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说起湖南的山水,人人道是张家界奇、洞庭湖阔,却不知在邵阳隆回的崇山峻岭间,还藏着一处云雾深处的秘境——虎形山花瑶古寨。这里的山民与别处不同,他们视古树为亲人,信奉"砍树宁肯砍人"的古训。寨子里的女子更是奇特,一身衣裳绣满了山河日月,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宛如彩云飘过山林。且让我们拨开虎形山的云雾,去听听那些千年古树诉说光阴的故事。
山里的清晨,总是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清凉。乳白色的晓雾,浓得化不开,将虎形山的峰峦叠嶂都藏了进去,只留下些许朦胧的轮廓,在缓慢地流动、舒卷,仿佛天地还未完全醒来,正做着最后一个温润的梦。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夜露浸润得湿漉漉的,石缝间挤满了翠绿的苔藓,踩上去,能感到一种柔软的弹性。布鞋的鞋尖很快就被草叶上的露珠打湿了,凉意透过布料,清晰地传到皮肤上,但这凉意并不惹人讨厌,反倒让人心神清明。
路旁的蛛网织得巧夺天工,每一张网上都缀满了细密的露珠,像给这透明的艺术品镶上了无数颗微小的钻石,在渐亮的晨光里,闪烁着谦卑而迷人的光泽。偶尔有几只早起的山雀,被这不速之客的脚步声惊动,"扑棱"一声从密密的竹丛里窜出,翅羽划破凝滞的空气,那声音短促而有力,在山谷里荡开细微的回响。
就在这石阶将尽、雾气稍薄的地方,那棵千年的水青冈,毫无预兆地撞入了我的眼帘。它并非"出现",而是本身就"存在"在那里,仿佛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它便是这山峦的一部分,是这片土地沉默的脊梁。它的树干,怕是三五个人也合抱不拢,树皮是深褐色的,皴裂成无数道深刻的沟壑,那里面沉积着风雨、日光和百年的寂静。巨大的树冠如华盖般撑开,枝叶蓊蓊郁郁,阳光费力地穿透这层层的绿,筛落下来,便成了满地跳跃的、碎金子似的光斑,它们在长满苍苔的岩石和古旧碑刻上无声地摇曳,像是在书写一部无人能懂的光阴之书。
我停下脚步,仰望着它,心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先前的疲惫与尘世的纷扰,在这一刻,都被这巨大的宁静涤荡干净了。这便是崇木凼了,一个名字听起来就带着树木芬芳的地方。
花瑶的寨子,总是这样羞怯地偎在古树的怀抱里,不肯轻易示人。远远的,你只能从林隙间望见几角倔强翘起的飞檐,黑黑的,像栖息在那里的老鹰的翅膀。走得近了,才看清楚那些木楼是如何依着陡峭的山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生长"出来的。它们不像平原上的屋舍那般规整划一,而是带着一种随物赋形的自然,仿佛这些建筑并非人工搭建,也是古树不经意间抖落的种子,得了天地灵气,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这些木楼全是榫卯结构,不用一钉一铁,工匠的智慧全藏在那些严丝合缝的木质关节里。岁月的烟火,早已将梁柱熏成了深沉的乌褐色,油亮油亮的,泛着时光包浆后的温润光泽。
几乎每栋木楼下,都有一个终日不熄的火塘。此时,青灰色的烟子正从鱼鳞般细密的瓦片间袅袅地逸出,不急不躁,与山间乳白的雾气缠绵在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一位阿婆,就坐在屋前一个被磨得光滑如玉的树墩上,低着头,专注地绣着花。她头上缠着厚重的、色彩斑斓的头帕,身上是深蓝的衣裤,那一身装扮,本身就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她手中握着一块靛蓝的底布,另一只手里的银针,正牵引着赤红色的丝线,上下翻飞。那针尖起落的节奏,平稳而灵巧,像是在布帛上跳着一种古老的舞蹈。火镰纹的图案已初见雏形,那锐利的线条,竟在她的指尖开出了一朵祥瑞的云。
我静静地看了许久,不忍打扰。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阿婆,这花纹,有什么讲法么?"
她闻声抬起头,望了我一眼,脸上是山里人特有的、被风霜雕刻出的皱纹,但眼神却清亮而温和。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缓缓移向身旁那棵水青冈盘曲虬结的枝干,仿佛答案就写在那苍老的树皮上。半晌,她只是嘴角微微向上牵动,露出了一个朴拙而又意味深长的笑意。
倒是树下几个正在追逐嬉戏的孩童,听到了我的问话,他们停下游戏,用清亮得像山泉一般的瑶语,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大树公公护寨门啰,火镰闪闪赶山神……"
"花裙裙,亮堂堂,阿妹挑花想情郎……"
这歌声稚嫩而未经雕琢,没有固定的曲谱,却带着山野的灵气,在这静谧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动人。它不像舞台上的表演,而像是林间的风鸣、溪水的潺潺,是这自然的一部分。听着这样的歌声,你会觉得,日子本就该是这样,被唱出来的。这歌声里有一种比我所知的任何歌谣都更古拙、更本质的东西,它似乎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这片土地盘错的树根深处,伴随着湿润的地气,一同缓缓涌上来的。
孩子们的歌声在空阔的古树林间回荡,惊动了栖息的画眉。它们先是警惕地停止了鸣叫,片刻之后,似乎被这纯真的快乐所感染,也跟着婉转地啼叫起来,一唱一和,此起彼伏,给这片沉睡的古林平添了无限的生机。
我循着一条被落叶覆盖的小径,向树林的更深处走去。越往里,树木愈发高大蓊郁,光线也愈发幽暗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殖质特有的、清甜而醇厚的气息。那方著名的禁林石碑,就伫立在这片树林最核心、最幽寂的地方。石碑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不起眼,上面"光绪九年"的字迹,已被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啃食得斑驳陆离,模糊不清了。
我蹲下身,用手掌轻轻地、一遍遍地拂去石碑表面的湿气与尘埃,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渐渐显露出来——"永蓄山林,禁伐禁垦……"、"公议……砍伐者罚……"手指触碰着那冰凉而粗糙的石面,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立碑者那份郑重而决绝的心意。百多年的山风呼啸,雨水冲刷,竟未能磨灭这些文字的筋骨,它们依然以一种执拗的姿态,坚守在这里,像极了这大山里瑶民族世代相传的、那股子认准了便死不回头的脾性。
正凝神间,一位身着传统服饰的白须老人,拄着竹杖,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他走到碑前,从随身的一个布包里,取出三炷细细的线香,就着早已备好的火石与艾绒,"啪"地一声点燃。他将香举至额前,恭敬地作了三个揖,然后才将香小心翼翼地插入石碑前的泥土中。青色的烟雾袅袅地升起,起初是笔直的一缕,升至半空,便被微风揉散,依依不舍地缠上旁边的树梢,久久不肯散去。
老人嘴唇翕动,低声地用瑶语念叨着什么。那语调低沉而平缓,像在倾诉,又像在祈祷。我站在一旁,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神情和姿态,是无需言语也能明白的——那分明是在与一位德高望重的家族长者,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庄重而亲切的叙话。
后来,在与寨子里的人熟络之后,我才知晓,这在游人看来充满仪式感的焚香敬奉,对于花瑶人而言,其实平常得如同呼吸饮水。每逢农历的初一和十五,家中的长者,便会带着水酒和香烛,来到这片他们世代守护的古树林里,来到这方石碑前,或者干脆就在某棵尤为古老的树下,静静地待上一会儿,说几句话,敬一碗酒。这并非什么需要隆重准备的祭典,而是融入了血脉的家常,就如同为一位远行归来的老祖父,掸去身上的风尘,再奉上一碗解渴的清水那般自然、那般理所应当。
林子深处,藏着许多自然的奇景。最令人称奇的,便是那棵"同蔸生异树"的古老生命。一眼望去,那分明是一棵需数人合抱的巨树,树干苍劲,气度不凡。但仔细看去,才会发现,它那巨大如龙爪般抓住大地的根茎上,竟奇迹般地共生着三种不同的树木!主干是本地最常见的水青冈,而在它的根基处,却另有一株挺拔的白栎和一丛秀雅的黄杨,与之紧紧相依,三株异木,形态各异,却共享着同一脉大地精血,呼吸与共,荣枯相依。
更奇的是,其中一棵古树的腹部,许是因了年深日久的雷击或腐朽,已然中空,形成一个可容人进入的树洞。而就在那黑暗的树腹之中,竟凭借着从洞口透入的微光与雨水,斜斜地逸出几竿翠绿的竹子来!那竹竿修长,竹叶青翠,它们的根扎在腐木与泥土之中,竹梢却奋力向上,直探出树洞,与头顶水青冈的繁茂树冠在云雾间相互致意,厮磨低语。
花瑶人对此景象,有着他们独有的、充满生命温度的解释。他们称之为"树娘娘怀着竹娃娃"。说起这个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惊诧,只有一种笃定的、如同谈论自家亲戚般的坦然与亲切。这并非神话传说,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件真实存在的、关于生命延续与庇护的寻常事。这让人不禁感慨,在这片土地上,草木的生命力与它们所承载的人文记忆,远比任何笔墨写下的史书更为悠长,也更为确凿。
正凝神观树时,一阵清脆的说笑声,伴着叮叮当当的银饰撞击声,由远及近。是几位花瑶女子,相约着走进林子来了。她们的装扮,无论在何时何地看到,都足以令人目眩神迷。
那是怎样的一种绚烂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们头上那火红夺目的头巾。那头巾被极其繁复地缠裹成巨大的、几何形态的"顶板",远远看去,不像头饰,倒像顶着一朵怒放的、有着生命力的巨型山花,或是天边某一朵特立独行的红云,落在了她们的头上。她们身着深蓝色的土布衣裤,看似朴素,但身前身后,却密密麻麻地绣满了黄、白、红三色丝线交织成的繁复图案。那些图案,有象征太阳与光明的"干杯约"(十字纹),有代表勇武与力量的"弥腊梅"(虎爪花),还有模仿草木枝叶与果实形态的各种纹样。走起路来,周身便发出细碎而清越的叮咚声响,原是那宽大的百褶裙摆上,缀满了无数细小的银铃、彩珠和亮片,一步一摇,步步生音。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们腰间那条宽近一尺的腰带。那上面,简直是用针线绣出的的一部花瑶的"山河社稷图"。飞禽走兽、花草虫鱼、日月星辰、田园屋舍……生活中所见、信仰中所念的一切美好事物,都被她们用灵巧的双手,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的彩锦之上。她们仿佛是把整座虎形山的生灵与故事,都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她们在那一株被唤作"天女散花"的古树下,极自然地席地而坐。那古树的枝条舒展飘逸,果然有几分仙女挥洒花瓣的风姿。她们从随身的彩线袋里取出挑花绷子,绷上已经勾勒好了图案的底布。于是,银针便牵引着五色的丝线,在她们灵巧的指尖下翻飞起来。她们一边手上忙碌不停,一边用瑶语低声地说笑着,谈论着寨子里的趣事,家长里短。那针线活计,在她们手中,似乎不是一件需要凝神屏息的劳作,而是如同呼吸说话一般轻松自在的本能。就在这谈笑风生之间,一幅幅瑰丽而神秘的图案,便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在布帛上渐渐地显现出清晰的眉眼来。
暮色,像一位丹青妙手,在不知不觉中,为山林晕染上越来越浓的墨色。白日的喧嚣渐渐退去,而古树林里,反而迎来了一天中最为温馨而热闹的时刻。
收工回来的瑶家汉子们,扛着锄头,提着柴刀,三三两两地从地里回来。他们并不急着回家,而是习惯性地在那些粗壮如龙脊、裸露在地表的巨大板根上坐下,从腰间抽出黄铜烟斗,在树根上"梆梆"地磕去里头的烟灰,再慢条斯理地塞上新的烟丝。划亮火柴,"啪"地一声点燃,那烟锅里的火光,便在渐浓的昏暗里,一明一灭地闪烁起来,恍如林间提前登场的、倦怠的流萤。
姑娘和媳妇们,也爱凑这个热闹。她们端着小小的针线篓,三三两两地聚在另一处平坦的板根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继续着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挑花。她们的手不停,嘴也不停,低声交流着刺绣的心得,或是议论着刚听来的趣闻。偶尔有相熟的小伙子吹着口哨路过,她们便会集体抬起头来,爆发出一阵善意的、银铃般的哄笑,或者你推我搡地,派出一个胆大的,与那小伙对上几句机敏而诙谐的山歌。那歌声起得突然,落得也快,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涟漪,便又恢复了原状,只留下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青春气息。
不远处,那个白天就曾见过的后生,此刻又倚靠在那株名为"银蛇拱地"的古树躯干上。这古树的根部异常粗壮,且蜿蜒盘曲,紧贴地面伸展,果然像极了一条巨蛇在匍匐前行。那后生摘下一片油亮的树叶,含在唇间,于是,一曲蜿蜿蜒蜒、缠绵悱恻的木叶调,便在这暮色里悠悠地响了起来。那曲调里,似乎藏着说不尽的心事,道不完的期盼。
忽然,像是约定好的一般,对面那座被夜色染成墨绿的山坡上,飘来一个清亮亮的女声。那歌声穿云破雾般穿透沉沉的暮霭,歌词听不真切,但那调子里洋溢着的欢快与挑逗,却是任谁都听得明白的。这突如其来的对歌,惊起了几羽正在林梢寻觅最后归宿的倦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抱怨似的叫了几声,投向更深的林中。
这一幕幕,鲜活而生动的场景,在这苍茫的暮色与古老的树林背景下,自然而然地发生着,让人看着,心里无端地便生出一种安稳与踏实的感觉。此情此景,让人恍然忆起某种文学意境里所描绘的、充满诗意的水乡月夜。然而此处没有氤氲的水汽与清雅的荷香,有的只是松脂的芬芳、腐叶发酵后的醇厚,以及泥土本身的气息——这是一种属于大山的、更为原始而深沉的味道。
夜色愈发浓重了,古树们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融为一片,愈发显得沉静、肃穆,如同一个个沉思的巨人。这时,远处寨子的方向,传来了"咚……咚……咚……"沉沉的鼓声。那鼓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古老的节奏感,在山谷间回荡。同行的向导告诉我,这是寨老在击鼓,召集各家的主事人,去寨中的议事坪,商议族中的公共事务了。这鼓声,仿佛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散居在各处古树下的人家,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护林的石老伯,就住在寨子边上,他的木屋后门,一开便是那片莽莽苍苍的古树林。他邀我去他家火塘边坐坐,喝一碗地道的熬茶。我欣然应允。
掀开厚厚的蓝布门帘,一股混合着烟火、茶香与木头气息的暖流,立刻将周身的寒意驱散。火塘设在堂屋中央,是一个方形的土坑,里面架着几根粗大的树根,正烧得旺,跳跃的火苗将整个屋子映照得忽明忽暗,也在我们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塘火上吊着一把被烟火熏得乌黑发亮的大铁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唱着欢快的歌。
石老伯用一个粗陶罐,抓了一大把自制的黑茶,放在火上慢慢烘烤,待茶香焦脆,才注入滚水。霎时间,一股浓烈、醇厚而带着些许烟熏味的茶香,便弥漫了整个屋子。他将熬得浓酽如血的茶汤,倾入两个粗陶碗里,递给我一碗。
"山里湿气重,喝这个,驱寒。"他简短地说道,自己先呷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喝着茶,听着火苗的噼啪声和吊壶的沸腾声。透过木窗,可以望见窗外那棵被命名为"千年富翁"的巨树,在夜色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神。
"这棵树啊,"石老伯望着窗外,忽然开了口,声音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悠远,"经历过不少事哩。"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组织语言。"五八年,外面来了好多人,说要大炼钢铁,看上这片林子了。要砍它。"
他用手指了指那棵"千年富翁",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爷爷,那时候是寨老。他带着全寨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站在这棵树下,围了整整三天三夜。手里也不拿什么家伙,就是站着,看着那些人。"
"后来,公社的书记都来了,做我爷爷的思想工作,说这是为了国家建设。我爷爷呢,平时是个话不多的人。那天,他听完书记的话,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屋,把他那把用了半辈子的柴刀拿了出来。"石老伯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他模仿着当时的样子,做了一个向下劈斩的动作,却停在了半空。
"他就把柴刀,'铛'地一声,直接剁进了这棵树的树根里,入木三分哪!然后他转过身,对那书记,也是对所有人说:'道理我讲不过你们。但要想动这棵树,先砍了我这把老骨头。树在,人在。'"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陶碗里的茶汤,随着我手的微颤,荡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我仿佛能看到那个遥远的下午,那个倔强的老人,和他身后沉默的族人,用最原始、最决绝的方式,守护着他们视为生命的信仰。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石老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后来,那些人就走了。这棵树,也就保下来了。"
茶雾袅袅,如同历史的烟云,在梁间缠绕。火光映照着梁上悬挂着的一串串金黄的苞谷,那些饱满的颗粒,在明暗之间,仿佛一颗颗凝固的时间琥珀,静静地聆听着这属于山林的故事。
石老伯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有些收不住了。他又说起花瑶人漫长而悲壮的迁徙史,他们的祖先如何从遥远的他乡,一路被驱赶,被迫向着更深、更险峻的山区退却。是如何在这片莽莽的古树林的庇护下,躲过了无数次刀光剑影的追杀,得以休养生息。他们如何与这山林的主人——梅山神,立下血誓之约:族人世代守护山林,而山神则赐予他们狩猎、采集、耕种的权利,庇佑族群繁衍。他的话语里,常常夹杂着古老的瑶语词汇,像"梅山"、"度曼"等等,我虽不能完全听懂,但那语调里所蕴含的对于祖先与自然的敬畏,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汉语,如同这古树上生发出的新枝,虽然嫁接的痕迹犹在,有些地方甚至显得磕绊,但其内在的生命力与所要表达的道理,却是坚韧而清晰的。
踏着清冷的月色辞别石老伯时,夜已经深了。没有城市的光污染,山里的月光显得格外慷慨,清清冷冷地洒下来,将山路、草木和远处的山峦都镀上了一层淡银色的辉光。古树们巨大的影子,被这月光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射在地上,宛如一幅幅抽象而神秘的巨幅版画。
路过寨口那株"天女散花"时,但见它那舒展飘逸的虬枝,在皎洁的月色映衬下,果然更多了几分仙姿妙态,真疑心夜风再大些,它便会携着满树的花影,凌空飞去。正欣赏间,忽听得树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两个紧紧依偎着的人影,从浓黑的树影里转了出来。他们走得很快,我只来得及瞥见那姑娘头帕上闪烁的银饰,在静寂的夜里发出"叮"的一声清响,如同水滴落入深潭——正是那吹木叶的后生与对歌的姑娘。他们像是两只警觉而又甜蜜的夜行动物,迅速地、悄无声息地再次隐没于另一片更深的树影里,仿佛溪水流进了石缝,了无痕迹。唯有清亮的月光,固执地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方才驻足的地方,投下了一片斑驳而灵动的光点,像是古树悄悄赠予他们的、无声的祝福。
破晓时分,山间的浓雾,比起我昨日来时,似乎更为深重了,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我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准备离去。石老伯早已起身,他在我沉甸甸的背包旁,又默默地塞进了一个用新鲜芭蕉叶包裹得方方正正、用麻线扎得结实实的小包。我摸了一下,知道那是他自家焙制的山茶叶。我们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相互点了点头。一切的情谊与感谢,都在这无言的静默之中了。
整个寨子都还沉在梦里,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一位习惯早起的妇人,或许是要为全家准备一天的饮食,正在水井边汲水。木质的桶身,偶尔轻碰在冰凉的石头井沿上,发出"咚"的一声清越的、带着水汽的回响,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仿佛为这静谧的清晨打着节拍。那片我盘桓了两日的古树林,在如此浓稠的雾霭中,愈发地默然无语,仿佛它也沉溺于自己那场千年不醒的、关于生命与时间的长梦之中,尚未苏醒。
我沿着来时的那条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向下走。浓雾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裳,能见度不过数米,周遭白茫茫一片,仿佛行走在虚空之中。心中竟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仿佛那虎形山,那崇木凼,那一片古树林,都只是我的一场大梦。
然而,就在我行至山脚,即将踏上归途的那一刻,仿佛有天意般,天地间忽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一阵强劲的山风,自谷底呼啸而上,如同一条无形的巨蟒,猛地撞入了这浓得化不开的雾阵之中。刹那间,云开雾散,混沌初分!之前还统治着一切的乳白色,迅速退却、消散,毫无保留的、金灿灿的晨光,如同天女散花般,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为眼前所有的峰峦、梯田、溪流和树木,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流动的金边。
几乎就在同时,有悠扬的瑶歌,从那被阳光照得透亮的高处,白云生处,悠悠地飘了下来。那歌声时断时续,时隐时现,听不真切具体的歌词,也辨不明究竟是人在纵情高歌,还是仅仅是山风过于猛烈,吹过万千林木的枝梢所共同奏响的自然和鸣。
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分辨真伪已经毫无意义。只觉得那缥缈的歌声,与这雄浑的山、与这苍劲的树、与这方水土的魂魄,早已在千年的相伴中,长在了一处,血脉交融,再也分不开了。就像那棵"天罗地网"般,无数气根交错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注定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相依相存,直至地老天荒。
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转过身,久久地回望。崇木凼,此刻已完全隐没在更高处那蒸腾翻滚的云海深处,再也寻不见一丝痕迹,唯有几角最为倔强的飞檐,如同大海中漂浮的舟楫一角,在云浪中若隐若现,提示着那里确曾有过一个人与树共居的仙境。
石老伯昨夜在火塘边说的那句话,此刻又在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有分量:"我们花瑶人啊,是树的孩子。树在哪里扎根,我们就在哪里生根。"
这话语朴素得像一块山里的石头,却道出了这个民族与自然之间,那种最为深刻、最为本质的联结。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几棵古树,一片树林。他们守护的,是自身族群的来历与去路,是祖先的魂灵所寄,是与天地神明对话的那条唯一而神圣的通道,是他们整个文化得以生生不息的、那条看不见却无比坚韧的根脉。
而我,风尘仆仆而来,不过是这片古老绿叶上偶然栖身的一滴朝露,渺小,短暂,在日光普照、尘世喧嚣再度降临之时,便注定要悄然蒸发,归于我来时的那片人海。
然而我深知,灵魂的某处,从那仰望着千年水青冈的第一眼起,便已然浸透了这古树林的沁人绿意,被那清冽的山泉洗涤过,被那火塘的温暖熨帖过。在往后所有不可避免的、纷繁扰攘的岁月里,内心深处,总会保留着这一方清凉而安宁的净土。我会记得,在湘西南的崇山峻岭之间,在虎形山的云雾深处,生活着这样一群,把树种在灵魂里,把信仰刻在树上的人。
离去时,我凝望那些在璀璨晨光中静穆矗立的参天巨树。它们什么也没有说,却仿佛说尽了一切。它们是大地的注解,用自身的存在,无声地诠释着生命的坚韧、静穆与庄严。而花瑶人那仿佛来自云端的歌声,与林涛的澎湃、溪流的潺潺、鸟雀的啼鸣,早已汇成一片宏大而和谐的交响,在这片古老的山地里,低回不已,永不止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