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太阳,是上了年岁的昏黄。光景融融的,带着滞重的温柔,像刚从箱底翻出的一匹陈年杭纺,光泽温润里头,挟着微潮与樟木的清芬。我从喧嚣马路一步折进老街,刹那,仿佛不是走在地理上,而是被轻轻推入一本毛了边、卷了角的线装旧书里去了。宣纸微黄,字迹工楷,墨香与纸霉的气息,将人牢牢裹住。
脚下的青石板路,便成了这书里的头一行文字。它们给无数代的脚板与岁月磨得油亮,高低错落,如一片片搁浅的深色河床,静静地承接着天光。那光与影在上面流淌,几乎是静默的,却又分明能听出些叮叮当当、吱吱呀呀的回响来——是往日鸡公车的呻吟,是挑夫铁头拐杖顿地的清音,是戏班钗环相击的琳琅。这些声音,都被石板吸了进去,封存起来,待到这样安静的午后,才一丝丝释放,唯有心耳极静的人方能听见。
这便是隆回的荷香桥老街了。它静卧在那里,不像在焦灼地等待远客,倒像沉入一个极长、极沉,且满是琐细情节的梦里。
我的脚步,便先在这“丫”字形的脉络里徜徉。南正街,北正街,上东街,三条街巷,恰如老镇伸出的三条掌纹,曲折而深刻。宽不过三米,两旁的封火墙便显得愈发高峻,密密地挨着,一色是小青瓦的顶,像一群收拢了灰褐翅膀、正在檐下打盹的倦鸟。墙是斑驳得厉害了,雨水与日头在上面写满了无人能尽识的狂草。最动人的是那高耸的封火墙头,竟有生命倔强地探出——几茎清瘦的瓦松,一蓬蓬毛茸茸的狗尾草,在微风里毫无心事地摇着。它们是这沉静画面里唯一的、活泼的笔触。
我的眼光,便不由自主地,去细读那些墙上的字句了。这是一部由石头、砖块与灰泥写就的“无字史书”。俯下身,拂去浮尘,几块青砖上“道光”的阳文印痕笔划深峻,仿佛那窑火的温度,数百年来还未散尽。再往上,是另一个时代用褪色的红漆呐喊出的标语,字的筋骨执拗地张狂着,像不肯退场的魂灵。它们与旁边“修职郎朱公”的德政碑文、与“肖记铺店”的房契影子,一同沉入老街肌理的最深处。历史在这里,不是一条笔直向前的河,倒更像一口幽深的古潭,所有的时光都沉淀在底下,相互浸染,合成一种复杂的、只能意会的底色。
正沉吟间,一阵叮叮当当的、极有节律的敲打声,将我从那历史的深潭里捞了出来。它引着我,走到一处全然敞开的铁匠铺。炉火幽幽地、温存地红着,像一颗包裹在灰烬里的、将熄未熄的火种。老师傅的脊背弯成了一张绷紧的弓,古铜色的皮肤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映着那点幽红,像涂了一层沉静的釉彩。他全神贯注,小锤在关键处灵巧地一点,徒弟的大锤便挟着风声,沉沉砸下。“铛——!”声音洪大纯厚,震得空气发颤。飞溅的火星,是这昏暗街巷里最绚烂也最短命的花。这场景让我想起孙犁笔下那些白洋淀的编席女人,在月光下将战争的阴影与生活的坚韧,一同织进银白的席纹里。眼前这铁匠铺,不也正锻造着一种近乎于艺术的、朴素而刚健的生活哲学么?
冯骥才先生那句感叹,此刻便无比真切地响在心里:这手工的技艺里,有人的情感,有手的温度,有一种机械的臂膀永远无法模拟的亲切与从容。它慢,却慢得庄重;它旧,却旧得温暖。
离开铁匠铺,空气陡然清凉。循着一缕清细的檀木香,我寻着了制秤的铺子。铺主是位清癯得近乎透明的老人,正用一把极小的、雪亮的锉刀,校准一杆乌木秤杆上的“星子”。他屏着呼吸,动作轻柔谨慎,像是在为一个初生的婴儿修剪指甲,又像是在为一件绝世珐琅器描画最后一道金边。这哪里是在做一杆称量五谷的工具?分明是在打造一件关乎“人心准星”的圣器。
还有那街角做布鞋的老妪,安然地坐在门槛内,手中的针线在千层底上穿过,拉起,发出“窸窸窣窣”的、母亲催眠曲般的声音。那针脚密密的,匀匀的,仿佛要把所有安稳平和的岁月,都纳进鞋底里去。她或许就是这样,送走了青春,迎来了暮年。
走乏了,便在街檐下一条被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槛上坐下。歇脚,也歇这颗被古今信息充塞得发胀的心。头顶,是昔日店铺挑出的木柜台,黑黝黝的,裂纹里积满了年光。可以想见,当年这台上,曾摆放过怎样的琳琅与丰足:景德镇的青花瓷碗,苏杭的软缎丝绸,本地的醇厚烟叶,还有声响脆亮的鞭炮。那时的空气里,该是怎样一种复杂而热闹的气味!豆豉的咸香、桐油的青涩、药材的清苦、新酒曲的微醺,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富足的网。
这深厚悠长的商贸底蕴,是老街的骨血与元气。我的思绪飘得更远。清初的硝烟,仿佛还能从老墙缝隙里嗅到,那是街上人熬硝制炮的智慧与辛劳。民国时期,合股经营的算盘声,拨响了资本主义萌芽的微弱乐章。乃至七十年代,乡镇农机厂为“解放”牌汽车生产配件时,车床的轰鸣曾是何等意气风发。而今,这一切的喧嚣与抱负,都静默了。繁华如潮水,浩浩荡荡地来过,又悄无声息地退去,只留下这些贝壳也似的遗址,供后来者捡拾、凭吊。
老街的人也如这街一般,是复杂的,多面的。那才高家富、乐善好施的修职郎,与那盛气凌人、欺行霸市的国民党县参议,或许曾在这同一块青石板上走过。而那看似平常的斗笠铺、豆腐坊里,又曾有多少紧张而炽热的心跳,在沉沉暗夜里为着理想与光明而搏动?这一切的爱憎、荣辱、光明与幽暗,如今都化作了老人口中模糊的传说,化作了族谱上几行工整而冰冷的文字,再也激不起这午后空气里浮动的微尘了。
我的目光,越过层叠的瓦顶,望见不远处那座著名的“四眼井”。四方的石井栏,被一代又一代的井绳,磨出了四道极深的、光滑的凹槽,像岁月留下的四道无法愈合的伤痕,又像是四行流淌了数百年的、无声的泪痕。我宁愿相信,那井水的甘甜里,不仅含着有益的矿物质,更融着一种安稳的、循环的、邻里相望的温情。这温情,建立在对共同资源的尊重与共享之上,怕是比任何矿物质都更能养人,更能滋润心田。
日影越发西斜了,光线变得醇厚而感伤,像一杯将尽的陈年糯米酒。我站起身,下意识地拍了拍衣上的尘土,仿佛要拍掉的,不仅是石槛上的灰,更是那附着在身上的、一整个下午的古老光阴。
准备离去了。回头再看,老街依旧沉静在自己的梦里,封火墙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横亘在青石板上,如同一道历史的栏栅。但我知道,这凝固仅仅是表面的。那打铁的叮当,那制秤的沉默,那纳鞋底的专注,都证明着一种生活的内里,一种文化的脉搏,还在极其缓慢,却极其坚韧地、顽强地流淌着。
我终于走出街口,像一条鱼从深水区浮上水面,重回车马喧嚣的新世界。耳边的刹那充塞,让我有片刻的恍惚。荷香桥,这三个字,于我,不再只是一个冰冷的地名。它是一卷需要静心读懂的线装书,书页间夹着历史的干花;它是一幅褪了色却风神犹存的风俗画;更是一曲低回宛转的古老歌谣,用湘西南的土语,反复吟唱的,是那流水般的日子,与磐石般的人心。
我带不走它的一片瓦,只能在离去时,将这满心的苍茫与感触,沉淀下来,化作一篇芜杂而诚实的文字,算是给这老去的、却依然活着的时光,一个远方来客的、最真诚的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