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上的烟雨,到底是不同的。这雨里藏着些什么呢?我暗自思忖。不是江南那般缠绵,也不是北地那般爽利,这湘西南的雨,倒像是从历史深处渗出来的叹息,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却又在青瓦上迸溅出细碎的水花,执拗地证明着生命的跃动。
这想法,是在我初次踏进洞口高沙镇的那一刻生出来的。镇子蜷在资水臂弯里,像一本被时光浸得绵软的古书,每一页都写满了女人的等待与男人的远行。据《洞口县志》记载,这个始建于宋代的老镇,因地处"湘黔孔道",自古便是商旅往来的要冲。这里的屋,多是青瓦木壁,年深日久,那木料泛出一种沉郁的赭黑色,像是被无数代女人的目光抚摸过的、褪了色的旧锦缎——她们在同样的屋檐下,送走了一代又一代撑船下资江的汉子,又盼回了一头又一头被风霜压弯的脊梁。瓦楞间,一蓬蓬狗尾草与青苔挨挤着,在微风里垂着头,颤颤地摇,像极了旧时女子低眉顺眼的姿态,可那根系却死死抓着瓦片,任风吹雨打也不肯松开。
我们沿着那条被脚板磨得光润的石板路走,不知有多少双穿着布鞋的脚,在这条路上来回丈量着她们的一生。两旁的屋檐几乎要碰在一起,将天空挤成一条窄窄的、流动的溪。空气是潮润润的,混杂着泥土的腥、朽木的醇,还有谁家灶间飘出的、一丝淡淡的柴火香——那必定是个女人在灶前忙碌,火光映着她不再年轻的脸庞。
正走着,雨便来了。起初是疏疏落落的几点,打在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嘀嗒"声,像是有谁在幽幽地敲着一面看不见的、寂寞的磬,叩问着被遗忘的岁月。不一会儿,雨脚密了,沙沙地响成一片,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透明的网,将整个镇子都温柔地罩在里头,也罩住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我们赶忙躲进一处人家的屋檐下。雨水顺着瓦沟流下来,成了一幅晶莹的、流动的珠帘。隔帘望去,对街那家竹器铺里,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正灵巧地编着竹篓,手指翻飞间,仿佛在编织自己的命运;远处那方被雨雾模糊了的田畴里,几个戴笠的、朦胧的身影正弯腰插秧,她们的脊背弯成了一张弓。
正看得出神,身旁那扇虚掩着的木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位老妇人探出身来。她见了我们,并不惊讶,只温和地笑了笑,额上的皱纹像被风吹皱的池水,每一道里都藏着风雨和故事——那是与男人不同的、属于女人的风雨。她操着那口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乡音说:"雨大,进屋里呷碗茶吧。"那声音里有种认命般的坦然,却又透着母性的宽厚。
我们随她走进屋里。堂屋正中壁上悬着那块乌木底子的"光前裕后"匾额,在昏暗中静静地散发着岁月的幽光。
"这是我婆婆的婆婆传下来的故事。"老妇人沏着茶,声音平静如水,"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就是我的曾祖母周氏,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领着族里的媳妇们,一针一线绣了半年,凑钱添了蒙馆的桌椅。"她抬眼看了看那匾额,目光里有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她说,男人在外面闯荡,女人要把家里的根守住。这读书声,就是咱们的根。"
我忽然明白了,那朗朗书声里,不仅流淌着男人的功名理想,更浸润着女人最朴素的信念——她们用最沉默的方式,参与了这场文明的传递。这些被史书遗忘的女性,用她们的绣花针,在历史的背面绣出了另一种锦绣文章。
"那时候,夜里听着娃娃们读书,"老妇人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沿,"我们这些女人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心里是亮的。一盏桐油灯,几个女人,就着那点光,听着书院里传来的读书声,仿佛那些字句,不仅能照亮男人的前程,也能照亮我们这四方院子里的日子。"
雨势渐小,我们辞别老妇人。回头望时,她还立在那一方青灰色的屋檐下,像一株沉默的茶树,历经风雨,却依然在春天发出新芽。路过祠堂,门依旧虚掩着,我忽然想起老妇人的话——那些没有名字的女人,她们的身影被关在历史的门缝之外,可她们的气息,却早已渗入这镇子的每一寸肌理。县志里或许找不到她们的名字,但每一块青瓦、每一寸石板都记得她们的体温。
回家的路上,车里无人说话。暮色渐合,远山如黛。几缕炊烟在雨后的空气里,笔直地、却又温柔地升起,那是女人们用一生书写的、无字的史书。那气息,悠悠的,缓缓的,便在这无边的青瓦之上,在这无边的烟雨里,静静地,弥漫开来。它诉说的,不再只是男人的丰功伟业,更是无数个她,在历史的背面,用最坚韧的沉默,完成的一场最漫长的文明接力。这接力,如资水长流,无声却从未停歇;如青瓦承雨,平凡却撑起了一片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