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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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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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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在父亲肩上看阳戏

(引子)

有些记忆,会被时光酿成琥珀。它封存的或许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一缕熟悉的气味,一个宽厚的背影,却因其纯粹的质地,在往后的岁月里,沉淀为生命的底色,闪烁着永恒的光泽。对我而言,五岁那年在父亲肩头看的那场阳戏,便是这样一枚琥珀。

八十年代初,我刚满五岁,模糊记得那时的邵阳洞口,时光似乎比现在要粘稠、漫长得多。山是墨黛色的,一层叠着一层,像是老天爷不经意间滴落的浓墨,在天边晕染开来,也晕染进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我们那村子,便窝在山坳坳里,几十户人家,青瓦木板房,土砖房、参差错落地依着山势铺开。炊烟是村庄的呼吸,清晨和傍晚,家家屋顶上袅袅地吐出白色的烟霭,与山间的雾气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间,哪是仙境。日子过得如同门前那口池塘的水,风吹过,皱一池春水,风过了,又复归平静,清澈见底,能看见蝌蚪摇着尾巴,也能看见沉积在水底的、被时光磨圆了的卵石。我们这些孩子,便盼着那风吹来的涟漪。而一年里最大的涟漪,莫过于邻村曾氏祠堂唱阳戏了。

那消息,是比人脚更快的,像田埂边初春的风,一夜之间,就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每家每户的窗棂子,钻进了大人们掂量的眼神和孩子们雀跃的心坎里。父亲平素是个沉默人,脊背像屋后那座总也犁不完的山梁,话比河滩里的石头还金贵。他的眉头,似乎总锁着些田地里解不开的疙瘩——是秧苗的长势,是肥料的价钱,还是那台总在关键时候熄火的手扶拖拉机?我们不敢问,他也从不说。可那几日,他眉宇间的疙瘩,仿佛被这即将到来的热闹消息给熨烫得平展了些。晚饭时,就着那碟老也吃不完、辣得人舌尖发麻的剁辣椒,他破例地多啜了一口自家酿的、有些发浑的米酒。昏黄的煤油灯下,他的喉结上下有力地动了一下,像是把一句在肚子里掂量了许久的话,艰难地咽下去,又终于下决心吐了出来:“曾氏祠堂的戏台子,听说今年是王屠户家出的杉木,搭得比往年结实,也高哩。” 这话,声音不高,不像说给我听,也不像说给低头缝补的母亲听,倒像是说给桌上那盏被穿堂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三人影子投在斑驳土墙上的煤油灯听的。我晓得,这便是无声的谕令了,心里那点子被压抑着的欢喜,便像灶膛里猛然爆开的玉米粒,噼里啪啦地,炸得满心满肺都是。

去看戏的那条路,在初夏的夜里,显得格外长,也格外地富于野趣。天上的星子疏疏朗朗,远没有戏台的汽灯亮,却自有一种清冷的、亘古的意味。田埂窄得像根随时要崩断的裤腰带,只容得下一人小心翼翼地走。父亲在前头,步子迈得又稳又实,他手里的烟斗,那一明一灭的红光,便成了这墨黑世界里唯一移动的、温暖的坐标,像只不知疲倦的引路萤火虫,也像他在沉默中盘点这一年收成时,心里那本无形的账册上,偶尔闪现的、带着希望的数字。我跟在后头,像只笨拙的雏鸭,深一脚浅一脚,眼睛只顾着贪婪地看四周被夜色放大了的、变了形的树影。那些静默的树,在夜里张牙舞爪的,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声响,我心里便咚咚地打起鼓来,总觉得那浓得化不开的影子里,藏着老人口中专爱扯小孩裤脚、把人往山沟里引的“山魈”。母亲则和邻家的婶子们走在一处,她们的话题,永远务实而琐碎,绕不开猪崽断奶的时机、新孵的小鸡怕淋了雨,以及婆婆近来愈发挑剔的脸色。那絮絮叨叨的、带着烟火气的声音,夹杂着偶尔爆发的、毫无来由的畅快笑声,成了这漫长夜路里最真实、也最让人安心的背景音乐。

走得愈近,那声响便愈发地不容抗拒。远远地,锣鼓声就像一把在炉火里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烙铁,猛地一下,捅进了乡村寂静的、厚弱的胸膛里。先是一声铜锣,清亮亮地,带着股子金属的、不容分说的狠劲儿,仿佛要把这沉沉的夜幕撕裂一个口子。接着,那鼓点便“咚咚锵,咚咚锵”地撵了上来,密匝匝,急惶惶,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又像是要把人心头那点积攒了一年的憋屈、烦闷,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盼头,全都毫无保留地、酣畅淋漓地敲打出来,抖落在星光下的尘土里。那声音是有形有质的,带着钩子,勾着你的魂,拽着你的脚,人们的步子不由得都快了起来,沉默的队伍里,开始涌动起一种焦灼而兴奋的暗流。

终于到了。戏台子就搭在曾氏祠堂最大的打谷场上,几根碗口粗的毛竹支着骨架,上面铺着门板与晒席,挑着两盏咝咝作响、散发着煤油味的汽灯。那灯光白晃晃的,带着一种工业时代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照得台下攒动的人脸,都成了一朵朵浮在暗海里的、有些茫然而又渴望的白色莲花。人真多啊!仿佛周遭几个村子的人都倾巢而出了。后头的人跷着脚,伸长脖子,像一群被人无形的手捏住了脖子的鸭,努力地向上探着。孩子们则成了滑溜的泥鳅,在人缝里、腿林里钻来钻去,惹来几声佯装恼怒、实则带着笑意的叱骂。我那时个子小,像一颗被遗落在谷粒堆里的稗子,挤在密不透风的大人腿缝里,眼前净是晃动的、打着深浅不一补丁的蓝布黑布裤腿,鼻腔里充斥着一股子热烘烘的、野蛮生长的、混杂着汗臭、劣质旱烟与泥土腥膻的复杂气息。闷得人头晕眼花,像一条被甩到岸上的鱼,张着嘴,也喘不过气。戏台上,那穿着五彩斑斓袍子的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水袖甩得如云似雾,纷飞曼妙。然而,这一切于我,却隔着一片黑压压的、无法逾越的人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正在上演的、与我无关的悲欢离合。

正焦急、委屈得快要哭出来时,只觉得身子陡然一轻,世界在瞬间颠倒了。一双粗糙得像老松树皮、带着泥土和烟草混合气味的大手,掐着我的胳肢窝,像从坚实的泥地里拔起一株轻飘飘的稗草,将我稳稳地、有力地举了起来。下一刻,我便骑在了父亲宽厚如石磨盘一般的肩膀上。

嚯!这一下,可是从幽暗的井底,一下子升到了繁星闪烁的天上!底下那片原本压迫着我的、黑压压的人头,霎时变成了一条在我脚下涌动着的、沉默而温顺的河流。那戏台,连同台上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那飘舞的水袖。台上那白脸吊梢眉的,想必是个大大的奸臣,正抖着袖子,哼唧着让人牙痒的阴谋诡计;旁边一个抹着白鼻头、戴着圆帽的丑角,正挤眉弄眼地偷他帽子上的绒球,笨拙而又机灵地插科打诨,台底下便“轰”地爆出一阵毫无顾忌的、爽朗的笑浪。那笑声里,有对虚伪权势最直接的嘲弄,也有这群与土地打交道的的人们,在生活中练就的、一种苦中作乐的生存豁达。这快活的笑浪扑在我身上,我也跟着咯咯地、毫无缘由地乐了起来,脚丫子在半空里快活地、不自觉地晃荡,仿佛蹬着云彩。

父亲的肩膀,厚实,稳当,带着白日里日头晒透了的、暖洋洋的体温。我两只小手,紧紧地扶着他那满是硬硬头发茬儿的脑袋,像舵手把住了他人生的舵。我的身子,随着戏里情节的起伏而微微晃动。他怕我滑下去,一双因常年与犁耙、锄头、扁担打交道而骨节粗大、结满了铜钱厚硬茧的大手,铁钳似的,牢牢地、小心翼翼地箍着我的小腿肚。那坚硬的茧子,硌得我细嫩的皮肉有些生疼,但这却是一种顶顶安心的、被守护着的疼。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脖颈里渗出的、微咸的汗意,能闻到他身上那永远洗不掉的、泥土与青草混合的、如同大地一般扎实可靠的气息。台上的刀光剑影,才子佳人,忠奸善恶,在那一刻,似乎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要紧的是,这方寸的、活动的、温暖的肩头之地,是我独享的“江山”。在这江山上,我是唯一的、尊贵的王。

也不知过了几出戏,台上的喧嚣终于在高潮中落幕。戏散了,人潮如同退潮的江水,呼啦啦地,带着满足后的疲惫与慵懒,向着来时的方向流去,留下满地的瓜子壳、花生皮,以及几只被遗弃的、踩扁了的破草鞋,像战场留下的狼藉。极度的喧闹过后,夜显得格外的空,格外的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早已乏了,迷迷糊糊地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耳畔是他“噗嗒噗嗒”、踏在归途上的、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以及他因背负着我而微微带喘的、令人心安的呼吸声。路旁的狗尾草和野艾蒿上,露水已经下来了,凉沁沁的,沾湿了他卷起的裤脚,也带着草木的清香。戏里的故事,还在我昏沉的脑子里打着转儿,混成一团模糊的光影。唯有那锣鼓的节奏,仿佛还在远处的山谷里,空空地、执拗地回荡,像是那个夜晚不肯离去的心跳。

参加工作后,我也走南闯北,在城里灯火辉煌、秩序井然的剧院里,看过不少名角大家的戏。 丝绒的幕布沉重而华丽,辉煌的灯彩精准地追随着演员的一颦一笑,唱念做打,无一不精,无一不遵循着千锤百炼的程式。可不知怎的,总觉得隔了一层。隔着一层文明的玻璃,隔着一层礼貌的疏离,再没有那夜在父亲肩头上,混杂着汗味、泥土味、烟草味,在粗糙与喧闹中看到的那般真切,那般惊心动魄,那般直击心灵。

那夜的戏文,我早已记不清唱的是《穆桂英挂帅》还是《刘海砍樵》了,这似乎也并不打紧。我后来才渐渐明白,我痴迷的,或许本就不是那方小小的、流光溢彩的戏台。我所贪恋的,是那厚实的、沉默的、给了我一个人一座至尊“看台”的肩膀;是那混杂着劳累与无言温情的、父亲独有的气息;是那墨黛色群山忠诚环抱下,一群在泥土里奋力刨食的人们,用这一点点近乎野蛮的、原始的欢娱,在短暂的一夜,尽情燃烧,用以对抗生活那漫长而粗粝的、最本真也最坚韧的样子。

那夜我骑在父亲肩头看见的,哪里只是一场乡野的草台班子的热闹呢?那分明是一个孩子,在他所能感知的世界里,于混沌中,所仰望到的,最初、也是最巍峨的一座关于爱与生命的峰峦。它沉默地矗立在我人生的原点上,此后所有的风景,都不得不以此为标准,去丈量其高度与温度。

注:阳戏,是流行于中国重庆、湖南、贵州、湖北等省市宽广的农村的一种地方戏剧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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