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新的,土还松软着。两旁草木疯长,是南方常见的泼辣性子,不管不顾地绿成一片。我的脚步散漫,目光也散漫,像个误入此间的闲人。直到拐过那个弯。
山突然站了起来。
不是秀美的、含情脉脉的站立,而是陡然间剥去所有柔和的外衣,将一整面灰白色的、近乎垂直的石壁推到眼前。那是一种蛮横的、不容分说的沉默。而就在这片本应只属于苔藓与风化的沉默上,密密麻麻地,缀满了猩红的印记。
我停住脚。最先撞入眼的,是一方汉印。石头是冷硬的,刻痕深处却藏着圆融的弧度。“某某之印”四个篆字,笔画的起收处还留着刀锋转换时微妙的顿挫,像一声被石质凝固了的叹息。最惊心的是那颜色——不是浮在表面的红,是沉入肌理的、几乎要与石头本身融为一体的殷红。阳光筛过树叶,落在那红上,竟不反光,只将它衬得更深、更厚,像一团封存了太久而终于冷却的火焰。
再往上看,一方朱文小印俏皮地挤在石缝旁,字迹细劲,边框已有些漫漶,像被无数双手摩挲过的旧物。不远处,一片开阔石面上是几个奔放的字,大约是“某某山人”之类。那笔画是飞扬的,甚至有些跋扈,仿佛执刀者不是在于石上雕刻,而是在起舞,在呐喊。
在那些被岁月磨钝了边角的古印之间,偶尔会撞见几方新刻。石质更细腻,雕工更精致,那朱砂也红得格外鲜亮、跳脱,像是急于言说,反而失了沉稳的底气。它们与那些沉默千年的前辈挤在一处,构成一种奇异的、时空交错的喧哗。
我在这喧哗里慢慢地走。这满山的红,初看是热闹的,是千百个灵魂争先恐后的自白书。他们要将自己的名姓、官阶、志趣,乃至整个魂魄,都交付给这比任何王朝都更久远的石头。仿佛只要刻得足够深,那脆弱的“我”便能借此获得石头的永恒。
可这热闹是经不起细品的。看得久了,那些奋力张扬的笔画,那些郑重其事的边框,竟渐渐模糊成一片无声的骚动。千万个“我”挤在一起,千万声呐喊交织,最终却汇成了一种更庞大、更彻底的静默。这山,因着这无数声音的填充,反而静得让人心慌。
石头懂得什么是“我”么?它只是存在着,无思无虑,无情无感。是人,这些聪明又固执的生灵,偏要将这沉重的概念,强加于它。他们以最坚硬的铁,去叩问更坚硬的石,想从那虚无的口中,逼问出一句关于永恒的承诺。
我走到一方巨大的帝王印前。蟠龙环绕,气象森严,当年执掌它的人,想必以为这印记能如山河永固。如今,龙纹的边角已被风雨啃噬得模糊,石面上覆着一层暗绿的苔衣,柔软,却比任何刀锋都更具侵蚀的力量。它依然在那里,却只像一场盛大梦境褪色后残留的骸骨,证明着存在,更确凿地证明着消逝。
而那些散落在印群之外、浑然的石头呢?它们或圆润,或嶙峋,或半掩在泥土里,或被藤蔓亲昵地缠绕。它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坦然地曝晒着,承雨着,存在着。它们不言语,因而也无所谓被遗忘。它们的“在”,是一种自足的、完满的“在”。看着它们,我心里那团被万千个“我”搅起的乱麻,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理出了一丝头绪。
此刻,究竟这些刻满了字的石头是一场集体性的、关于“我”的盛大梦呓;还是那些无字的石头,才是这场大梦醒来后,世界本来的面容?我有些恍惚了。这恍惚里没有悲伤,倒像是一点明白了什么的清醒。人非金石,焉能长久?这道理古书上早已写过,直到此刻,站在这片由执念构筑的红色丛林里,被古今无数个焦虑的“我”注视着,那字句间的凉意与清明,才真正渗进骨子里。
风忽然大了,穿过山谷,发出空洞而永恒的呜咽。这风声,与千年前吹过此地的,并无不同。它拂过那些朱红的印记,也拂过那些无字的石头,一视同仁。在它无始无终的流动里,那些奋力想要凝固下来的、关于“我”的标记,反倒像水面上的涟漪,仓促,而又终将散去。
夕阳把最后的金光镀上山峦。那一片朱红在暖光里燃烧着,像一场盛大而悲壮的集体献祭。夜将至。我转身下山,脚步比来时沉重,心底却奇异般地生出几分踏实。山门在望,我最后回望一眼。暮色如潮水般涌来,将山与印一同吞没,融成一片混沌的、无分别的青黛。
它们仿佛又重新沉入了石头的内部,沉入了那座巨大无朋的、原始的沉默里。山,依旧是那座山。而我心里,那点关于“我”的执念,虽未消失,却仿佛卸下了一些重量。它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刻印、被证明的命题,倒更像一个同路的旅人,我们默默地对视了片刻,然后,各自继续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