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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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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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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青山不语

暮春四月的邵阳洞口,浓浓的乳白色雾气缠绕着山峦,连屋前的水田都蒙了层薄纱似的。鲜仁老汉蹲在老屋门槛上,旱烟杆的火头在雾里一明一灭,映得脸上沟壑深深浅浅。烟丝是自家种的,劲冲,他深吸一口,喉咙一哽,爆出两声咳嗽,目光却死死咬住不远处那片油茶林——几台黄色挖掘机像没睡醒的巨兽,铁臂在林子里笨拙地挥舞,引擎的闷响混着木屑的腥气,一下下撞在他的胸口。

“爹,米粉煮好了,再不吃就坨成块了。”儿媳秀梅在灶屋门口探了探身,围裙上沾着水珠,手里攥着块擦碗布。她声音放得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鲜仁没应,喉结上下滚了滚,吐出的烟圈刚成形,就被风扯散了。他心里那点念想,也跟这烟圈似的——前几日一场春雨,路基上的黄土泻下来,在他家水田边垒了道泥坝,最外头的几行秧苗全埋了。那些嫩生生的苗子,前一天还昂着头,叶尖挂着露珠,如今只剩几片黄叶在泥里打着卷,指头一捻就碎了。

秀梅退回灶屋,悄悄扯了扯丈夫期军的衣角。期军正蹲在灶台边切酸豆角,刀刃剁在砧板上“笃笃”响。他放下刀,压着声:“劝啥?路通了,卡车能进山,茶油柑橘能卖好价,他早晚会明白!”

这话钉子似的钻进鲜仁耳朵里。老汉“噌”地站起身,烟杆往门框上“梆”地一敲,震落的灰簌簌掉在鞋面:“明白?我明白你们是败家子!那林子是我爷爷一锄头一锄头垦出来的,民国三十八年就有了!比你爹的岁数都大,说刨就刨?”

秀梅赶紧把期军往屋里推。期军憋得脖颈通红,抓起碗舀了勺米粉,呼噜呼噜往嘴里塞,没嚼两口又重重放下——他晓得,那片油茶林是爹的命。可他眼前也晃着县里干部展开规划图时,自己心头那阵滚热。“期军,这条路是咱村的血脉通了!”那话砸在他心上。此刻,爹的痛和那未来的好日子在他胸里顶着、撞着,让他半晌憋出一句闷在碗里的话:“林子是根,可咱娃不能一辈子困在穷根上……”

鲜仁也没再吵,胡乱扒了两口冷米粉,扛起墙角的锄头就往田里走。锄头是父亲传下的,木柄被几代人的手磨得油亮,锄刃上还沾着去岁的泥斑。他走得急,鞋底踩在露水打湿的土路上,溅起的泥点密密麻麻缀在裤脚。

刚到田埂,就见个穿蓝衬衫的年轻人蹲在泥泞里,手里捧着个铁盒子,裤脚卷到膝盖,小腿肚上星星点点都是泥。听见脚步声,年轻人抬头,慌忙站起,铁盒子险些滑脱:“老伯您好,我是县交通局的王磊,来测您家田边的土质,看挡土墙怎么修才牢靠。”

鲜仁沉着脸不接话,蹲下身扒拉田里的泥。那是“油沙土”,捏在手里能成团,松开手又散得匀净,是种秧苗的上好土料——他种了一辈子田,闭着眼也能辨出它的好。

王磊也不催,跟着蹲下,手指戳了戳泥层,又掏出个小本子和图纸:“老伯,您看,按初步设计,这里修一道六十公分高的挡土墙,墙后设排水渠……”

鲜仁原本不打算搭话,余光瞥见图纸,眉头却皱了起来。他烟杆一指:“后生,你这渠口开在哪?”

“就顺着田埂往东,接自然冲沟。”

“往东?”鲜仁哼了一声,烟锅在图纸某处重重一点,“东头那片是松塌土,雨一大就自己往下溜!你这渠口堵死了,水排不出去,还得倒灌回我田里!”

王磊一愣,凑近图纸细看,额头瞬间沁出细汗。他猛地站起身,由于蹲得太久,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才站稳。他再次蹲下时,脸上已带了愧色:“老伯,您说得对!这段地质资料是我同事负责的,我复核不细,差点出了大纰漏!应该往西,西头是岩基,排水才牢靠!”他边说边用笔在图纸上飞快地修改,笔尖因为急切显得有些潦草。

然而,修改后的方案在施工时还是遇到了问题。西头岩基比预想中坚硬,小型挖掘机难以作业,工期耽搁了两天。王磊急得嘴角起泡,带着施工队尝试了几种办法效果都不理想。鲜仁蹲在田埂上看了半天,慢悠悠走过去,用烟杆点了点岩基边缘一处风化的裂缝:“后生,石头硬,你得找它的软肋。从这儿用钢钎先撬开个口子,比机器硬啃强。”王磊将信将疑地试了,果然事半功倍。他看向鲜仁的眼神里,敬佩之外更多了几分踏实——这位老伯的经验,不是纸上谈兵。

鲜仁看着他修改图纸的动作和裤腿上的泥点,心里的硬疙瘩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他依旧沉声问:“你咋认得这是油沙土?”

王磊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雾气散了些,语气里带着刚被指正后的诚恳:“去年在邻县搞测绘,我犯了水土不服的错误,幸亏一位老伯指点,才认识了这油沙土。他说这土捏着软,颜色发褐,最养水稻和油茶。干我们这行,真得多向您们请教才行。”

鲜仁没接话,扛起锄头往路基走。王磊赶忙跟上,裤脚甩起一串泥点子。路基已推平大半,黄土裸露着,被日头晒得发白,风一过就扬起细尘。鲜仁蹲在路边,抓起一把土,土粒从指缝簌簌漏下。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在林子里捡茶果,脚下的土也是这样松软,只是那时土里长着绿油油的苗,不像现在,光秃秃的,扎眼。

“老伯,您看这儿。”王磊指着路基边缘,“我们打算修一道一米高的挡土墙,用钢筋混凝土,底部埋进地下半米,比石头墙还结实。等墙修好了,我帮您补几垄秧苗,县里育苗基地有新品种‘湘林69’,长得快,抗病强,您种着省心。”

鲜仁抬眼看了看王磊。这年轻人脸上还带着些学生气,会犯错,但肯认账、懂改过。他心里的硬疙瘩似乎又松动了些许,可脖子还是梗着:“钱再多,林子没了,有啥用?”

王磊像是等他这话,从包里掏出个蓝色小册子,递过来:“老伯,您看看这个——县里的‘油茶复种与生态提升计划’,专为修路占了林地的村子定的。林业局免费提供新品种树苗,技术员上门教嫁接、施肥、防虫。上周我去育苗基地看了,苗子根系壮得很,移栽成活率九成以上,出油率比老品种高近一半。”

鲜仁接过册子,指尖在“油茶复种”四个字上摩挲着,慢慢翻开。里面是彩色照片,育苗基地的苗子绿得晃眼,叶子舒展着,还有农户在林子里摘茶果的影像,果子又大又饱满,比他老林子的茶果大上一圈。

“您看这张。”王磊指着一幅照片,“邻县的油茶林,前年种的‘湘林69’,去年就挂果了,亩产茶油四十斤,比老林子翻了一番。那边的农户说,如今茶油不用等贩子收,自己装罐贴标,通过电商就能卖到省城,一斤卖八十多块。”

鲜仁凑近了细看。照片里的农户笑得满脸褶子,手心里的茶果圆润结实,身后的油茶林横平竖直,不像他家老林子那般恣意生长。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挑着百十斤茶油走四五个钟头山路去镇上集市,脚底磨出血泡,一斤茶油最多卖三十,还常被贩子压价。若真能如这年轻人所说,娃们就不用再受他当年的苦了。

“叔,复种的地块,您最有发言权。”村支书杨志刚扛着铁锹走过来,额头上汗涔涔的,“您在这山里住了一辈子,哪块地肯长油茶,您比谁都清楚。您说哪块地合适,我们就规划哪块,保准比您原来的林子还规整。”

鲜仁没接杨志刚递过来的烟,扛起锄头:“我去看看后山那块荒坡。”

后山荒坡在村子西头,是鲜仁年轻时垦过的,后因缺水荒了,长了杂树和茅草。但那是“夜潮土”,清晨摸上去潮乎乎的,抗旱,最宜油茶。鲜仁走在前头,王磊和杨志刚跟在后面,三人踩着茅草往上走,草叶上的露水打湿裤脚,凉意渗进皮肤。

到了坡顶,鲜仁蹲下,扒开茅草和落叶,露出底下深褐的土块:“这里行,排水好,光照足,土层也厚,种油茶错不了。”

王磊掏出笔记本,铅笔在纸上飞快游走:“老伯,这里大概多少亩?种树苗,株距行距留多少合适?”

鲜仁没答,用锄头在地上划出清晰的格子:“株距两米五,行距三米。通风好,也方便摘果。太密了长不开,太稀了糟蹋地。”

王磊记下,又问:“施肥呢?您平时给老油茶施啥肥?”

“腐熟的猪粪最好,掺些草木灰,能防虫防病。”鲜仁说完,心头莫名一动——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春日,父亲蹲在老油茶林里,教他给茶树施粪肥。那时父亲刚从公社猪场挑回粪桶,桶沿沾着湿粪,他嫌臭,捏着鼻子躲远,父亲却笑着把粪勺递过来:“臭啥?这是养树的金汤!你把它喂到树根下,来年茶果能结得压弯枝。”晨露沾在父亲的袖口,旧嫁接刀别在腰后,在晨光里闪着钝亮的光。

“老伯,您这经验太宝贵了!”王磊眼睛一亮,“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懂这些老法子,光知道用化肥,时间久了,土就板结了,树也长不好。要是您能把这些经验传给大家,复种的油茶林肯定长得更好。”

鲜仁心里那点热乎劲又泛了上来。他这辈子就守着这片林子,没读过几年书,也没干过啥惊天动地的事,还是头一回听人说他的经验“宝贵”。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土:“再去看看东沟那块地,那边土也不错。”

三人又转向东沟。东沟在村子东边,有条小溪潺潺流过,水土丰沃,原先种过玉米,后来人搬走了,就荒弃下来。鲜仁蹲在沟边,抓起土捻了捻:“这里土更肥,就是离水太近,得挖条排水沟,不然雨季积水,烂树根。”

王磊赶紧记下:“您放心,排水的事我们负责,就在沟边修条石渠,既能排水,也方便浇灌。”

那天下午,鲜仁带着两人跑了三座山,指认了五块适宜复种的地,连哪块地种早生种、哪块地种晚生种,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回到家,天已擦黑,夕阳把云彩染成橘红,涂抹在老屋墙上,暖融融的。

孙子小辉趴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画画,本子上歪歪扭扭画着片林子,林边有条路,路上跑着辆小卡车,车身上写着“洞口茶油”。听见门响,小辉举着本子跑过来:“爷爷!你看我画的!老师说,路通了,我们的茶油能卖去北京,还能坐大巴去县城表演节目!”

鲜仁接过本子,画纸软软的,指尖传来孙子的温度。他想起自己像小辉这么大时,去县城得走一整天,脚上穿的是草鞋,磨破了就用布条缠着,到了县城,连汽车站都不敢进,只在街边眼巴巴地看。如今小辉能坐大巴去县城表演,往后还能看着自家的茶油装车,运到更远的地方去,他心里的暖意又厚了一层。

期军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红本本,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递过来,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爹,杨书记送来的。复种项目,想请您当技术顾问。不只是挂名,”他抬眼看向父亲,目光恳切,“是真需要您。下周一去育苗基地选苗,没您这双眼把关,我心里不踏实。”

鲜仁没接那红本,却见老伴从衣柜深处翻出个油布包,慢慢打开。里面裹着一把旧锄头,木柄上有个豁口,是当年父亲在林子里除草,被石头磕的;还有那本泛黄的账本,封面“油茶林管护记录”几个字,是父亲一笔一划描的,边角都磨起了毛。

“你爹当年,为了村小盖校舍,把河湾最好的水浇地让了出去。”老伴摸着旧锄头,声音有些发哽,“那时村小漏雨,娃们在祠堂上课,你爹说‘娃们读书比啥都重要’,二话没说就让了地。如今路通了,娃们的路宽了,你爹要是在,也会点头的。”

鲜仁拿起那把旧锄头,木柄上的温度仿佛还未散尽,熟悉地熨帖着掌心。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油茶是咱的根,得守着”。那时他以为“守着”就是一棵树也不能少,现在才咂摸出点别的滋味——若死守着老林子,让娃们再受他当年的苦,那才是真的对不起父亲。

第二天一早,天蒙亮,鲜仁就去了村委。杨志刚和王磊正在整理复种方案,桌上摊着地图,还有一摞种植手册。鲜仁把旧锄头往桌边一放,声音沉静:“复种的苗,我得亲自去选,要根系壮、芽眼饱的。还有,得教后生们嫁接,老法子不能丢,新法子也得学,树苗才长得好。”

杨志刚笑着点头:“都听您的!已和林业局约好,下周一去育苗基地选苗,您得空就一起去。”

“有空。”鲜仁坐下,拿起方案慢慢看。里面写了复种的时间、地块、品种,还有后期管护,条理清晰。王磊在旁边讲解,哪块地种“湘林69”,哪块地种“长林4号”,各有啥脾性,鲜仁听得仔细,不时点头。

此后几日,鲜仁忙得脚不沾地。天不亮就去老井挑水,翻整自家院里的空地准备育秧;白天去后山清茅草、查土质;晚上就在灯下翻父亲的老账本,把管护经验一条条抄下来,打算分给村里的后生。期军默不作声地跟着,鲜仁清茅草,他就在后头搬运、堆垛;鲜仁查土质,他就拿着本子记下父亲随口念叨的要领。父子间话不多,但那锄头落地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却像一种无声的交流。

村里的李婶,先前也因修路占了她家半亩林地闹过情绪,见鲜仁忙前忙后,忍不住来寻他。李婶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手里帕子搓来搓去,兜里还攥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是在外打工的儿子寄的,附言里写“妈,厂里加班累,想回家”。“鲜仁哥,你天天忙复种,那新品种真能成?我家那半亩地,要是种了不结果,娃回来咋整?”

鲜仁放下锄头,斟了碗粗茶推过去:“李婶,把心稳稳放肚子里。我去育苗基地亲眼看过,苗子壮实着呢。再说,还有技术员上门教,怕啥?那新品种出油率高,往后茶油能卖好价,比种玉米不强多了?娃回来有活干,咋也强过在外头熬那夜班。”

“可我没种过油茶啊。”李婶叹气,“先前种玉米都是看别人咋干我咋干,油茶我是一窍不通。”

“不怕,我教你。”鲜仁起身,引着李婶去后山,“你看这刚清出来的地,土多肥。等苗来了,我教你怎么挖坑、怎么下肥、怎么定植,保准一学就会。明年再教你嫁接,把老油茶的好品种接到新苗上,又抗病又高产,往后娃在家就能挣钱,不用再背井离乡。”

“咋啦,鲜仁哥?”李婶看着平整好的地,又看看鲜仁,心头的疑虑散了大半,“那……那我家也种两亩,跟着你干。要是真种好了,我立马打电话叫二娃回来,不受外头那份罪了!”

“成!”鲜仁拍了拍李婶的肩,“等路通了,茶油卖上好价钱,看老倔头还有啥话说!”

很快,村里七八户都加入了复种。但并非一帆风顺。村西头的老倔头,比鲜仁还固执几分,任凭杨志刚和王磊磨破嘴皮,他就是不点头。他家的林地也在规划边上,他直接扛着铺盖睡在了地里,扬言“推土机从我身上轧过去再说”。他还找到鲜仁,敲着烟杆说:“鲜仁,你糊涂啊!祖宗的地,政府的苗,能一样吗?你这是带着大伙儿往坑里跳!”

这话像根刺,扎在鲜仁心里。他嘴上没说,但去后山看苗更勤了,对每一棵苗的长势都格外上心,仿佛要用苗子的长势来回答老倔头的质疑。

永贵家的林地没被占,也主动要种两亩新品种。他撸起袖子,胳膊上还留着块浅褐色的疤——是前年开荒时被茅草割的深口子,没及时处理好落下的。“鲜仁哥,看你忙得热火朝天,我心里也痒。在外头打工,钱是挣几个,可心是飘着的。不如守着家,把这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弄好,踏实。”他还把自家的修剪工具都搬出来,分给大家用,“这些家什我用着顺手,你们拿去使,别客气。”

村小的老师也来请鲜仁,给孩子们上堂“油茶课”:“鲜仁叔,娃们都好奇油茶咋种的,您给他们讲讲,让他们也晓得咱村的宝贝。”

鲜仁应下了。那天下午,他带孩子们去后山荒坡,教他们认土质,还挖了棵小苗,讲解根系的要紧。小辉听得最入神,拿着小本子记,记完了递过来:“爷爷,我记对了吗?”

鲜仁看着本子上稚嫩的字迹,笑了:“对,都记对了。往后你就是爷爷的小帮手,帮爷爷看护这些树苗。”

小辉欢喜得跳起来:“好!我一定看好了,不让虫子咬!”

周一,鲜仁随杨志刚、王磊去了县育苗基地。基地在县城南边,四十多公里路,新修的省道,车行平稳。到了基地,负责人引他们看苗,一排排油茶苗绿得精神,叶子上的水珠滚来滚去,沾在指缝凉丝丝的。

“老伯,您看这苗咋样?”负责人笑问。

鲜仁蹲下,细看苗子的根系,须根茂密,又查看芽眼,饱满青绿:“不赖,是好苗。”他轻轻提起一棵,抖了抖,根土紧抱不散,“移栽成活率低不了。”

负责人面露佩服:“老伯,您是行家!这‘湘林69’是我们精心培育的,根系旺,抗病强,您种着放心。”

鲜仁选了两千棵“湘林69”,五百棵“长林4号”,还特意挑了些适合作砧木的苗,预备教后生们嫁接。选完苗,王磊又拉他去看基地的水肥一体化设备:“老伯,您瞧这个,把肥料化在水里,通过管子直接送到树根,省工省力,肥效还高。往后村里条件好了,也能装一套。”

鲜仁瞧着那些管道和喷头,觉得新鲜:“这真能行?不用人挑水施肥了?”

“准行!”王磊笑道,“邻县的油茶林装上了,农户都说好,原先两人管十亩,现在一人管二十亩还有富余。”

鲜仁点点头,心里盘算着,若村里真能装上,往后种油茶就更轻省了,后生们更乐意回来。

树苗运回村那天,男女老少都来帮忙卸车。永贵开着三轮,一趟趟往山上运;李婶和秀梅领着妇女们给苗子浇水;后生们挥锄挖坑,准备定植。期军负责调度,喊得嗓子有些哑。鲜仁站在坡上指挥,目光掠过儿子忙碌的身影,然后扬声道:“坑挖深点,五十深,四十宽,底要平,底肥要足,苗要栽正,土一层层踩实,定根水必须浇透!”

众人依言而行,干得热火朝天。小辉也来帮忙,握着小铲培土,手心磨红了也不吭声。鲜仁望着眼前的景象,心头那股暖流又涌了上来——这才是村子该有的样子,生机勃勃,有盼头。

苗子定植完,鲜仁开始教后生们嫁接。他取出父亲留下的嫁接刀,刀身缠着圈旧布条,是母亲当年怕他割手缝的。“先选接穗,要一年生的壮条,十厘米长,留两个芽眼。”他指尖捏着枝条,刀刃斜削下去,动作稳得没一丝晃:“削面要平,像镜子似的,才能和砧木贴紧。”忽然又想起父亲教他嫁接的模样,也是这样的春日午后,父亲把着他的手,刀刃在茶枝上轻轻滑:“鲜仁你记着,嫁接要‘稳、准、轻’,稳了不晃刀,准了不偏位,轻了不伤芽——树跟人一样,你疼它,它才肯长。”那时他手笨,削坏了三根接穗,父亲也没骂,只把新枝条递过来:“慢慢来,咱种油茶的,最忌急脾气。”

后生们看得专注,纷纷拿刀模仿。“别急,慢慢来。”鲜仁走到小虎身边。小虎是村里最年轻的,刚从电子厂回来,右手食指上还留着道浅浅的疤——是按流水线按钮时被机器夹的。他握刀的手还不稳,削的接穗凹凸不平,额角渗着汗。“削的时候腕子要定,力道要匀。你看,这样削出来的接穗才能和砧木严丝合缝。”鲜仁握着他的手,慢慢往下削。小虎学得快,没多久就削出了像样的接穗,眼里亮起来:“鲜仁叔,我在厂里天天按按钮,手都僵了,握这嫁接刀倒觉得踏实。”

鲜仁一抬眼,看见期军也站在人群外围,手里拿着把嫁接刀,正低头笨拙地削着一根枝条。他走过去,期军有些窘迫地想藏起手里削坏了的接穗。鲜仁没说话,只是像刚才一样,握住儿子那只因常年干农活而粗糙结实的手,带着那刀刃,稳稳地、准准地、轻轻地滑了下去。一片平整光滑的削面出现在眼前。期军喉结动了动,没抬头,只低低说了声:“爹,这手艺……不好学。”鲜仁松开手,声音不大:“耐下性子,就能成。”

“好好学,往后这片林子就指望你们了。”鲜仁拍拍小虎的肩,声音提高了些,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咱种油茶,老理要守,新法要学,这样林子才能一代代传下去,日子才能一代代好起来。”

此后,鲜仁每日必去后山的油茶林转两遭,查看长势。见有蔫了的苗,立刻补上;见了杂草,蹲身拔除。村里的油茶林一日日旺相起来,但挑战也随之而来。

不久,部分新苗出现了叶斑病,蔫了好几棵。李婶第一个慌了神,跑到鲜仁家院门口,声音都带了哭腔:“鲜仁哥,这咋说的?我说这新苗娇贵吧!还不如我原来那几棵老树省心!”

鲜仁正要出门去看,却见儿媳秀梅从屋里拿出个智能手机走了出来,屏幕正对着李婶。“婶子,你别急。我前两天看这苗叶子不对劲,就拍了照在‘惠农’APP上问了专家。你看,专家回复了!”屏幕上,专家清晰地指出了病因和防治方法,所需的波尔多液配制方法也写得明明白白。

秀梅对鲜仁说:“爹,您经验足,看专家这法子跟咱的老法子能不能合上?要是行,我这就把法子发到咱村微信群里去。”鲜仁凑过去看了看,点点头:“专家说得在理。这新法子见效快,咱的老法子(草木灰水)能防,治起来还是得靠这个(波尔多液)。秀梅,你这机灵劲儿,好!”这是鲜仁第一次明确夸奖儿媳,秀梅脸上泛起光,立刻低头操作起手机来。

王磊也常来,带着技术员给大家指导。有时遇上难题,比如苗叶发黄,鲜仁凭经验一摸一瞧,断是缺肥,王磊用仪器一测,果不其然。两人便一同商议施肥法子,三下五除二就给化解了。

初秋,公路通了车。通车仪式办得热闹,县里来了领导,还有记者和游客。扎红绸的大巴缓缓进村,车身“洞口县乡村旅游专线”的字样鲜亮。游客们举着相机,对准层叠的梯田和绿油油的茶林拍照,啧啧称赞:“这地方真俊!”“空气都是甜的!”

鲜仁没去凑热闹,他在林子里给苗子施秋肥。刚撒完一把草木灰,就见两个穿碎花裙的女游客举着手机走过来,镜头对着茶苗:“老伯,这就是能榨油的油茶苗吗?我们在网上刷到你们村的茶油,说炒菜特别香!”小辉跟在后头,立刻凑上去:“阿姨,这是‘湘林69’,明年就能挂果!我爷爷说,这品种出油率可高了!”鲜仁站起身,指了指茶苗的叶片:“你们看,这叶子边缘有锯齿,摸着手感糙,榨出的油才香。要是叶子光溜,那是观赏的,不能榨油。”女游客赶紧记下,又问:“老伯,你们的茶油咋卖呀?能快递吗?”鲜仁往山下指了指:“李婶家农家乐门口就有合作社的摊子,能现买,也能扫码下单,隔天就能寄到城里。”

小辉拿着小本子,一笔一笔记下每棵树的施肥时日和用量:“爷爷,这棵我标了‘1号’,下回我来浇水。”

“好。”鲜仁笑着,揉了揉孙子的脑袋。目光穿过疏朗的枝条,能望见远处平坦的公路,车来车往,像一条流动的河。

“爹!”期军喘着气跑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笑,那笑意从嘴角一直漾到眼尾的细纹里,“省城的客商来了,看了咱的油茶林,当场订了五百斤茶油,还要签长期合同,价钱比往年翻了一番还多!”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恳切,“爹,这条路,咱……咱没选错。”他又从兜里掏出个手机,点开屏幕:“还有啊,李婶刚跟我报喜,她在网上接了十好几单,北京、上海的都有,正跟秀梅她们打包呢,用牛皮纸裹着茶油罐,罐口封着红布,说这样显咱村的心意!诶,爹您猜怎么着?老倔头刚才偷偷摸摸在林子边转悠,被我瞅见了,他嘴里还嘟囔‘这新苗……长得倒是真不赖’。”

鲜仁没说话,嘴角却微微牵动了一下。他抬眼望向远处的公路。几辆卡车泊在路边,村民们正把茶油和柑橘装箱上车,人人脸上都漾着笑意。他看到老倔头背着手,远远站在自家地头,望着这边热闹的景象,看了好久,才转身慢慢往回走。

“还有呢,李婶家的农家乐开张了,游客挤满了院子,都说她家的茶油炒鸡香!”期军接着说,“永贵在路边摆摊卖茶油饼,一会儿就抢光了,游客还念叨下回要多买些带回去!”

鲜仁点了点头。他想起父亲当年,最大的念想就是家里的茶油能卖个好价钱。如今,这念想成了真。

傍晚,鲜仁去了老林子的旧址。那里已播了草籽,绿茵茵的,像给黄土盖了床薄毯。风过处,草叶摇曳,像是在同他打招呼。他从怀里摸出那张泛黄的照片——十七岁那年,他与父亲在老油茶林前的合影。父子俩捧着茶果,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后的林子郁郁苍苍,阳光穿过叶隙,碎金般洒落。

“爹,新林子种下了,路也通了。”鲜仁将照片轻轻放在草甸上,风拂过,照片一角微微掀起,恍若父亲在应答,“连老倔头那样的人都快动心了,您就放心吧。娃们的路宽了……咱村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山风送来油茶树的清芬,远处游客的笑语和卡车的笛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支热闹的曲。鲜仁站起身,掸去衣上的草屑,朝家走去——明天,还要教后生们修剪,老理新法融合,苗子才能长得更壮。

经过村口时,小学操场上传来的笑闹声清脆响亮。秀梅在院里煎着糯米粑粑,茶油的香气混着炊烟袅袅升起,暖透了人心。

鲜仁走进院子,小辉举着刚画好的画跑来:“爷爷你看!这是新林子,长得比屋顶还高!路上的卡车要把茶油送到北京,我还写了张叔叔的地址!”

画纸上的油茶林蓬勃茂盛,林边的公路上,几辆小卡车正驶向远方,车身上歪歪扭扭写着“北京・张叔叔收”,旁边还画了个小太阳,光芒洒在树苗上。鲜仁接过画,端详片刻,将它贴在堂屋的墙上,紧挨着父亲的相框。相框里的父亲,嘴角微扬,仿佛在说:“好,好,这林子,守住了;这路,修对了。”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鲜仁就找出那把他用惯的修枝剪,在磨刀石上“嚯嚯”地磨了起来。剪刀声清脆,划破了晨雾的静谧。他磨得极认真,刃口映出微光,这样剪枝时才利落,不伤苗。

后生们陆续到了,围在鲜仁身边,眼里闪着求知的光。小虎的嫁接技术已很熟练,正帮着检查其他人的接穗;期军虽然手法仍显生硬,但已能独立完成标准的修剪。鲜仁看着他们,目光最后落在正给孙儿小辉讲解茶树习性的秀梅身上。这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院门外晃了一下,是老倔头。老倔头没进来,只是远远瞄了一眼鲜仁手里磨得锃亮的修枝剪,又瞅了瞅那群学习的后生,鼻子里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倒背着手,慢慢朝后山新林子的方向踱步去了。

鲜仁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拿起修枝剪,走到一棵油茶苗前,指点着一根徒长枝:“看准了,这根徒长枝不能贴根剪,要留个‘眼睛’——就这个芽眼,来年它能发出结果枝。下剪要快,切口要平滑,才好愈合。”

他边说边动,“咔嚓”一声,徒长枝应声而落,切口平齐,芽眼完好。

日头渐渐爬过山脊,给每棵油茶苗镀上金边。鲜仁望着眼前的后生们,又望向远处公路上流动的车灯,忽然觉得,那片失去的老林子,从未真正离去——它化成了新苗的芽、后生手中的剪、公路上奔忙的车、小辉画里的景,在这片祖辈耕种的土地上,换了一种方式,生生不息。

“爷爷,你看!”小辉指着天际,“有飞机!是不是往北京飞的?”

鲜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架飞机正划过湛蓝的天幕,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线。他微微一笑,摸了摸孙子手里的画纸:“说不定啊,那北京的张叔叔,正等着咱的茶油呢。”

小辉雀跃起来:“太好了!往后,我要把咱的茶油,卖到天边去!”

鲜仁抚着孙儿的头,望向那片沐浴在晨光中的新绿,心里被一种坚实的希望填得满满当当。

山风拂过林间,响起一片细碎的沙沙声,仿佛万千生机,正悄然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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