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水悠悠,千年的流淌不仅带来了肥沃的土壤,更孕育了一方文化的水草丰美。这水流啊,就像谢璞先生笔下那些朴素而深情的文字,在岁月的河床上静静地冲刷,沉淀下珍珠般温润的光泽。
来高沙之前,我曾在谢璞先生的散文里与它神交已久。先生写道:“故乡的河水,总是带着豆渣与皂角的清香,在梦里潺潺不绝。”如今,我真的站在这蓼水河边,才懂得那不只是文学的抒情,更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这条河,当地人亲切地叫它“高沙水”,从雪峰山北麓迤逦而来,在这四野开阔之处放缓了脚步,将亿万颗沙粒轻轻放下,堆积成这片“高出于沙”的膏腴之地。
晨雾里的蓼水河,像一个刚刚醒来的梦。我蹲在青石砌成的埠头上,伸手探进水里,一股沁凉的温柔立刻包裹了我的指尖。水是淡绿的,能看见底下摇曳的水草,几片柳叶悠悠地漂过,朝着风雨桥的方向去了。这水面上,曾经驶过多少商船?湘黔古道上,多少挑夫曾在此歇脚?如今,一切都静了下来,只剩下棒槌捶打衣物的声音,一声声,清脆而悠远,像是从千百年前的回响。
01. 古街的呼吸
沿着河岸走,不知不觉就拐进了古街。
街道窄窄的,两旁的木板房挨挨挤挤,像是在说着悄悄话。阳光从屋檐的缝隙里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家豆腐作坊里,蒸汽氤氲,豆香扑鼻。老师傅正在点卤,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在完成一个古老的仪式。
“我们高沙的豆腐,”他头也不抬地说,“用的是本地的小黄豆,蓼水河的水。别处学不来的。”
我买了一块刚出锅的豆腐,用荷叶托着,就站在街边吃了起来。那味道,细腻滑嫩,豆香浓郁,竟让我想起谢璞先生描写故乡豆腐的句子:“那白玉般的豆腐,颤巍巍的,带着豆子的魂魄和水的精魂。”
古街绵延五里,素有“小南京”之称。走在其中,能听见各种声音:豆子在石磨里破碎的闷响,糯米在蒸笼里膨胀的轻吟,还有那卖丸子粑粑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街巷里回荡。这些声音,交织成古街特有的呼吸,深沉而平稳。
在街角,我遇见一位正在制作瓦罐的老人。他坐在小凳上,双手在泥坯上轻轻揉捏,旋转间,一个罐子的雏形就出来了。他说他是仙鸡窑的传人,祖上三代都做这个。“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学喽。”他叹了口气,继续低头侍弄他的泥坯。那双沾满泥土的手,在阳光下一道道纹路清晰可见。
02. 谢璞的高沙
在洞口三中的校园里,我找到了谢璞先生的铜像。
先生面带微笑,目光慈祥地望着校园,仿佛在聆听孩子们朗读他的《珍珠赋》。铜像的基座上,刻着他的生平:1932年生于高沙,从这里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却始终没有忘记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校门口的一位老教师告诉我,谢璞先生晚年回乡时,总爱在蓼水河边散步。“他常说,高沙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创作的源泉。”
是的,翻开谢璞先生的作品,高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在《二月兰》里写高沙的春天:“二月兰开在黑墨油浸的泥土上,紫莹莹的一片,像是大地深情的诉说。”在《珍珠赋》里写高沙的水:“这蓼水河的清波啊,孕育出的不只是鱼虾,更是珍珠般闪亮的文明。”
他的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却像高沙的豆腐一样,朴实中见真味,平淡中显深情。他善于从平凡的劳动和普通的事件中,发掘出时代特有的色泽,映照出普通劳动者心底的波光。这种风格,与高沙这片土地的气质是如此契合——不张扬,不浮躁,只是静静地沉淀,默默地积累。
谢璞先生的小女儿谢然子回忆,父亲曾开通过个人博客,第一句话就是:“祝福朋友们心灵的原野鲜花怒放,祝愿朋友们的生活像春天一样的美丽。”
站在谢璞先生的铜像前,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文化的海拔”。高沙高出於沙的,不仅是地势,更是这样一种精神的标高——扎根泥土,却向往星空;历经沧桑,却永葆初心。
03. 活着的古韵
高沙的古,不是博物馆里陈列的古,而是活着的、呼吸着的古。
在曾氏宗祠——这座湖南省规模最大的宗祠里,我看到了这种“活着的古韵”。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每一处细节都展示着古代工匠的精湛技艺。但更让我动容的是,这里不仅是宗祠,还设有高沙文史博物馆。当地的老人会在这里给孩子们讲述高沙的历史,学校的老师会带着学生来这里上乡土课。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尖看玻璃柜里的一件清代瓷器。她的鼻息在玻璃上呵出一团白雾,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这一刻,历史不再是书本上枯燥的文字,而是可以触摸、可以感知的实物。
宗祠的管理员告诉我,高沙人特别重视文化的传承。“我们修家谱、办诗社、过传统节日,不是守旧,而是要让年轻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
傍晚时分,我循着香味来到一家卖捱钵辣椒的小店。老板娘正在石臼里捣着辣椒,哐当哐当的声音很有节奏。她说这是祖传的手艺,辣椒要手工捣的才香。“机器打的,没有魂。”
“魂”——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让我怔了一下。是啊,高沙的古韵,就在于这些有“魂”的手艺、有“魂”的习俗、有“魂”的生活态度。
04. 水的馈赠
蓼水河给予高沙的,远不止风景。
高沙八宝——九池塘的魔芋豆腐、菜园里的豆腐、樾荫亭的豆芽菜、连江垄的米花、碎口桥的糖、仙鸡窑的瓦罐、茶场的柑子、南水村的鱼,哪一样离得开蓼水河的滋养?
在南水村,我看到了捕鱼的场景。几个渔民撑着竹排,在河面上撒网。他们的动作熟练而优美,网在空中散开成一个完美的圆形,然后轻轻落入水中。这一幕,让我想起谢璞先生笔下的渔人:“他们的生命,已经和这条河融为一体。河水的节奏,就是他们生命的节奏。”
一个老渔民告诉我,他们捕鱼不用细网,为的是让小鱼能够逃生。“蓼水河养育了我们一代又一代,我们不能断了它的根。”
这种对自然的敬畏,对资源的珍惜,或许就是高沙能够历经千年而不衰的秘诀。在发展与保护之间,高沙人找到了一种平衡——既要拥抱现代文明,又要守住文化的根脉。
如今的蓼水河边,古老的吊脚楼与现代的民居比邻而居,传统的乌篷船与观光游船共享一江春水。
05. 薪火相传
离开高沙的前夕,我不得不又去了一趟古街。
华灯初上,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在街角的一家茶馆里,几个老人正在喝散姜茶,慢慢地品,细细地聊。这种用老姜、芝麻、茶叶一起冲泡的饮品,是高沙人特有的待客之道。
我要了一杯,在他们旁边的桌子坐下。茶香混着姜的辛辣,在舌尖绽放出一种奇特的味道,初尝有些呛,回味却甘醇。
“外地人喝不惯的。”一个老人笑着对我说,“这是我们高沙的味道。”我微笑着回复他,其实我也是洞口本地人呀!
我们聊起了高沙的变化。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多都出去闯荡了,但奇怪的是,每到过年过节,他们都会回来。“就像候鸟一样,飞得再远,也要回巢。”
他指着街对面新开的民宿说:“那是我孙子开的。他说要把高沙的美,让更多的人看到。”
在万物互联、全球化的今天,高沙的年轻一代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传承着家乡的文化。他们开网店,卖高沙的特产;做直播,介绍高沙的风土人情;办文化节,展示高沙的非遗项目。
夜色渐深,我漫步回到蓼水河边。对岸的古镇灯火阑珊,倒映在水中,宛如一个漂浮的梦。河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和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歌声。
我想起谢璞先生在《珍珠赋》中的话:“最珍贵的珍珠,不在水里,在人的心里。”
临走时,我在那家瓦罐店买了一个小陶罐。老人用报纸仔细地把它包好,放进我的行囊。“带点儿高沙的泥土味回去。”他说。
现在,这个陶罐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插着几支从蓼水河边采来的芦苇。微小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那个清晨河面上的波光。每当伏案工作累了,我就会看着它,想起青石埠头的沁凉,想起古街豆香的温热,想起瓦罐老人手上泥土的纹路。
高沙,这块“高”出于“沙”的土地,原来高出的不仅是地势,更是一种文化的海拔,一种精神的标高。它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古树,静静地立在湘西南的红土地上,年轮里刻满过往,枝头上绽着新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