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的风从雪峰山余脉吹下来,带着山间清晨特有的凉意,拂过平溪江两岸一望无际的稻田。空气里弥漫着稻香和泥土混合的醇厚气息,像一坛陈年的老酒,熏人欲醉。向辉明站在田埂上,眯着那双被岁月磨蚀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望向那片翻滚的金黄,脸上的皱纹如同被雨水常年冲刷出的沟壑,里面盛满了六十多年的风霜与日头。
“爹,农技站的李技术员来电话,说下午来咱家地里测产。”儿子向前的喊声从田那头传来,清亮的声音划破了田野的宁静。
向辉明没回头,只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他缓缓弯下已经有些僵硬的腰,像一尊饱经风霜的雕像,动作里透着庄重。他捏起一株沉甸甸的稻穗,放在粗糙如树皮的掌心里仔细掂了掂,又用拇指指甲小心翼翼地掐开一粒饱满的谷子。看到里面乳白色、近乎透明的浆液,他嘴角那丝历经风霜的皱纹,才不经意地扬起一丝浅淡而扎实的笑意。“沉甸甸的,浆足,没白忙活。”他在心里默念,“今年又是个好年成。”
向前小跑着来到父亲身边,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在他身上流动:“李技术员在电话里可肯定了,说咱们这‘玉针香’品种,看长势,亩产至少能上一千二百斤!”
“急什么?”向辉明直起腰板,拍了拍粘在手上的草屑,目光依然停留在稻田深处,“稻子还没碾成米,没进仓,就不算收成。你爹我种了一辈子地,见过穗子压弯腰的好稻,也见过一场不期而至的风雨就倒伏一地的秆。天老爷的心思,没那么容易猜透。”
向前知道父亲这股子属于老一代农民的倔劲儿又上来了。自打他三年前辞去长沙那份体面的市场调研工作,毅然回乡种田,父子俩没少为种地的事起争执。向前信科技、信数据、信市场那双看不见的手;向辉明则信祖宗传下来的二十四节气、信自己摸爬滚打几十年积累下的经验、信脚下这片有灵性的土地。
“现在不一样了,爹。科学测产,八九不离十。”向前压低声音嘟囔,带着几分年轻人对技术的笃信。
向辉明瞥了几子一眼,那双看过无数个春秋更替的眼睛里,读不出是赞同还是反驳。他沿着窄窄的田埂慢慢走着,像一艘船航行在金色的海洋里。他时不时蹲下来,布满老茧的手像梳子一样拨开密实的稻丛,查看根部的湿度和病虫害痕迹。这片地是他祖父那辈一镐一锄从荒山坡上开垦出来的,向家三代人的汗水、泪水,甚至鲜血,都浸在这片深厚的泥土里了。他熟悉每一块田的脾性,哪块排水好,哪块容易板结,哪块地力最肥,都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比认得自己的掌纹还要真切。
向前跟在父亲身后,看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下略显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三年前,他顶着“大学生回来种地,书白读了”的闲言碎语,毅然返乡,把父亲经营了一辈子的常规杂交水稻,全部改种了优质稻“玉针香”。为这事,老爷子气得三个月没给他好脸色看,吃饭时都把碗筷碰得叮当响。
“你那个什么玉针香,听着名字就娇贵!费工费时费肥料,能比得上杂交稻踏实、高产?”向辉明当时气得用旱烟杆直敲桌子,烟锅里的火星子都溅了出来。
可向前心里有自己的算盘。他在城里做市场调研时,敏锐地发现,随着生活水平提高,人们对高品质、健康农产品的需求日益旺盛。绿色、有机的优质大米在市场上价格是普通大米的三倍还供不应求。他看准了这个机会,非要回家乡大干一场,证明土地里不仅能长出粮食,还能长出“金子”。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第一年小规模试种便取得成功,精加工后每斤米卖到了六块多钱,几乎是原来普通大米价格的三倍;第二年,他说服了村里五户关系好、思想活络的人家,成立了“向前合作社”,统一品种、统一管理、统一销售;今年是第三年,合作社已经扩大到二十多户,种植面积超过了三百亩,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示范点。
“爹,李技术员还说,咱们的米品质特别突出,极有可能入选县里今年重点打造的‘一县一品’特色农产品。”向前快走两步,与父亲并肩,试图用这个好消息打破沉默。
向辉明停下脚步,眉头习惯性地微蹙起来:“什么一品二品的,米好吃,人实在,才是庄稼人的正经。那些花名头,当不了饭吃。”
“入选了好处多着呢!县里会帮我们做品牌推广,还能优先上省里的电商平台,面向全国销售。”向前努力解释。
“电商?”向辉明摇摇头,眼神里透着一丝难以理解的茫然,“那虚拟缥缈的东西,能比得上实实在在的粮仓?钱在卡里是一串数,哪有摸着谷子心里踏实?”
向前知道一时半会儿跟父亲解释不清互联网经济的逻辑,便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下午测产,村主任王叔也一起来。说是要顺便商量建设高标准农田的事。”
这话果然引起了向辉明的注意:“高标准农田?怎么个高法?”他想象不出,除了更肥的地、更足的水,田地还能“高”到哪里去。
“就是重新规划,整修水渠、平整土地,让小田变大田,让机器更好下田作业,还要安装智能灌溉系统,手机一点就能浇水。”向前越说越兴奋,眼睛里闪着光,“县里有专项资金扶持,咱们村被选为首批试点。”
向辉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听着像是花架子。我们年轻时,靠肩挑背扛,靠老天爷赏脸,不也种出养人的粮食了?土地有它自己的样子,非要弄得横平竖直,跟棋盘似的,失了地气。”
“那是从前了,爹。现在村里的年轻人,谁还愿意像您年轻时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苦熬?”向前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他看到父亲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
向辉明脸色一沉,像是被戳中了心窝里最柔软也最顽固的地方。他不再言语,背着手,迈着比刚才更显沉重的步子,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田埂边的狗尾巴草划过他的裤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二
向家的老屋坐落在村东头,是典型的湘西农村民居,青砖黑瓦,飞檐翘角,虽然历经近百年风雨,有些墙体已爬上了青苔,但骨架依然硬朗。屋前有个宽敞的泥地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院里那棵老桂花树正值盛花期,淡黄的花朵簇簇团团,挤满枝头,香气浓郁得仿佛能醉倒人。
向辉明的老伴走得早,如今家里就他们父子俩,外加向前去年刚过门的媳妇周晓梅。晓梅是邻村人,大专毕业,学的是会计,人长得清秀,脑子更活络。现在不仅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合作社的“财务总监”和“公关能手”。这姑娘手脚麻利,性子爽朗,又懂得察言观色,是家里和合作社名副其实的“润滑剂”。
“爹回来啦?”晓梅正在厨房里忙着,听见脚步声探出头来,脸上挂着温婉的笑,“饭马上就好,我再炒个青菜就行。”
向辉明“嗯”了一声,脸上的皱纹像被熨斗熨过一样,稍稍舒展开来。他对这个儿媳是打心眼里满意的,懂事、勤快,还有文化,比他那有时候莽撞的儿子稳重多了。最重要的是,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魔力,能管得住向前那毛躁的性子,也能听得进他这老辈人的唠叨。
“晓梅,下午李技术员和村主任要来,多做两个菜。”向前跟进院子,一边说一边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扫帚,开始清扫落满一地的桂花。
“知道啦,早就预备下了。”晓梅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菜走出厨房,利落地摆在院中的小方桌上,“刚才桂香婶特意送来两条活鲫鱼,还蹦跳着呢,正好炖个汤。对了,向前,”她转向丈夫,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合作社上个月的账我昨晚全部核对完了。电商平台的销售额比上个月又涨了三成,主要是中秋节礼盒装的带动。另外,我跟县里那家快递公司的区域经理重新谈了合同,凭借咱们稳定的发货量,运费能再降百分之五,一年下来能省不少钱。”
向辉明坐在小凳上,默默地听着儿媳条理清晰地说着这些他半懂不懂的新名词,心里暗暗称奇。这姑娘比他那个就知道猛冲猛打的儿子心细多了,合作社里那些复杂的账目、雪花般的订单、难缠的客户维护,都是她在背后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没出过岔子。
午饭简单却可口:青椒炒自家熏的腊肉、清炒刚从园子里摘的小白菜、凉拌黄瓜,还有一盆奶白色、撒了葱花的鲫鱼汤。向辉明默默地吃着,听着儿子和儿媳讨论合作社的种种事务。
“电商平台这周的订单最晚明天要全部发走,新的包装材料明天上午就能送到。”晓梅给向辉明夹了块鱼肚子上的嫩肉,又接着说,“咱们‘洞口乡珍’的品牌注册证上周下来了,新设计的包装盒上都印了logo,看着更上档次。我还针对不同客户群体,设计了几款不同规格的礼盒装,反响挺好的。”
向前扒拉几口饭,咽下去后说:“好,包装的事你定。快递那边我下午再催一下,确保优惠价落实。对了,县电视台新闻部的记者联系我,说要来采访咱们合作社,可能就是这几天,说是乡村振兴的典型。”
“采访?”向辉明抬起头,眉头又皱了起来,“种地有什么好采访的?不就是春种秋收,老祖宗传下来的活儿吗?”
“爹,咱们合作社现在可不仅是种地了。”向前放下碗筷,眼睛发亮,“咱们是县里乡村振兴的示范点!我们的‘玉针香’卖到了广东、上海,最远的一单发到了黑龙江呢!晓梅还在网上搞了个‘稻田认养’的新花样,城里人可以通过手机APP认养一小块咱们的田,咱们帮他们按标准种,他们通过咱们安装的摄像头,随时能看到稻子生长情况,体验‘云种田’。”
向辉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从前交公粮,咱们洞口的米就是优等品,十里八乡都认。现在不过是换个法子卖出去罢了。还认养,花里胡哨的,地就是地,怎么还能分人‘认养’了?”他实在无法理解,土地这种最实在的东西,怎么就和虚拟的网络扯上关系,还能被“认养”。
晓梅见状,赶紧给父亲盛了碗汤,打圆场道:“爹说得在理,好米不怕巷子深,关键是咱们的米品质好。不过现在有了电商,咱们这‘巷子’不就变浅了嘛,能让更多人知道咱们的好米。认养模式也是一种尝试,主要是为了增加客户粘性,让消费者更信任咱们的米,觉得吃得放心。说到底,不管什么模式,都是为了把咱们洞口的米卖得更好,卖出它应有的好价钱。”
向辉明没再说什么,端起汤碗慢慢喝着,心里却还在琢磨:这些年轻人,脑子活,点子多,把种地这门老实营生搞得这么复杂。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庄稼人的本分就是伺候好土地,遵循节气,收获时节颗粒归仓。什么品牌、电商、认养,听着都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东西,让他这双脚踩了一辈子泥土的人,心里不踏实。
饭后,向辉明照例要在他那张老竹椅上小憩片刻。他躺下,闭着眼,耳边是院子里桂花落地的细微声响,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花香,却毫无睡意。窗外,九月的阳光明晃晃的,透过桂花树繁密的枝叶缝隙,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收割机作业的轰鸣声,已经有人家迫不及待地开始收割了。
他的思绪飘回了很久以前。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就第一次跟着父亲下地收割。那时全是手工活,一把磨得锋利的镰刀,一条浸满汗水的汗巾,从天蒙蒙亮干到漆黑一片,中间只有短暂的吃饭时间。腰弯得久了,直起来时骨头咯吱作响,像要断掉;手臂和手腕被锋利的稻叶划出一道道细密的血痕,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那种感觉,刻骨铭心。
那时他们向家只有七亩薄地,再怎么起早贪黑、精耕细作,一年的收成也只够全家人勉强糊口。交完公粮,剩下的米要算计着吃到第二年开春。每到青黄不接时,就得靠红薯、南瓜、野菜充饥,米饭成了难得的奢侈。
改革开放后,包产到户,向家分到了二十亩地。向辉明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九月,金灿灿的稻谷像小山一样堆满了院子,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完全属于自己家的粮食,激动得一夜没睡,就搬个小马扎坐在谷堆旁,手里攥着一把稻谷,心里满满的,又空落落的,生怕这是一场梦,或者被什么人偷了去。
后来,他在这片土地上娶妻生子,挥洒了半辈子的汗水。儿子向前有出息,成了村里少有的考上大学的孩子,毕业后在长沙找了份体面的工作,他以为向家从此就出了个“城里人”,再也不用重复这“土里刨食”的命运。谁知兜兜转转,儿子又回来了,还带着一帮同样年轻的伙伴,要把这片祖辈传下来的土地,折腾出他看不懂的花样来。
“爹,李技术员和村主任他们快到村口了。”向前轻轻推开门,小声说道。
向辉明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驱散脑海中的纷乱思绪,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服,步履沉稳地走出房门。
三
院子里,农技站的李技术员和村主任王建军已经到了,旁边还站着合作社的几个核心成员——德高望重的老支书向守国、以前总觉得养猪更赚钱的养殖大户刘老四和心直口快的妇女主任桂香婶。李技术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农大毕业的高材生,戴一副黑框眼镜,一脸书卷气,但常年的田间跑动让他皮肤黝黑,倒也不显文弱。王建军和向辉明年纪相仿,两人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一起在生产队挣过工分,一起经历过那些苦乐参半的岁月。
“辉明老哥,看着精神头不错啊!”王建军笑着打招呼,声音洪亮。
向辉明点点头,习惯性地递过自己的旱烟袋,王建军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包装精美的香烟:“抽这个吧,儿子硬塞给我的,说是什么细支烟,没劲儿,你们年轻人喜欢的玩意。”
桂香婶快人快语,嗓门亮堂:“辉明哥,你家向前可真是这个!”她翘起大拇指,“把我们这些老脑筋都组织起来了,带着我们一起挣钱。今年我家那十亩‘玉针香’,估摸着比去年种普通稻能多赚这个数。”她伸出两个手指,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鱼尾纹都挤在了一起。她丈夫早年在外打工摔伤了腰,干不了重活,家里里外外都靠她张罗,以前日子紧巴巴的,如今加入合作社,收入稳了,人也仿佛年轻了几岁。
刘老四接过话头,他以前是村里有名的“养猪论”支持者,嗓门洪亮:“可不是嘛!我以前总觉得种地来钱慢,不如养猪半年肥。现在看这优质稻的价格和销路,嘿,真香!辉明叔,你养了个有眼光的好儿子啊。”他家的养猪场前两年因为环保政策要求,缩小了规模,正愁出路,合作社种植优质稻带来的高收益,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
向守国是老支书,在村里极有威信,说话慢条斯理,却很有分量:“辉明啊,咱们这帮老家伙,以前就知道埋头种地,围着自家一亩三分地转,哪懂什么市场、品牌、供应链。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门道,有他们的眼界和魄力。咱们该放手时得放手,该支持时得支持。我这把老骨头,现在在合作社帮着看看仓库,协调协调劳力,感觉比从前自己单干时还充实,收入也体面。”
向辉明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为儿子感到由衷的自豪,又不是滋味。自豪的是,向前确实干出了名堂,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不是滋味的是,自己这个种了一辈子地、自认是“老把式”的人,反倒成了需要被开导、需要“转变观念”的对象。
李技术员扶了扶眼镜,开门见山地说:“向前,咱们抓紧时间,先去地里测产吧,趁现在光照好,数据准。”
一行人簇拥着来到向家集中连片的稻田。李技术员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取出测绳、卷尺、样本袋等工具,熟练地在田里按照科学方法划出几个具有代表性的样方,然后开始一丝不苟地测量株距、有效穗数、每穗粒数,并仔细记录。
向辉明站在田埂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这套科学测产的方法他近几年见得多了,知道其精确性,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更相信自己这双看了六十多年庄稼的眼睛和这双摸了大半辈子泥土的手的判断——稻穗沉不沉,秆子壮不壮,有没有隐性的病害,他走近看一看,伸手摸一摸,掂一掂,心里就有八九不离十的底。
“不错,真不错。”李技术员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数据,一边忍不住赞叹,“株高适中,抗倒伏性强,穗型均匀,穗大粒饱,空秕率低。根据初步测算,我估计亩产一千二百斤只多不少,而且品质指标应该相当优秀。”
王建军用力拍了拍向辉明的肩膀,语气带着羡慕和肯定:“老哥,你这儿子有出息啊!脑子活,肯干,还不藏私。咱们村这优质稻种植推广,就数你们合作社搞得最红火,成了标杆了!”
向前脸上露出腼腆而又自豪的笑容:“王叔您过奖了。主要还是靠李技术员全程的悉心指导,还有……还有爹的很多老经验帮了大忙。比如前段时间灌浆期,要不是爹凭经验坚持要适当控水,晒一晒田,根系下扎深,产量和米质也达不到现在这么理想的状态。”
这话让向辉明心里舒坦了些,像三伏天喝了碗凉茶。儿子虽然有时候执拗,顶撞他,但懂得在外人面前给他留足面子,肯定他的价值。
“向前说得对,向叔的种植经验非常宝贵,是实践中来的真知。”李技术员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比如这个灌浆期适度控水的技术,就是向叔根据咱们本地气候和土质特点提出来的,效果非常明显,我们准备明年在全合作社推广。现代农业,讲究的就是传统经验和现代科学技术的有机结合,两者缺一不可。”
向辉明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但紧绷的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眼神里也多了一丝被认可的光彩。
测产完毕,大家回到向家院子。晓梅早已泡好了当地自产的、香气高扬的黄金茶,端了上来。她不仅准备了茶水,还端出了一碟碟自家炒制的南瓜子、喷香的红薯干和脆生生的腌萝卜条,招待得周到妥帖,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好了,说正事吧。”王建军喝了口热茶,清了清嗓子,“县里下了大力气推动高标准农田建设,这是乡村振兴的重要抓手。咱们村因为基础好,合作社带动能力强,被列为首批试点。向前,你们合作社的田大多集中连片,是最适合进行标准化改造的区域。”
李技术员接过话头,详细解释道:“高标准农田建设是一个系统工程,包括土地平整、土壤改良、灌溉与排水设施配套、田间道路拓宽硬化、农田防护与生态环境保持等等。建成后,机械化率能达到90%以上,能实现节水节肥,省工省力,稳定高产。县里已经有了初步规划,明年还计划在咱们这片区域,引进投资,建一个大型的现代化稻米加工厂,形成从种植到加工、销售的完整产业链。”
向前眼睛一亮,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机遇:“李技术员,王叔,那我们合作社现有的三百多亩地,能全部纳入首期改造范围吗?”
“当然!就等着你们带头示范呢。”王建军肯定地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凝重,“不过,有个现实问题,高标准农田建设需要打破原来一家一户的田埂界限,对土地进行重新规划和平整,这意味着……涉及到各家各户的自留地,有些地块可能需要进行置换或者调整。”
这话一出,刚才还热热闹闹、充满期待的院子顿时安静下来。老支书向守国皱起了眉头,默默地装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刘老四和桂香婶也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犹豫和为难的神色。
向辉明一直沉默地抽着烟,这时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自留地,那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心头肉。谁愿意动自己的心头肉?”
“是啊,老哥,你说到点子上了,这就是最大的难点。”王建军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了疙瘩,“特别是对老一辈人来说,这个弯不好转。别说别人,就我家那两亩自留地,是我爹当年带着我们一撅头一撅头从石头缝里开出来的,要说平掉,我心里也跟刀割似的,舍不得啊!”
李技术员见状,赶紧解释道:“向叔,各位乡亲,请大家放心,土地承包权、经营权不变,只是物理形态上的平整和合并,建成后还是会按照原有面积和确权资料,公平合理地重新分配到户。而且,地只会变得更好种,更肥,产量更稳定。关键是,田埂、沟渠减少了,实际有效的耕种面积还能增加百分之五到十,这是实打实的收益。”
向辉明摇摇头,目光望向远处自家那块祖传的地,语气深沉:“你们年轻人,可能不太懂。自留地不只是一块能长庄稼的地,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是念想,是根。我家的地里有我爷爷亲手垒起来的石头田埂,那石头一块块都是从河里背上来的;有我爹当年栽下的界树,如今都两人合抱粗了。那不只是田埂和树木,是向家三代人在这片土地上活过的印记,是魂啊。”
院子里一时沉默下来,只有旱烟袋“滋滋”的声响。合作社的其他几个成员也开始低声窃窃私语,显然都被触动了内心最深处那根关于土地和传承的弦。
桂香婶用围裙擦了下眼角,小声说:“我家那块自留地,是我刚过门时,公公亲手划给我们小两口的,说往后这就是我们立身的根本。我在那种菜、种豆角,种了快三十年,每一寸土都熟。地在,就觉得老人还在天上看着这个家,保佑着我们。”
刘老四也瓮声瓮气地附和,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我那地头,还埋着我家那条老黄狗呢,跟了我十几年,通人性,救过落水的娃。平了……平了可不行,心里过不去。”他说着,眼圈有点发红。
老支书向守国磕了磕烟斗里的灰,声音苍老而缓慢:“地界一动,心里就空落落的,总觉得对不住祖宗,对不住那些曾经在这片地上流过血汗的先人。”
向前看着这场面,心里着急,生怕这事就此搁浅:“爹,各位叔伯婶子,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对土地有感情是好事。可大家往长远想想,如果建成了高标准农田,全程机械化作业,一个人能轻松管理五十亩,甚至一百亩地,劳动强度大大降低,效率提高,收益增加,年轻人是不是就愿意回来种地了?咱们村小学,鼎盛时候三四百学生,现在为什么只剩下几十个?就是因为年轻父母都在外打工,孩子也跟着出去了。要是家里种地就能挣到不比城里差的收入,生活条件也改善,谁还愿意背井离乡,让孩子当留守儿童?”
晓梅见状,放下茶壶,轻声细语地补充,语气却格外有说服力:“而且,咱们的‘玉针香’现在能在市场上站稳脚跟,卖出好价钱,靠的就是稳定、统一的高品质。如果各家的土地条件差异太大,水利设施不配套,管理起来麻烦,品质也难以保证始终如一。将来县里的加工厂建成,对稻谷的纯净度、含水量、整精米率要求更高,咱们的原材料品质必须跟上。高标准农田是保证咱们‘洞口乡珍’品牌做大做强的基础,这一步,咱们不能掉链子啊。”
“是啊向叔,”李技术员也趁热打铁,补充道,“您看现在村里还在坚持种地的,平均年龄都五十五往上了。再过十年、二十年,咱们这一辈人都干不动了,谁来种地?只有把农业生产条件彻底改善了,把农业变成一项有吸引力的、体面的职业,才能吸引年轻人回来,农业才能有未来。我在农大的好几个同学,现在都回乡搞现代农业了,前提就是家里的土地经过了整治,条件跟得上。”
向辉明闷头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他们说得都在理。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像候鸟一样,一茬茬地往外飞,留下的多是像他这样的老家伙和带着孩子的妇女。每年“双抢”农忙时节,都要从外面临时请人帮忙,工钱一年比一年高,还常常请不到人。长此以往,这些祖辈开垦出来的良田沃土,真就要荒芜了,长满杂草。他想起向前刚回来时,村里那些看热闹和质疑的目光,那些“大学生回来种地,书白读了”的闲言碎语,如今再看,儿子或许走的,才是一条真正能救活这片土地、留住村里人的新路。
可是,要平掉祖父一块块亲手垒起来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头田埂,要砍掉父亲当年亲手栽下、如今已亭亭如盖的界树,他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喘不过气来。那些不只是冰冷的田埂和树木,是向家三代人在这片土地上奋斗、生息、悲欢的印记啊,是活生生的家族史。
“爹,”晓梅见大家沉默犹豫,又轻声开口,声音柔和却带着穿透力,“我记得您以前常跟我念叨,说爷爷那辈刚来洞口开垦这片地时,满地都是石头疙瘩,是他们一筐土一筐土从别处挑来,硬是把贫瘠之地变成了良田。爷爷那时不也是吃尽了苦头,就是为了让后人过得更好吗?现在的改造,虽然形式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不也是为了咱们的子孙后代,能更轻松、更有尊严地从土地里获得更好的生活吗?咱们把地整治好了,变得更肥更美,将来……”她说着,下意识地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泛起母性的光辉,“将来向前和我的孩子,说不定也更愿意回到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呢?”
向辉明心中猛地一震,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晓梅那孕育着新生命的腹部,那里有向家的未来,有这片土地的希望。是啊,父亲在世时常握着他的手说,土地是活的,是有脾气的,你得懂得顺应它,也要懂得引导它,死守着老法子不变,就是对土地最大的不尊重,会让地越种越薄。为了孙辈,为了向家的香火和这片土地的生机,这片地,必须焕发新的生命力。
他沉默地磕了磕烟袋锅子,将未燃尽的烟丝磕在地上,然后用脚碾了碾,缓缓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我……去地里转转。”
四
九月的午后,阳光依然带着灼人的力量。向辉明背着手,沿着平溪江岸那条他走了无数遍的小路,慢慢地走着。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草随着水流摇曳,几只白鹭在浅滩处优雅地踱步,不时低头啄食。河两岸,稻田一片连着一片,金黄的颜色铺展到远山脚下,壮阔而沉静。
他来到自家那块最核心、也是祖辈最早开垦的田地旁。地头那块特别突出的、形似卧牛的青黑色巨石还在那里,石头的向阳面,被他爷爷用錾子深深地刻了一个“向”字,历经近百年风雨侵蚀,字迹已有些模糊,但骨架犹存,透着一种沧桑的力量。他记得小时候,常常坐在这块光滑的石头上,等着父亲收工回家。父亲总是一身汗水、两脚泥泞地从田里上来,坐在他身边,用粗糙的手摸摸他的头,然后指着石头说:“辉明,你记住,这石头,就是咱们向家在这片土地上扎下的根。它在,地向家就在,咱们的根就断不了。”
那时,这片地远没有现在这么平整,被分割成大大小小十几块,高低不平,形状也不规则。灌溉靠的是祖辈传下来的龙骨水车,架在河边上,一家人轮流上阵,踩着水车,“吱吱呀呀”地把河水一级一级往上车,日夜不停。母亲的腰病,就是那时常年车水,弯腰用力过度落下的病根,到老都直不起来。
包产到户后,日子稍微松快些,他咬牙向信用社贷了款,买了村里第一台柴油抽水机。那时父亲还骂他败家,说那是“铁牛”,喝油如喝水,不如人力可靠。可就是这台“铁牛”,让向家彻底摆脱了车水的辛苦,灌溉效率大大提高,母亲的腰也因此少受了许多罪。后来,他又第一个买了手扶拖拉机,告别了牛耕人犁的时代。记得那时,四邻八乡的人都跑来看稀奇,说他“不像种地,像玩铁疙瘩”,不伦不类。可结果呢?因为效率高,抢得了农时,向家成了村里最早盖起红砖瓦房的人家,让多少人羡慕。
如今,儿子带回来了无人机飞防施肥、智能灌溉系统,他不也像当年的父亲一样,觉得那是“花架子”,是“瞎折腾”吗?历史仿佛是个循环的圈,每一代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对和接受的“铁疙瘩”。拒绝,可能就是停滞;接受,或许就是新生。
向辉明蹲下身,像几十年来无数次那样,伸手抓起一把黑油油的泥土,在手里细细地揉搓、感受。这土带着特有的腥香,湿润而富有弹性,是熟透了的、充满活力的肥土。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断断续续说的话:“辉明啊,地是活的,你糊弄它一时,它就糊弄你一年。但也不能死守老皇历,该变的时候就得变……地啊,最知道谁对它真心,你把它放在心里,它就把你放在金銮殿上……”
夕阳开始西下,天边泛起橘红色、紫色交织的瑰丽霞光,将整片田野染得一片辉煌。向辉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心里那个沉重的结,似乎在夕阳的余晖和手中泥土的芬芳中,悄然松动了。地是根,没错,但根要扎得深,也要向上长,开新枝,发新芽。不能让地捆住了手脚,而是要让地带着人,往前奔,往更光亮的地方奔。
他转身,步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朝着村里的方向走去。
回到村里,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了个弯,径直去了村主任王建军家。
王建军正坐在院子里愁眉苦脸地对着高标准农田的规划图抽烟,见他进来,有些意外。
“高标准农田的事,”向辉明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们向家,带头。”
王建军又惊又喜,猛地站起来:“老哥,你……你想通了?”
“嗯。”向辉明点点头,顿了顿,继续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只要合理,村里一定尽力满足。”王建军赶紧说。
“那块刻着‘向’字的石头,”向辉明目光望向祖地方向,“得给我留着。那不是留给我向辉明一个人的,是留给所有在这片土地上流过汗、出过力的先人,留给所有记得来路的人的见证。得让后人知道,这高标准农田,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老一辈一锄头一锄头、一代人一代人开出来的地里长出来的!”
王建军愣了一下,随即用力一拍大腿,激动地说:“没问题!这个完全没问题!老哥,你这个想法太好了!不但要留,我们还要把它好好保护起来,就放在改造后的农田景观带上,给它做个说明牌!将来咱们村要是真像向前他们说的,搞起了乡村旅游,这也是个有故事的景点嘛!就是要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看,记住咱们的根在哪里!”
向辉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背着手,转身走了。夕阳将他的影子在村路上拉得老长,像一个移动的惊叹号,投射在这片他生活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也挣扎了一辈子的土地上。
五
高标准农田建设开工那天,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几台崭新的推土机、挖掘机披红挂彩,整齐地排列在田头。村民们几乎全都出动,聚集在田埂上、坡地上,议论纷纷,脸上交织着好奇、期待、担忧种种复杂的情绪。合作社的成员们看到威望最高的向辉明都带头签了同意书,按了红手印,也纷纷下定了决心。一些原本坚决观望、甚至抵触的村民,如村西头最固执的赵老倌,看到这阵势,也嘟囔着“向老哥都点头了,他那种地的好把式还能看走眼?咱还有啥说的……”,然后犹犹豫豫地在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向辉明特意穿上了儿子给他买的那件深蓝色中山装,洗得干干净净,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微微拂动。王建军热情地把他拉到前面,非要他作为村民代表讲几句。他推辞不过,接过那个带着线的话筒,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乡亲们,”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带着些电流的杂音,显得有些陌生,却又无比郑重,“我向辉明,在这片土地上,种了整整五十年地。”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村里最受尊敬的老庄稼把式身上。
“我爷爷那辈,用锄头、用血汗,从荒山石头缝里,开出了这片能活命的土地;我父亲那辈,用汗水、用脊梁,浇灌了这片地,让它养大了我们这一代人;到了我这里,用上了抽水机、拖拉机,觉得日子有了奔头。”
他停顿了一下,浑浊而深邃的目光缓缓环视着眼前这片熟悉的田野,他看到桂香婶在偷偷用袖子抹眼角,看到刘老四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看到老支书向守国赞许地向他点头。
“如今,我儿子这辈,他们要用更高科技的东西来种地了。说实话,我心里有过不踏实,七上八下,怕对不起祖宗,怕糟蹋了这好不容易传下来的土地。”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和力量,“可我想通了!土地是活的,它盼着我们一代比一代强,盼着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咱们不能,绝对不能捧着金饭碗,还出去讨饭吃!”
向前站在父亲身边,惊讶地听着这番话。他从未听过父亲如此直白、如此深刻地表达内心的挣扎与最终的领悟。
“高标准农田,不是要丢掉祖宗的东西,”向辉明的声音在田野上空回荡,“是要在祖宗打下的基础上,走得更好、更远!让地更肥,让人更省力,让收成更保险,让咱们洞口人的好米,能卖到全中国,卖出好价钱!我向辉明,支持这个事!”
他的话音刚落,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在众人敬佩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向辉明走到那台最大的推土机前,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了启动按钮。机器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声,象征着高标准农田建设正式拉开帷幕。那一刻,他感到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隐隐的期待。
六 (此部分为新增章节,展现合作社遇到的真实困难与晓梅的关键作用)
高标准农田的建设并非一帆风顺。就在工程进行到一半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连绵秋雨,打乱了原有的施工计划,也带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危机。
由于土地平整,原有的排水系统暂时失效,新开挖的沟渠还未完全贯通,导致合作社一片地势较低的区域出现了积水。更麻烦的是,一批刚刚运到、准备用于智能灌溉系统的PVC管材和电子控制设备,因为临时堆放处的防雨措施不到位,部分被雨水浸泡受损。
向前心急如焚,一方面要协调施工队抓紧时间排水、抢修工程,另一方面又要和供应商交涉设备损坏的赔偿和更换问题,忙得焦头烂额,几天下来,嘴角都起了燎泡。屋漏偏逢连夜雨,合作社的周转资金,因为前期投入较大,又垫付了部分工程款,一时间出现了短暂的缺口,连接下来支付给施工队的部分进度款都成了问题。
“向前,你别急,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晓梅看着丈夫憔悴的样子,心疼又镇定。她连夜整理合作社的所有账目,核对应收账款,特别是电商平台上那些即将到期的订单款项。她一个个给合作稳定的客户打电话,诚恳说明情况,请求对方能否提前支付部分货款以解燃眉之急。同时,她凭借清晰的账目和良好的信用记录,找到了镇上的农村信用社,申请了一笔小额的短期流动资金贷款。
“晓梅啊,真是多亏了你了。”向前看着妻子高效而有条理地处理着这些棘手的问题,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敬佩,“我以前总觉得种地就是把地种好,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
晓梅一边在电脑上飞快地处理着订单,一边柔声说:“农业现代化,不光是生产技术的现代化,更是经营管理、风险应对的现代化。爹的经验能帮我们看天看地,你的魄力能带我们开拓市场,我呢,就负责看好咱们的钱袋子,打好算盘,让咱们的船能行得稳。”她顿了顿,补充道,“等这批积水处理完,设备到位,我觉得咱们应该建立一个更完善的应急预案和财务风险准备金制度。”
在这场小小的风波中,晓梅展现出的沉稳、专业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不仅赢得了合作社成员们更深的信赖,也让向辉明对这个儿媳刮目相看。他私下对向前说:“你这媳妇,是块宝。这个家,这个合作社,有她掌着舵,稳当。”
七
九月下旬,抢在国庆节前,合作社的稻子终于全面成熟,进入了收割期。金灿灿的稻浪在秋风中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海洋。今年的收割景象与往年大不相同,部分已经初步完成平整的田块,收割机可以畅通无阻地作业,效率是人工的几十倍,机器过后,只剩下整齐的稻茬,金黄的稻谷则通过卸粮筒哗哗地流入运输车,直接运往合作社的烘干中心。
向家合作社的稻谷产量最终统计结果出来了,平均亩产达到一千二百六十斤,创了历史新高。更可喜的是,通过电商平台预售、晓梅联系的几家高端超市渠道以及“稻田认养”项目的定向供应,“玉针香”大米每斤卖到了十二元,是普通大米价格的四倍还多。晓梅负责的“稻田认养”项目大获成功,首批推出的一百块“认养田”被来自全国各地的用户一抢而空,光是定金就收了二十多万。她算过一笔细账,等明年县里的加工厂建成,合作社自己进行精加工和精细化包装,利润空间还能再提高两成左右。
合作社新修建的仓库里,新米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米香。工人们正在自动化包装生产线前忙碌,将晶莹剔透的米粒分装、抽真空、封口、贴标。“洞口乡珍”的包装设计典雅大方,上面印着蜿蜒的平溪江和巍峨的雪峰山写意图案,还有一个精致的二维码,手机一扫,就能实时看到对应稻田的风光。晓梅带着几个村里原本准备外出打工的年轻媳妇,忙着在电脑前核对订单、安排发货、处理客户咨询,忙得不亦乐乎。这些年轻人现在在家门口就能挣到不比城里差的收入,还能照顾家里老人孩子,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和干劲。
县电视台的采访车如期而至,记者先是采访了意气风发的向前,然后又找到了正在仓库边检查稻谷质量的向辉明。
“向大爷,您好!您作为我们洞口县老一辈农民的代表,经历了农村的巨大变迁,您如何看待如今的乡村振兴政策?”年轻的女记者把话筒递到他面前。
向辉明沉吟了片刻,看着眼前这片繁忙而充满生机的景象,看着儿子、儿媳和那些年轻面孔上洋溢的希望,缓缓说道:“乡村振兴,依我看,就是要把农村变得不再是让人想逃离的穷乡僻壤,让农民不再必须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还挣不到钱,让农业不再完全靠天吃饭,担惊受怕。就像这稻子,品种要不断更新,种法要不断进步,卖法也要跟上时代,但根,”他用力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还是在这片祖辈传下来的地里。地是根本,人心是方向。”
这话说得朴实却又极有分量,连一旁的向前都惊讶父亲能总结得这么到位、这么深刻。
“那您认为,在乡村振兴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记者追问道。
向辉明指了指脚下这片即将旧貌换新颜的土地,又指了指正在忙碌的晓梅、向前和那些合作社的年轻人:“地,还是地,但比地更重要的,是人。地是农民的根,但种地的方式要变,归根结底是为了留住人,吸引人。老把式的好经验和年轻人的新科技结合起来,老规矩和新思路融汇起来,才能种出最好的庄稼,过上最好的日子,让年轻人愿意回到这片土地上,并且以这片土地为荣。”
采访结束,等记者走远,向辉明悄悄把向前拉到一边,低声说:“我在东边地头,特意留了一亩稻子,没让机器动。过两天,咱们自己动手,用镰刀割。”
向前一愣,十分不解:“爹,那是为什么?机器收割多快多省事啊,颗粒损失还少。”
“让你割你就割,哪那么多废话。”向辉明习惯性地瞪了他一眼,但眼神里少了以往的固执,多了些深沉的东西,“有些东西,不能丢,得传下去。得让你们这些年轻人,亲手体验一下,知道碗里这口喷香的饭,最初到底是怎么来的。忘了这个根本,吃得再多,也不香,不踏实。”
八 (此部分优化了手工割稻的场景,强化其象征意义)
九月最后一天,天空湛蓝如洗。向辉明、向前、晓梅,还有合作社里几个主动要求来体验的年轻人,一起来到了那块特意保留的、未被机器收割的稻田。向辉明带来了好几把磨得锃亮、闪着寒光的镰刀,以及几副旧手套。
“今天,我这老把式,教你们怎么用最老的法子割稻子。”向辉明的声音在田野里显得格外洪亮,“不是咱们不会用机器,也不是机器不好,而是要咱们的手、咱们的腰、咱们的心,都记住,粮食到底是怎么从地里长出来,又怎么收到仓里的。忘了这个过程,吃得就不香,对地、对粮食,就少了那份敬畏。”
他弯下腰,做了一个标准的示范动作:左腿前跨半步,左手反手满把握住一小把稻秆的中下部,右手镰刀顺着稻秆根部,顺势向内猛地一拉,“唰”的一声脆响,一束金黄的稻子就被干净利落地割了下来,根茬整齐。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丝毫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金色的稻穗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沉甸甸地摇曳。
向前和晓梅,还有那几个年轻人,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开始割起来。不一会儿,向前就感到腰背传来一阵阵酸胀刺痛,手上即使戴了手套,也很快被磨出了水泡,火辣辣地疼。晓梅更是累得满脸通红,汗水浸湿了额前的刘海,紧紧贴在皮肤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爹,这也……太累了。”向前终于忍不住直起腰,用力捶打着后腰,龇牙咧嘴地说,“我现在算是真正知道,您和爷爷他们当年,受的是什么样的苦了。”
向辉明也直起腰,额头上同样满是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他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知道累了?你爷爷他们那时候,抢收抢种,一天要割一亩多地,从天不亮割到月亮星星出来,收工回来,手抖得连盛饭的碗都端不稳,筷子都拿不住。”
晓梅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喘着气,由衷地说:“爹,我现在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古诗里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每一个字,都是汗水泡出来的。以后盛饭,真是一颗米粒都舍不得剩了。”
向辉明赞许地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欣慰:“让你们亲手割这一回稻,比我平时唠叨一百遍都管用。机器再好,效率再高,这个根本不能忘。这根本,就是对土地的敬畏,对粮食的珍惜,对祖辈艰辛的铭记。有了这个根,你们以后不管用多新的技术,走多远的路,心里都踏实,都不会迷了方向。”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在这片特殊的稻田里,割下的稻束被整齐地捆扎好,一簇簇立在田里,像一个个沉睡的士兵,散发出醉人的、混合着阳光和汗水的香气。向辉明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即将全部改造成高标准农田的土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宁静。他仿佛看到来年春天,这里田成方、路相通、渠相连、林成网,智能喷头均匀地喷洒着晶莹的水滴,无人机在绿油油的稻田上空自主飞翔巡田。而那片刻着“向”字的祖石,会静静地、庄严地立在田边的景观带上,如同一个永恒的坐标,向来来往往的人们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过去,也满怀信心地见证着它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九
县里的农民丰收节庆祝大会在九月三十号隆重举行。主会场设在洞口县新建的宽敞文化广场上,各乡各镇都带来了自己最得意的特色农产品,琳琅满目,气氛热烈。向家合作社的展位位置显眼,布置得也格外用心。“洞口乡珍”的招牌下,金黄的稻谷堆成小山,新煮的米饭在电饭煲里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最原始、最诱人的稻米清香,引来众多市民和客商排队品尝、购买,赞不绝口。
向前在热烈的掌声中,从县领导手中接过了“县级示范合作社”的镀金奖牌,晓梅则被评为“农村电商带头人”,接受了表彰和采访。最让人意外和感动的是,大会专门设立了一个“老农匠心”特别奖,授予了向辉明,表彰他数十年来对传统农耕技术的坚守、传承以及在农业变革中展现出的远见和胸怀。
当向辉明从县领导手中接过那座沉甸甸的、造型为一束稻穗的奖杯时,他的手微微颤抖,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望着台下合作社的乡亲们——桂香婶、刘老四、向守国、赵老倌……看着儿子儿媳自豪而激动的笑容,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饱经风霜却此刻焕发着光彩的脸庞,百感交集。
“我向辉明,”他对着话筒,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保持着清晰,“种了一辈子地,伺候了一辈子土,从来没想过,种地还能得奖……种地,是咱们庄稼人的本分,是天经地义的事。能把这份本分做好,能让更多人吃上咱们洞口这块宝地里长出来的、香喷喷的好米,我就知足了,就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这片地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变得坚定而洪亮,“这个奖,依我看,不是给我向辉明一个人的,是给所有在这片土地上,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种了一辈子地的庄稼人的!是给所有相信土地、热爱土地、愿意为了土地变得更好而奋斗的人的!”
他朴实无华却发自肺腑的话语,引起了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许多老农的眼眶都红了。
展会结束后,向家合作社的展位前依然人头攒动,咨询、洽谈、下单的客商络绎不绝。晓梅干脆在现场架起手机,进行直播带货,她熟练地介绍着“玉针香”的特点、种植环境和高标准农田的前景,手机屏幕上订单不断滚动刷新。向前则和几个从广东、浙江来的大客商洽谈着更深度的合作意向,对方对他们的“稻田认养”模式和未来的加工厂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向辉明则静静地坐在展位旁,穿着那身中山装,胸前戴着大红花,脸上带着欣慰而略带羞涩的笑容,看着眼前这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偶尔有年轻的种植户或者对传统农耕感兴趣的城里人过来请教种地的经验,他也乐呵呵地、毫无保留地讲上几句关于节气、土质、看天的小窍门。
傍晚时分,丰收节庆祝活动接近尾声。县领导在闭幕致辞中正式宣布,明年将在洞口县投资建设一个集烘干、仓储、精加工、包装、研发于一体的大型现代化稻米加工厂,打造从种植、加工到品牌销售的全产业链,让“洞口乡珍”走向更广阔的市场。同时,县里将结合高标准农田建设和美丽乡村建设,大力发展乡村旅游,打造“春看油菜花海,秋赏黄金稻浪”的四季景观农业,让农田变景区,农产品变礼品。
回村的车上,向前依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不停地规划着未来:“爹,等明年加工厂建好了,咱们就能自己进行精加工和品牌包装,利润空间又能提高一截。晓梅还计划在主流电商平台开‘洞口乡珍’官方旗舰店,直接面向全国消费者,减少中间环节……咱们的‘洞口乡珍’,说不定真能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全国知名品牌!”
向辉明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收割后的田里,一堆堆金黄的稻草像一座座小小的金字塔,在夕阳下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他突然打断儿子的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向前,明年开春,高标准农田弄好了,我想在田埂上、水渠边上,那些不影响大机器作业的边边角角,种上一圈油菜花。”
向前一愣,没反应过来:“油菜花?为什么?那不是又回到零碎种植了吗?可能会影响大型机械的转弯和作业效率。”
“不影响,就种在真正的边角上,规规整整地种。”向辉明缓缓道,目光依然深邃地看着窗外,“机械化是好,干净利落,但太单调了,满眼望去,都是一个样子,少了点活气和颜色。种点油菜花,开春的时候,黄灿灿的一片,接着天,好看,能吸引城里人来观光、拍照,人气就旺了。等菜籽熟了,还能收一波油菜籽,榨油,或者当绿肥,也是个不错的收入。咱们的土地,不能只长一种庄稼,地和人一样,也要打扮得精神点,多彩点,才有生气。”
向前和晓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喜和赞许。
“爹!这个主意简直太棒了!”晓梅抢先开口,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叫‘农旅结合’‘景观农业’,我最近也在琢磨这个呢!开花时可以搞观光旅游、举办摄影比赛,吸引人流;收获后油菜籽还能加工成特色农产品,比如农家自榨菜籽油,又是一笔收入。咱们的APP上还可以专门开通一个‘云赏花’直播频道,让认养了稻田的用户春天也能实时看到咱们这里的美丽花海,增加用户粘性和品牌吸引力!”
向辉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嘴角却带着一抹淡淡而悠长的笑意,目光望向道路前方。车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毫无保留地洒在刚刚收割完毕、等待新生的田野上,一些改造完成的田里已经露出了深褐色的、新翻的泥土,在夕阳下闪烁着肥沃的光泽,那是为来年的希望做好的准备。那片刻着“向”字的祖石,在规划图上被清晰地标注为文化地标,它将在不久的将来,于新的田园景观中,继续沐浴在夕阳下,泛着古老而温暖的光泽,如同一个不变的誓言,守望着这片生生不息、正在书写新传奇的土地。
这个九月,向辉明收获的,不仅仅是沉甸甸的稻谷和闪亮的奖杯,更是对土地、对传承、对变革的深刻理解,是与儿子、与新时代的最终和解。他明白,这片祖祖辈辈耕耘、浸透汗水的土地,正在新时代的春风春雨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而他这个老庄稼人,也在这场静悄悄的变革中,找到了自己新的位置和价值——他不仅是传统的坚定守护者,更是新路的勇敢开创者,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那座坚实的桥梁。
收获的九月,收获的是希望,是传承,是新生活的开始。土地,还是那片深情的土地,但关于土地的故事,已然翻开了崭新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