶子则守在一边,趁木槌抬起的刹那,飞快地蘸了凉水,翻动那团渐渐融合的米膏。她的手灵巧地在千钧之力间穿梭,这是几十年生活磨出的、溶于骨血的配合。没有言语,只有木槌起落与手掌翻飞间的应答。

待米粒尽数化为玉色的膏腴,便到了最动人的时刻。罗家婶子捏下一小角温热的糍粑,在混着白糖的黄豆粉里一滚,递给眼巴巴的孩子或赶早的山民。那糍粑入口,先是豆粉的干香与糖的颗粒感,随即是糯米无法言喻的柔韧与清甜,最后,是一丝来自石臼与木槌的、岁月的醇厚。它不单是食物,是一份由时间与力气共同捶打出的温存。

市集晨光:一碗粉里的江山

洞口人的一天,多半是从市集那碗米粉开始的。“张老倌粉店”没有招牌,可谁都知道。店堂里永远是喧腾的,人声、碗筷声、灶火声,交织成一片。

奥秘在那口巨大的汤锅里。汤是连夜熬的,本地土猪的筒子骨,一只老母鸡,几片金华火腿提鲜。最关键的,是张老倌从雪峰山脚采来的一把野蕌根和几味草药。他说,这是祖辈的方子,能去油腻,增清香,带山野的清气。那汤沸着,却不汹涌,只锅心微微冒着鱼眼泡,“咕嘟咕嘟”,像极了平溪江在平缓处打着旋儿的浅涡。

烫粉的师傅手法快得眼花缭乱。雪白的米粉在滚水中三起三落,手腕一抖,沥干水分,“啪”地扣入海碗。长勺探入汤锅深处,舀起一勺奶白的汤头冲入,瞬间激荡出谷物与肉脂融合的香。然后是铺码子——洞口米粉的魂灵。最寻常也最见功夫的,是那片片透亮的腊肉。取冬月熏好的腊肉,温水洗去尘烟,上笼蒸熟,肥肉晶莹,瘦肉绛红。快刀切成薄片,铺在雪白的米粉上,红白相间,宛如写意。最后,撒上一小撮碧绿的葱花,几点油炸的喷香黄豆。

吃客们各自寻了位置,埋头便吃。这时节,话是多余的。只听得见“呼噜呼噜”的吸溜声,是米粉滑过喉咙最畅快的赞美。偶有一滴汤从筷尖落下,滴在碗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叮”,为这晨曲添上个灵动的休止。一碗粉下肚,暖意从胃里升腾,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将雪峰山的厚重与平溪江的灵动,一并吃进了肚里。

腊味春秋:屋檐下的时光艺术

在洞口,你若只看市集的繁华,是读不懂它的。它的魂,藏在那些寻常人家的屋檐下。

立冬一过,洞口的风便带上凛冽的干爽。家家户户开始筹备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制腊味。选吃熟潲、满山跑的土猪,取其带皮的后腿或五花,肥瘦相间,层次分明。肉不必水洗,用湿布细细擦拭。然后便是揉盐。粗海盐混着碾碎的花椒,在肉条上反复揉搓,每一处缝隙都不放过。那手法,不像腌制,倒像给疲倦的肢体做深沉的按摩。盐粒与皮肉摩擦,发出“沙沙”声,伴着花椒的辛香,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

揉好的肉,层层码入大缸,压上青石,腌上七日。盐分与时光悄然改变肉的肌理,逼出水分,融入香料的魂。

七日后,“请君上架”。用铁钩穿过肉皮,一挂挂悬在灶头或屋檐下。接下来的日子,是人烟漫长的熏陶。每日生火做饭,松柏的清香、米粟的甜香、菜肴的油气,都化作无形的手,日夜抚摸。肉条从鲜红渐渐褪去浮华,沉淀出内敛的暗金色,像老者盘玩多年的竹根,温润有包浆。

冬夜,走进一户洞口人家,昏黄的灯下,灶台上方那一排排暗金色的腊肉,透着莫名的安稳。那是生活被具象化的样子,是对未来笃定的期许。它们静静地悬着,与人家的悲欢离合、一日三餐一同呼吸,记录流淌的时光。

待到春日,山花烂漫时,割下一块。或蒸,让油脂润泽底下的干菜;或炒,与今春新发的雷笋、蒜苗为伴。入口那一刻,咀嚼的已不仅是一片肉,而是一个冬天的阳光、风霜、烟火与等待。那是任何现代工艺都无法速成的、时间的味道。

山野之赐:茶与酒的清欢

洞口的滋味,不只在于庖厨,更在山水之间。

雪峰山是座慷慨的宝库。春雨过后,妇人孩子们挎着竹篮上山。那不是漫无目的的游玩,是带着任务的“讨山货”。褐色的松菌、黄色的枞菌,还有顶着露珠、浑身紫亮的雁鹅菌,都藏在松针下、灌木丛里。捡菌子需眼明手快,更要懂得自然的密码。哪片林子爱出什么菌,雨后第几天最肥美,老人们心里有本清晰的账。

用新采的雁鹅菌炖汤,是春天最极致的鲜。只需几片姜,一撮盐,菌子本身的鲜味便被完全激发,汤汁淡茶色,入口清醇,滑过舌尖,鲜得让人几乎叹息。这是一种无法复制的、转瞬即逝的时令之鲜。

山里还有野茶。不似名茶精致,是山民自家采撷,土法炒制。茶叶形貌粗放,泡出来汤色黄亮,入口一股强烈的、略带苦涩的山野气,回甘却迅猛持久。夏日午后,农人歇晌,树荫下泡一海碗这样的粗茶,牛饮而下,那酣畅淋漓的痛快,远非紫砂小盏里的风雅可比。

至于酒,洞口人家多会自酿。糯米酒是主流,谓之“湖之酒”。酒液温暖的琥珀色,甜滋滋的,酒精度不高,老少皆可饮一盏。但后劲却足,像洞口的山水,外表温婉,内里刚烈。若是贵客,主人便搬出窖藏多年的“老酒”。这酒经岁月沉淀,甜味渐褪,醇厚愈显,颜色也深了,入口绵长,余韵不绝。月明星稀之夜,与三五好友,就一碟炒黄豆,饮着这样的家酿酒,说些闲话,直到月色西斜,便是人生难得的清欢。

街头小食:流转的甜蜜光阴

当日头西沉,市集散去,洞口的滋味并未终结,而以更流动、轻盈的方式延续。

最惹孩子爱的,是挑着担子、敲小铜锣的糖油粑粑。担子一头是小炉子和油锅,另一头是糯米面团和红糖料罐。做粑粑的是个清瘦老人,话不多,眼神慈祥。他将小糯米团子按扁,滑入温油锅,待其微浮,舀一勺浓稠红糖汁淋入。糖汁遇热,迅速在粑粑表面凝成晶亮的琥珀色脆壳。

他用竹签扎起一个,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孩子。那孩子总要小心举着,对着夕阳看光怎样透过糖衣,折射出梦幻光泽。然后才舍得轻轻咬下,“咔嚓”一声,糖壳碎裂,里面是软糯烫口的糯米团。这简单食物,在那一刻,仿佛点化成了人间至味,承载童年所有关于甜蜜与期待的梦。

还有那“喝喝豆腐”,卖者不吆喝,用勺子敲木桶,发出“喝、喝”声响,人们便知是卖豆腐脑的来了。他的豆腐脑点得极嫩,颤巍巍的,仿佛一碰就碎。只用一把白糖,几粒芝麻,便将豆香的本真滋味衬得淋漓尽致。有人问他为何不添桂花蜜、水果粒,他淡然一笑:“豆子自个儿的甜,最是难得。多了,就浊了。”

这话,平淡如水,却透着生活哲学。洞口人对待食物,大抵如此。不追求奇珍异馐,不崇尚繁复调味,只顺应天时,尊重本味,用最朴素方式,将自然馈赠调理得妥帖安稳。背后,是知足常乐的淡泊,也是与天地和谐共处的古老智慧。

暮色四合:滋味长存

黄昏时分,是洞口滋味最浓郁、最交织的时刻。各家厨房里,锅铲与铁锅碰撞,“锵锵”清脆。辛辣的炒椒香,是湘魂不屈不挠的张扬;炖肉的醇厚油脂香,是日子富足安稳的体现;酸笋独特的、带着发酵气的酸鲜,挑逗着倦怠的味蕾……所有这些味道,飘散出来,在狭窄巷弄里相遇、融合,织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将小城温柔笼罩。

站上那座历经风雨的古桥,平溪江在脚下静静地流。两岸灯火次第亮起,倒映水中,碎成一片流动的金斑。千家万户的炊烟袅袅升起,在暮霭中与雾气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间烟火,哪是天地自然。

此时此景,忽然彻悟。所谓故乡,所谓乡愁,其核心,往往就是这些具体而微的滋味。它们不像口号响亮,不像风景直观,沉默潜伏在记忆深处。可一旦被某种相似的味道触发,便会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将你带回那片土地。

洞口的味道,是雪峰山的浑厚,是平溪江的清甜,是冬日灶膛松柴的暖香,是春日山野菌子的清鲜,更是洞口人那温和、坚韧、知足常乐的人情味。它不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更真切,更长久。它流淌在每一个洞口人的血脉里,无论走多远,这味道,便是故乡永恒的灯塔,是生命最初的、也是最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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