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06
分享

散文|洞庭湖晓记

宿在湖东岸的农家,老陈家的木板床确实有些硬,翻身时吱呀作响,这声响倒与窗外隐约的水声应和着。凌晨四时便醒了,不是被吵醒,是让一种极细微的压力唤醒的——那弥漫在空气里的、饱含水汽的静默,沉甸甸地覆在眼睑上。我披了件半旧的外套起身,推开临湖的木窗,窗枢发出“咿呀”的涩响,一股清冽的、带着水草和淤泥气息的风便涌了进来,霎时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离天亮还早,我趿着拖鞋出了门,沿着屋后那条被露水浸得湿亮的碎石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湖岸摸去。脚下的碎石子硌着拖鞋底,发出“嚓嚓”的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显得分外清晰。路旁的狗尾巴草扫过裤脚,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裤脚很快就沉甸甸的了。天色是鸭蛋壳般的一种青灰,稠密得很,五步外的景物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越走近湖岸,那水汽便越发浓重,不再是流动的风,而是凝滞的、可触摸的实体,像一头温顺而庞大的活物,正匍匐在旷野里均匀地呼吸。我的面颊、手背,凡是裸露的皮肤,都感到了一种凉浸浸的、极细微的抚摸。

待到水边,天光似乎比来时清明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由得驻了足。那湖上的雾,真真是奇景。它并非混沌一片,倒像是有生命的、有组织的。贴近水面的,是厚茸茸的一层,纯然的乳白,仿佛新弹的棉絮,紧贴着沉睡的湖面,安稳得一丝不动。在这之上,却另有一层薄些的、泛着些微青灰光泽的流雾,正以人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地、悠然地向南飘移。这飘移是全然无声的,带着一种梦游者的从容与神秘。远处的君山,在这双重雾霭的遮蔽下,连一个确切的剪影也谈不上,只依稀觉得那个方向的黑暗,比别处更浓厚、更坚实些,像一个巨大而温柔的谜题。

我寻了块被湖水磨得光润的大石坐下,石面上还残留着昨夜月华的凉意。静静地等着。这等待并不焦躁,反倒有种参与一场盛大仪式的庄严。天地间万籁俱寂,连夏夜里那些惯于喧闹的虫豸,此刻也噤了声。唯有那湖,你能感到它在那浓雾之下潜藏着,它的沉默是一种充盈的、蓄势待发的沉默。

变化来得极慢,却又无可逆转。先是东边天际那最深的墨色,仿佛被水稀释了,透出些许藏蓝的底子。这藏蓝渐渐化开,成了灰蓝,那灰蓝里又像是有人用极细的笔,蘸了一滴极淡的藤黄,小心翼翼地晕染进去。这颜色微妙极了,无法用言语描摹,只觉得那一片天幕,像一块正在冷却中的、半透明的琉璃。

也就在这时,那一直沉睡的湖,醒了。不是轰然巨响,而是始于一声极轻的“欸乃”,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一个叹息。循声望去,雾太浓,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声音却像一粒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紧接着,又是几声,略清晰了些,能听出是木桨划破水面的、慵懒而满足的调子。然后,一点昏黄的、暖融融的光,在乳白色的浓雾深处亮了起来,朦朦胧胧的,像一颗迷失了的星子。那光点缓缓移动,伴随着水波被船头轻轻剖开的、柔和的“汩汩”声。我知道,那是起得最早的渔人,已驾着他的小舟,驶入这一天里的希望中了。这景象,这声响,非但未曾打破湖晨的静穆,反倒像给这无边的静谧钤上了一个活的印记,让它愈发显得深邃而悠远了。

第一缕真正的阳光,便是在这时,以一种近乎谦逊的姿态到来的。它并非利剑般劈开云层,而是先将自己镀在东边最高的一缕云絮的毛边上,给它描了一道若有若无的金线。随即,这金线便融化了,化作无数肉眼看不见的金粉,洋洋洒洒地混入那青灰色的天光与水汽里。于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沉滞的、色调单一的雾霭,仿佛一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开始活泼地流转、分离。上层的雾被染上了极淡的粉橘色,下层的则透出些温暖的奶白。而湖面,那些未被浓雾遮盖的水域,此刻像一大张宣纸,被那无形的、柔和的光笔,恣意地涂抹着。一片是浅赭,一片是淡青,一片又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缸,氤氲开一小团似有还无的粉红。这光与色的舞蹈,瞬息万变,没有一刻相同,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心魂俱醉。

太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却依旧不显炽烈,像一个温润的红玉盘,悬在烟波浩渺处。它的光芒经过水汽层层的过滤、折射,已失却了锋芒,变得醇酒般甘美,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此刻,整个洞庭湖都苏醒了,以一种欢欣而又不失从容的步调。

我最爱看那阳光下的芦苇荡。昨夜里垂首敛目的苇丛,此刻每一片狭长的叶片上都缀满了亿万颗露珠。光线从东南方斜射过来,那些露珠便成了亿万面微小的三棱镜,将阳光析成七彩,整片芦苇荡因而流光溢彩,仿佛无数碎钻在晨风里无声地燃烧。芦花也全开了,顶着蓬松松、沉甸甸的银絮。有那性急的鸟儿,或许是白鹭,或许是别的什么水禽,翅膀掠过苇梢,便惊起一团芦花,悠悠地、打着旋儿地升腾起来。它们在阳光里飘飞,通体透明,纤尘不染,比春日的柳絮更多几分洁净与安详。它们不急于落向何处,只是乘着那微暖的上升气流,跳着一场场无人围观的、寂静而盛大的芭蕾。

我的目光追随着一团最蓬松的芦花,看它越过苇丛,飘向那已完全明朗起来的湖面。湖水此刻显出了它真正的颜色——不是画家调色盘上的任何一种绿,而是那种浸泡过整个夏天阳光与雨露的、活生生的绿,近看带着些许浑浊的黄,远望却是一片澄澈的碧色。近岸处可以一眼望见底下的水草,柔柔地摇荡。几尾身形纤细的银鱼,在水草间穿梭嬉戏,它们的脊背是淡青的,肚皮却是纯银的,一旦转身,便在水底划出一道道倏忽即逝的银光。更远处,水面开阔处,颜色由碧绿渐次转为湛蓝,与那洗过似的晴空浑然相接,让你分不清哪是湖的尽头,哪是天的开端。

正当我沉醉于这湖光山色时,一阵略显粗嘎却充满生命活力的谈笑声自身后传来。我回头,见是那农家主人老陈,正和他的小孙子在浅水处收拾一条小木船。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光景,赤着上身,皮肤晒得黝黑发亮。他手里提着一只小木桶,桶里装着些鲜嫩的水草,正叽叽喳喳地问着外公各种天真问题。

“阿公,今天能打到‘白片儿’吗?”

“看运气咯,湖神爷高兴,就赏我们几条。”

老陈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结实的牙齿。他招呼我:“先生,起得真早。湖上的晨景,可还入眼?”

我连连赞叹。他便热情地邀我上船,说要带我去荷荡那边看看,“那儿的景致,又是另一番天地。这个时节,晚荷还开着,莲蓬正好吃。”

小船离了岸,欸乃的橹声重新响起,比在雾中听时,更多了一份明快的节奏。老陈站在船尾,不紧不慢地摇着橹,他那双粗大的、骨节分明的手,与那光滑的橹柄仿佛生来就是一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协调而富有韵律。他的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刮痕,渗着血丝,想必是收拾渔网时不小心划伤的,但他浑不在意。他跟我闲聊,说这湖里的鱼,什么季节最肥美,说那君山的茶,为何有那般独特的香气。他的话语,像他摇橹的动作一样,平实、舒缓,却带着一种与这片湖水息息相关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船行得稳,偶尔有细浪轻拍船舷,发出“噗噗”的声响。我伸手探入水中,湖水清凉,从指缝间流过,带着某种柔韧的阻力。忽然船身轻轻一震,原来是撞到了一段枯木,那枯木半沉半浮,上面长满了青苔和小螺蛳。

约莫行了一刻钟,鼻尖忽然嗅到一缕幽香,初时极淡,似有还无,愈往前行,那香气便愈发清冽、丰沛起来。转过一片茂密的苇丛,眼前豁然开朗——好大一片荷荡!

此时已是夏末秋初,虽不似盛夏时那般繁茂,却另有一番风华绝代的韵致。大多数的荷叶依旧田田,阔大如盖,颜色是那种沉静的、墨绿的颜色。阳光照在叶面上,那叶脉便像一张张精致的蛛网,清晰可见。更有那高擎着的莲蓬,饱满结实,微微低垂着头。间或还有几枝晚开的荷花,卓然挺立,花瓣是那种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粉,边缘处颜色稍深。它们的形态也各异,有的全然盛放,毫无保留地展露着金黄的蕊;有的却还是半开的花苞,尖儿上染着一抹嫣红。

最动人的是那荷叶上的水珠。昨夜里的露水,加上今晨的雾气,凝成了大大小小、圆润饱满的珠子,在墨绿的绒布上滚来滚去。一阵微风吹过,偌大的荷叶轻轻倾斜,那些水珠便纷纷汇聚,合成一颗更大的、颤巍巍的银白色水珠,终于在叶心承载不住时,“噗”一声,轻盈地滑落水中。有翠鸟伫立在枯荷的梗上,歪着头,一动不动,忽然间,它如一道蓝色的闪电般射入水中,旋即叼起一尾银鳞,又倏然飞回梗上,只留下一圈圈渐渐扩大的涟漪。

老陈停了橹,任小船在荷茎间自在漂浮。他俯身,探手摘下一个极大的莲蓬,递给我。“尝尝,这时候的莲子,最是清甜。”我剥开绿色的莲房,取出那乳白色的莲子,剥去薄薄的软皮,露出翡翠般的莲肉。放入口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阳光、湖水与植物清气的甘甜,瞬间在齿颊间弥漫开来,一直凉沁沁地润到心里去。老陈自己也剥了一颗,丢进嘴里,眯着眼嚼着,那满足的神情,像是品尝着世间最珍贵的佳肴。

我们在荷荡里盘桓了许久,直到日头渐高,湖上的渔船也多了起来。返程时,心境与来时已大不相同。来时所见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不容亵渎的静美;此刻所感的,却是一种融入其间、与之共呼吸的、鲜活而温暖的喜悦。这喜悦,不在景外,而在生活之中。

船近岸边,已能清晰地看到岸上的一切。那几头水牛还在,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几个洗衣的妇人,蹲在伸向湖中的石阶上,棒槌起落间,溅起一片片明亮的水花,她们的说笑声,隔着水面传来,显得格外嘹亮而富有生气。老陈的渔网也晒起来了,张开在专用的架子上,湿漉漉的,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银光。空气里飘来柴火灶特有的烟火气,夹杂着蒸米饭的香味。

我踏上岸,卵石硌着脚底。回头望去。此时的洞庭湖,坦荡荡地铺展在秋日温暖的阳光下,万顷碧波,金光闪烁,与远山、白云、飞鸟、帆影,共同构成了一幅饱满、丰盈、生机勃勃的画卷。

那农家灶间飘出的炊烟,丝丝缕缕,袅袅地融入湛蓝的天际。老陈的小孙子正在岸边用树枝拨弄着一只小螃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我知道,这洞庭湖崭新的一日,这才算真正地、圆满地开始了。这湖上的晨光,这生活的本味,足以涤净从城市带来的满身尘埃,让一颗浮躁的心,重归于宁静与丰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