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酉水河在此处贪看风景,不觉慢了步履,将一路携带的黄沙,卸成一片闪着微光的河滩,像是遗落人间的沙金。寨子就依着山势,从河滩往上,一层层地挂上去,直到山腰。青瓦木屋挤挤挨挨,像一群听话的孩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山坡上听酉水河唱歌。几缕炊烟是寨子呼吸的气息,懒洋洋地升起来,还没到半山腰,就被不知从哪个山坳里钻出来的风,扯成丝丝缕缕,最后消散得无影无踪。河岸边那一溜吊脚楼,不知站了多少年,脚下的木柱被河水、雨水和岁月反复浸润,泛着黑亮油润的光,像老人盘久了的核桃,温润而沉着。
傩送爷的家,倔强地守在寨子最高处,再往上,就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次生林了。门前那棵老槐树,怕是比寨子里最老的老人年纪还大,枝叶铺开,浓密得能遮住半亩地的日头,洒下一地斑驳的碎金。他今年七十三了,身子精瘦,像一根被岁月风干的老柴,背微微驼着,那是常年负重和向土地鞠躬留下的印记。但走起路来,步子依然又快又稳,带着风,依稀还能看出当年跑船、下矿时那个精悍后生的影子。见过世面,最后还是被一根扁担挑着全部家当,回到了这生他养他的山里,像一棵老树,把根重新深深地扎进这片土壤。
二
这天傍晚,夕阳把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瑰丽的绛紫。傩送爷正坐在槐树下拉磨的青石板上,石板被磨得光滑如镜,映着天光。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铜烟锅一明一灭,像一颗疲惫的星星。烟雾缭绕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那些皱纹里,藏着酉水的风浪和矿山的煤尘。孙子阿岩像一头敏捷的小鹿,从蜿蜒的石板路上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脸蛋红扑扑的,汗珠在额头上亮晶晶的。
“爷爷,爷爷!快去看!政府给咱家送电视机来了!”少年的声音清亮,惊起了槐树上的一只麻雀。
傩送爷眯着眼,仿佛要从烟雾里看清什么。他把烟袋锅子在石板上不紧不慢地磕了磕,几颗火星溅出来,瞬间熄灭在暮色里。“啥玩意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老旧的风箱。
“电视机!就是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通了电,里面能放戏文、能看人影儿的!跟看电影一样!”阿岩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电视机给爷爷看。
正说着,两个穿着半旧蓝布制服的年轻人,抬着个沉甸甸的大纸箱子,正沿着陡峭的石阶吃力地往上挪。箱子看起来很不轻,压得扁担吱呀作响。领头的是乡里新来的小杨干事,白白净净,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书卷气很浓,与这粗粝的山寨有些格格不入。
“傩送爷,您老好啊!”小杨抹了把额头的汗,笑容有些腼腆,“这是政府‘文化下乡’的项目,优先照顾咱们寨子,给您家配的电视机。您看,还有这个,‘卫星锅’,架起来,能收五十多个台哩!北京城都能看得真真儿的!”他指了指另一个年轻人肩上那个圆盘状的陌生物件。
傩送爷站起身,围着那还没开封的纸箱子慢悠悠转了一圈,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皱纹挤在一起,像连绵的山疙瘩。“我这老眼昏花的,看啥电视哟。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劈两捆柴火实在。”他语气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固执和对新事物的本能排斥。
小杨一边指挥人开箱,一边耐心解释,语气温和:“老人家,现在时代不同啦!有了电视,不用出门就知天下事。您看新闻,能了解国家政策;看戏曲,娱乐生活;看农业频道,还能学科学种田、新的养殖技术呢……”他说话条理清晰,试图用最朴素的语言瓦解老人的心防。
电视机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来,黑亮亮的屏幕,像一面深不见底的、古怪的镜子,清晰地映出傩送爷写满疑惑和些许不安的脸,还有他身后苍翠的山峦。
三
安装那个圆滚滚的“卫星锅”费了些功夫,最终把它固定在了老槐树旁边一根临时砍来的、高高的杉木杆上,像给老寨子装上了一个朝向天空的奇特耳朵。寨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这新鲜事吸引过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议论声“嗡嗡”作响,像炸了窝的蜂群。这个说:“这铁锅真能收到天上的信号?莫非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碎片?”那个问:“这里面小人儿演戏,要不要喂它饭吃?一天吃几顿?”充满想象力的天真问题,引得大家一阵哄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等通了电,小杨拿着个黑色的小遥控器,轻轻一按,电视机“啪”地一声亮了,屏幕里骤然出现的光亮和声音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几个胆小的婆娘甚至往后缩了缩。屏幕上闪过新闻联播里主持人庄重的面孔,电视剧里刀光剑影的场景,歌舞晚会里绚丽的色彩和嘈杂的音乐,看得大家眼花缭乱,啧啧称奇,仿佛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
“神了!真神了!这么个小盒子里,咋装得下这么多人!还都会动会说话!”阿岩兴奋地拍着手,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神奇的画面。
傩送爷却一直板着脸,浑浊的老眼里警惕多于好奇。等小杨他们千叮万嘱、留下遥控器和使用说明走了,他才迟疑地凑近电视机,左看看,右摸摸,屏幕里那个苍老的影子也跟着他动。他甚至转到电视机后面,弯下腰,眯着眼仔细打量,想看看后面是不是藏着个小门,那些演戏的人是从哪儿钻进去,又是怎么出来的。
“爷爷,你找啥呢?”阿岩不解地问,眼睛还粘在电视上。
“我看看这些人是从哪儿钻进去演戏的。”傩送爷一本正经地回答,还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电视机的后壳,发出“咚咚”的闷响。
围观的乡亲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哄堂大笑,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王寡妇笑得直抹眼泪:“傩送爷,您老可真逗!那是电,是信号,人咋能钻进去呢!”
傩送爷被笑得有些窘,梗着脖子嘟囔:“电?电就能平白变出人来?比傩戏请神还玄乎……”
四
自打这电视机进了家门,傩送爷清静的日子就算到头了。
他习惯早睡早起,天擦黑就上床,鸡打鸣就起身,几十年雷打不动。可阿岩却彻底迷上了这新玩意儿,常常看到深更半夜,屏幕的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明明灭灭。傩送爷催了几次不见效,便气呼呼地趿拉着鞋走到电视机前,指着那个发光的方盒子骂:“你个害人精!勾魂的玩意儿!把我孙子的魂都勾走了!吵得我老头子觉都睡不安生!”可那“害人精”不理他,依旧自顾自地唱着、演着。
更让他恼火的是,寨子里来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多,像赶集一样。他家本就不算宽敞的堂屋,每晚都挤得满满当当,吵吵嚷嚷,旱烟叶子辛辣的气味和汗味弥漫不散,地上尽是磕掉的瓜子皮和烟灰。他珍藏的那罐好不容易从深山悬崖边采来的、准备用来治咳嗽的野茶,没几天就被来串门看热闹的乡亲们毫不客气地泡得见了底,让他心疼得直抽抽。
这天晚上,电视机里正放一部都市爱情剧,男女主角在瓢泼大雨中不顾一切地拥抱、亲吻。围观的乡亲们看得津津有味,年轻媳妇们捂着嘴偷笑,后生家看得眼睛发直,啧啧议论。傩送爷却觉得脸上臊得慌,浑身上下像爬满了蚂蚁,坐立不安。那些直白的情感表达,冲击着他保守了一辈子的观念。他终于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啪”地一声关掉了电源,屏幕瞬间漆黑,喧闹戛然而止。
“都回去!都回去!我这屋不是戏园子!像什么话!乌烟瘴气的!”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气。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老爷子脾气倔得像头牛,惹毛了真敢把电视机扔出去,只好悻悻然地低声议论着,意犹未尽地散去。
阿岩委屈地撅着嘴,几乎能挂个油瓶:“爷爷,您这是干啥呀?正放到要紧处呢!”
“干啥?伤风败俗!”傩送爷气得胡子都在发抖,烟杆指着漆黑的屏幕,“大庭广众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老祖宗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五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傩送爷就背着背篓,扛着小锄头,故意绕开人群常走的路,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径上山采药去了。他在长满青苔和灌木的山里转悠了大半天,心神不宁,以往敏锐的眼睛似乎也失了准头,只采了些寻常的金银花、夏枯草。中午,他坐在一块冰凉的大青石上歇息,望着山下的寨子出神。
酉水河像一条碧绿的绸带,静静地绕着寨子流淌,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稻田一块块,拼成绿色的棋盘,有农人像棋子般在其间缓慢移动。新修的盘山公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倔强地蜿蜒着,钻进更深的山里,那是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几栋新盖的楼房,白墙青瓦,在连绵的墨绿色木屋中格外显眼,像别在寨子衣襟上的几枚银饰。傩送爷还记得,四十年前他离家跑船时,寨子里还全是低矮的茅草屋,夜晚点的是昏黄的煤油灯,吃的是能噎死人的苞谷饭,日子过得紧巴巴,能听见肠子咕咕叫的声音。如今,电灯电话都有了,年轻人还用上了能千里传音的小手机,变化真是大啊,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可是,这变化来得太快,太猛,像一股汹涌的洪水,冲得他这老脑筋有些跟不上了,心里头空落落的,仿佛有一部分魂儿被这急速变化的时代给落下了,丢在了过去那些缓慢而沉重的时光里。
回家的路上,在山腰那片老茶林边,傩送爷碰见了寨老龙老爹。龙老爹比他还大十岁,须发皆白,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布满老年斑,却精神矍铄,眼神清亮。他最爱坐在寨口那棵百年古樟树下,给围着的娃娃们讲古,讲山精水怪,讲祖先迁徙的传说。
“听说你家来了个会说话、能演戏的铁盒子?闹出好大动静。”龙老爹笑呵呵地问,长长的竹根烟杆指了指他家的方向,烟雾随着他的动作袅袅飘散。
傩送爷叹了口气,在龙老爹旁边的石墩上坐下,石墩还带着白天的余温。“可不是嘛,吵得我脑仁疼,家无宁日。阿岩那小子,魂都被勾走了。”
“时代不同喽。”龙老爹眯着眼,望着山下星星点点、逐渐亮起的灯火,慢悠悠地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傩送啊,你我还记得不?当年第一盏电灯在寨老会祠堂亮起来那晚,全寨的老小,不也像如今围着你这电视机一样,里三层外三层?你那时候十六岁,挤在最前头,仰着脖子看那玻璃泡子,嘴里念叨着‘莫非把闪电关进去了?’,愣是看到油干灯烬,祠堂的老会计赶人了才肯回家。”
傩送爷被说中了陈年旧事,老脸微微一热,嘴硬道:“那……那不一样……电灯是照明,实在。这电视里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有啥不一样?”龙老爹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像能看进人心里去,“电灯照亮的是屋堂,你这电视机,照见的是世道,是人心,还有……咱们差点忘了的本。” 他用力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我爹说过,你爷爷刻的傩面,那‘开山莽将’点睛的时候,是要用辰州朱砂混合雄鸡血的,那眼神,才能辟邪镇煞,有开天辟地的神光。这道理,跟你这电视机里能放出千里之外的戏文,说到底,不都是把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给‘请’到眼前来么?一个靠的是祖辈传下的心神,一个靠的是后人发明的巧技,都是人的本事。”
这番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在锁孔里反复拧动,终于“咔哒”一声,轻轻打开了傩送爷心中那把锈蚀的锁。他回头望了望自家堂屋里那方黑亮的屏幕,第一次觉得,它或许并不全然是祖辈规矩的破坏者,也可能是一种……新的“请神”方式?
六
他闷着头回到家,堂屋里静悄悄的,电视机静静地立在柜子上,像个沉默的匣子,藏着无数秘密。鬼使神差地,傩送爷犹豫了一下,四下张望见没人,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学着孙子的样子,笨拙地按了下那个最大的按钮。
屏幕“唰”地亮了,发出柔和的光。里面正在放京剧《空城计》。诸葛亮羽扇纶巾,在城楼上气定神闲地抚琴,司马懿在城下疑神疑鬼,进退维谷。傩送爷年轻时跑船,在汉口码头戏园子里看过这出戏,顿时被吸引住了,嘴里不自觉地跟着那熟悉的西皮流水哼唱起来,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他正看得入神,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女人说话的声音。傩送爷像做了亏心事被撞破的孩子,慌忙伸手要去关电视,手忙脚乱却按错了键,声音反而更大了,已经来不及了。进来的是隔壁的王寡妇,手里挎着个竹篮。
王寡妇的身影被最后的夕照拉得老长,斜斜地映在门框上。她并不急着进屋,只将手在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上慢慢揩了揩,目光越过傩送爷略显慌乱的肩头,落在那个咿咿呀呀唱戏的方盒子上。
“糯米粑粑还烫手呢,”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浸过酉水河般温润,“刚出笼的,晓得您牙口不好,特意多蒸了一会儿,软和得很。您尝尝看,是不是比往日的更糯些?”
傩送爷局促地站起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又想再去关电视。王寡妇却已迈过门槛,竹篮搁在八仙桌上的声响轻得像一片落叶。“不忙关。”她目光扫过屏幕上羽扇纶巾的诸葛亮,话锋一转,嘴角抿着一丝了然却又不说破的笑意,“不过啊,我今天来,还真不是白看的。我听说——这盒子里头,有个专教人做菜的台子?”
见老人怔住,她眼角细密的纹路里漾开一点光,那光里有窘迫,也有决心。“寨子里的夸赞是给从前那个王寡妇的。如今来的那些游客,口味刁着呢。前天我家住的那对城里小夫妻,就说想吃啥子……酸菜鱼?我按老法子做了一碗,他们虽也夸,客客气气的,可我瞧得出,吃得不算痛快,鱼肉嫌老了,汤头嫌寡淡了。”她不再看傩送爷,转而望向屏幕,像是对着一位远道而来的先生,语气里掺着罕见的、近乎执拗的恳切:“我就想瞧瞧,外面的世界,是怎么个做法。这盒子既然能把戏文‘请’来,想必也能把做法‘请’来吧?”
说来也巧,阿岩晚上放学回来调台,真找到一个教烹饪的节目。那期教的,正是新派川湘风味的酸菜鱼。王寡妇看得眼都不眨,身子微微前倾,嘴里喃喃念着,像小学生背诵课文:“哦,鱼片要薄,先用蛋清、淀粉抓过,锁住水分……汤底要用鱼头鱼骨先熬成奶白色,还要放这许多野山椒和藤椒提味……出锅要泼热油,激发出香味……步骤还真多。”
第二天傍晚,炊烟散尽时,王寡妇端着一海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酸菜鱼,又踏进了傩送爷的家门。鱼肉雪白滑嫩,汤色金黄油亮,上面飘着鲜红的辣椒圈、翠绿的葱花和麻香的花椒,红红绿绿,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傩送爷,阿岩,快来尝尝!按电视里说的法子做的,看对味不?”
傩送爷接过阿岩递来的筷子,迟疑地夹起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鱼片嫩滑得几乎不用咀嚼,酸辣鲜香层层叠叠地冲击着他老迈的味蕾,是他活了七十多年从未尝过的浓郁、复合的风味。他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就着一口米饭,嘟囔道:“这电视盒子……倒也不全是瞎闹。”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但态度明显软化了。
自此,王寡妇成了傩送爷家的常客。她不仅学做菜,后来更把电视里学来的客房布置、待客之道都用在了自家的农家乐上,生意果然越发红火。她与傩送爷之间,那层因电视机而结下的微妙隔阂与尴尬,也随着这酸菜鱼般热腾腾的烟火气,悄然化解了。
七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阿岩在县里读高中,半月才回一次家。这次他带回了一张用硬纸壳仔细包好的光盘,宝贝似的揣在怀里,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
“爷爷,这是老师特地给我的,说是省里拍的,讲我们湘西民俗文化的纪录片,让我们了解自己的根,不能数典忘祖。”
晚上,寨子里的人又习惯性地聚在傩送爷家堂屋,等着看新鲜。阿岩把光盘放进一个连着电视机的小黑盒子(他说是DVD机),屏幕上出现了无比熟悉的山水画面,酉水河静静地流淌,吊脚楼依山而建,镜头掠过石板路、古井、老树,仿佛把寨子搬进了盒子里。
当画面出现土家族傩戏表演的盛大场面时,一直沉默抽旱烟、半眯着眼似睡非睡的傩送爷,眼睛猛地亮了,像黑暗中划过的火柴。
“这是我们寨子的傩戏!你看那个‘开山莽将’的步子!对!就是这样,要沉,要稳,每一步都要踩在地脉上!”他激动地用烟杆指着屏幕,身子前倾,差点从凳子上站起来。
屏幕上,傩面舞者身着色彩斑斓的彩衣,在铿锵激越的锣鼓声中跳跃、旋转、蹲踞,动作古朴有力,充满原始的野性和力量感。浑厚苍凉的唱腔响起,那调子傩送爷闭着眼都能哼出来。而解说词则用一种庄重而清晰的普通话,详细讲解着每一个动作的象征意义,每一种傩面背后古老的神话传说和历史渊源,讲述着傩戏如何作为一部“活态史诗”,承载着这个民族的迁徙记忆、宗教信仰和生活智慧。
寨子里的人们都看得入了神,这些他们从小看到大、甚至有些看腻了、觉得土得掉渣的仪式,第一次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道了背后竟然有这么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先民的惊人智慧。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在胸中悄然滋生。
纪录片放完,堂屋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大家还沉浸在那肃穆又神奇的氛围里,意犹未尽。半晌,才爆发出热烈的议论。
“原来我们这傩戏这么有名啊!都上电视了!省里的人都知道了!”
“那个‘先锋小姐’的傩面,真好看,解说里说象征丰收和吉祥呢!”
“解说里说的‘开山莽将’的傩面,那种刻法和神韵,不就是傩送爷会刻的那种吗?说是驱邪镇宅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角落里的傩送爷,目光里充满了惊奇、敬佩,还有一丝探寻。
傩送爷的祖父,是清末这一带最有名的傩面匠人,据说能刻七十二种神祇鬼怪的面具,个个栩栩如生,神气活现。傩送爷从小跟着学,磨破了多少次手皮,挨了多少次训斥,终于得到了真传,能刻出三十六种傩面,已是了不得的本事。只是这些年,看傩戏的年轻人越来越少,都忙着打工挣钱,觉得这是封建迷信,他的刻刀也生锈了,被遗落在阁楼的角落里,那手绝活眼看就要跟着他进棺材了。
龙老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声音却异常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傩送,我记得你年轻时刻的傩面,那神韵,那刀工,比电视上这些还要精致、还要传神哩!你爷爷那手绝活,算是传对人了!那‘开山莽将’的怒目,是你用凿子一点点‘逼’出来的,有煞气!不像现在有些,软绵绵的,没精神!”
傩送爷在众人注视下,难得地露出了带着几分骄傲和追忆的笑容,皱纹都舒展开了:“那是,我爷爷教的时候说过,刻傩面,不是木匠活,是请神。一个眉毛的弧度,一个眼神的角度,都有讲究,心里得有神,手下才有根。心不诚,刻出来的就是块死木头。”
“那您咋不刻了呢?把这手艺藏着掖着多可惜!”一个叫李旺的后生娃好奇地问,他刚从广东打工回来没多久。
“现在……现在谁还要这些老古董哟……”傩送爷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风吹灭的烛火,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能吃不能穿,换不来钱,年轻人都不爱看,说我们是搞迷信……”语气里满是落寞和无奈。
“我们要看!我们要学!”阿岩突然大声喊道,激动得脸都红了,挥舞着手臂,“爷爷,我们学校下个月搞文化节,正愁没有拿得出手的节目呢!您教我们刻傩面、演傩戏吧!让县里的同学都看看,我们酉水寨的宝贝!我们不比谁差!”
寨子里的年轻人被点燃了热情,尤其是那些刚从外面回来、见识过城市繁华又感到迷茫的年轻人,仿佛找到了某种精神的锚点,纷纷附和起来,堂屋里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和一种找到方向的兴奋。
傩送爷看着这一双双充满期待和热忱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六岁时,挤在祠堂里看电灯的那个好奇少年的影子。一股久违的豪情和责任感涌了上来,像酉水河的春潮,冲刷着他心中的暮气。他深吸一口气,大手在膝盖上一拍:“好!好!只要你们愿意学,不怕吃苦,不怕人说闲话,我就教!把我爷爷传下来的东西,都教给你们!不能让老祖宗的手艺,断在我手里!”
八
第二天,傩送爷就爬上那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木梯,从阁楼堆满杂物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尘封多年、落满灰尘、散发着霉味的旧木箱子。箱子很沉,他用袖子拂去厚厚的灰尘,露出隐约的木纹。打开箱子的那一刻,仿佛打开了一段被遗忘的时光。里面用油布仔细包着的,是他珍藏多年的各式凿子、刻刀、锉子、砂纸,虽然年深日久,有些已经生了斑点,但保存完好,擦去灰尘和薄锈,刃口在阳光下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锋利和精良。他选了块早就备下的、干透了的、木质细腻的白杨木,搬了把小凳,坐在老槐树下,开始了搁置多年的工作。
温暖的阳光透过槐叶的缝隙洒下来,木屑在光柱中纷飞,像金色的雪粒,散发着树木特有的清香。凿子与刻刀在他粗糙变形、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间灵活运转,或凿或刻,或刮或磨,发出“沙沙”“笃笃”的声响,像一首古老的歌谣。一个“开山莽将”傩面的轮廓——粗犷的眉骨、怒张的鼻翼、突出的獠牙——渐渐从混沌的木料中凸显出来,有了生命的气息。寨子里的年轻人围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不时发出惊叹。阿岩则拿着他的智能手机,认真地拍照、录像,说要留下影像资料,以后好复习。
“刻傩面,最要紧的是心中有神。”傩送爷一边沉稳运刀,一边慢悠悠地讲解,声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和耐心,“每一刀下去,都要恭敬,不能急躁。心浮了,刀就浮了,刻出来的东西,就没有神,只有形,是死的,挂在脸上也请不来真神。”
可真正上手,年轻人才知其中艰难。阿岩第一个尝试,他接过爷爷递来的刻刀时,指尖因兴奋和紧张微微发颤。他依着爷爷的指点,小心翼翼地在一小块木料上下刀,可那刀在他手里像条不听话的泥鳅,一滑,就在木料上啃出一道深深的、无法挽回的疤痕,作品算是废了。他不服气,觉得是运气不好,又拿起一块,这次屏息凝神,每一刀都绷着劲,可刻出来的线条却僵直生硬,毫无神采,像个呆板的木偶。
“爷爷,这刀怎么就不听使唤呢?”少年人的焦躁和沮丧全写在拧紧的眉宇间。
傩送爷接过他手里的刻刀,又拿起那块废料,粗糙的指腹摩挲过那道失败的刀痕,半晌才开口,声音低沉:“看,心浮了,刀就浮。”他将木头举到阿岩眼前,“你得先在心里把它请出来。它是‘开山莽将’,是驱邪的神祇,你得问它,是劈山开道时要的那股子狠劲,还是镇守村寨时藏的那份威严?心里有了它的脾气、它的故事,手上才有了准头。”
阿岩怔怔地看着那道疤痕,又看看爷爷手中那个已然神形初具的傩面,第一次感到手中那柄轻飘飘的刻刀,竟有着山一般的重量。
另一个后生,就是那个叫李旺的,好不容易刻好了一个傩面胚子,觉得不够威风,不够吸引眼球,便自作主张,偷偷用家里刷门的红油漆,在上面画了张扬的火焰纹,兴冲冲地跑来给傩送爷看。“爷,您看,这样是不是更神气?”
傩送爷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二话不说,抓过一块粗砂纸,不由分说就往那鲜艳刺眼的油漆上用力磨去。
“哎!爷!我画了半天!您这是干啥!”李旺心疼地大叫,想伸手去拦。
“胡闹!”傩送爷少有的严厉,拨开他的手,继续打磨,油漆屑纷纷落下,“这是神面,不是戏台子上的花脸!它的威严是从木头里生出来的,是从刀法里透出来的,不是用这些化学颜色涂上去的!轻飘飘的,没分量!老祖宗的规矩,颜色要用矿物粉调桐油,一层层薄薄地染上去,渗进木纹里,这才经得起年月,才有神的光彩,才有分量!”
他放下砂纸,看着一脸委屈和不理解的李旺,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无奈的叹息:“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觉得老规矩麻烦,费时费力。可有些东西,省了步骤,就丢了魂。这傩面,就不是那个傩面了。”
那天晚上,阿岩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电视剧或者娱乐节目,而是把白天录的爷爷雕刻的过程视频,在手机上一遍遍播放,放大每一个手势,研究每一次运刀的角度和力度。第二天,他沉住气,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学着爷爷的样子,先对着那块不言不语的木料,静默良久,手指轻轻抚摸木纹,仿佛真的在与之交流,感受它的质地和“性格”。当他再次下刀时,虽然依旧生涩,手腕力量不足,线条也不够流畅,但那一笔一划里,似乎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一种沉稳和专注。
傩送爷在一旁眯眼看着,手里打磨着另一个傩面的细节,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点了点头。他明白,那道关于传承的微光,那粒古老的种子,已经在年轻人心里,悄悄地、艰难地,破土而出了。
九
一个星期后,在傩送爷的亲手指导和不断纠正下,那个“开山莽将”的傩面终于完成了。红面獠牙,怒目圆睁,额头上刻着神秘的符纹,威严中透着一股斩妖除魔、开天辟地的凛然正气。寨子里的人都跑来观看,摸着那光滑的曲面和凌厉流畅的线条,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神性力量,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傩送爷又带着年轻人开始排练傩戏。没有现成的戏服,妇女们就翻出压箱底的旧衣服、被面,比着老照片和记忆中的样子,用灵巧的手改制,绣上传统的纹样;没有专业的锣鼓,就把家里的铜盆、皮鼓拿出来,请寨子里会打溜子的老人来教,敲打出古老而振奋的节奏。
在这个过程中,那台曾经被傩送爷深恶痛绝的电视机,竟然成了他们名副其实的“好帮手”。阿岩从网上找了许多其他地方、甚至其他国家的傩戏或类似面具舞蹈的演出视频,大家一边看,一边琢磨比较,学习别人的动作编排、舞台表现和叙事方式,再融入自己寨子的特色和傩送爷指导的原汁原味的动作。
乡里的小杨干事听说后,特意赶来观看他们的排练,被那原始粗犷、充满生命力的表演深深震撼了,还带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县里要举办首届民间文化艺术节,各乡都要选送最具地方特色的节目,获奖的还有奖金。
“要是你们的傩戏被选上了,在县大礼堂演出,台下坐的都是领导和观众,还能上县电视台新闻哩!到时候,全县都知道咱们酉水寨了!”小杨兴奋地推了推眼镜,脸涨得通红。
上电视?让全县人都看到酉水寨的傩戏?寨子里的人都沸腾了,尤其是年轻人,个个摩拳擦掌,充满了期待。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誉感。
傩送爷心里也高兴,像喝了二两蜂蜜酒,甜滋滋的,但面上还是习惯性地摆摆手,保持着老辈人的矜持:“我们自己闹着玩就行了,自娱自乐,上啥子电视哟。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爷爷,这是宣传我们酉水寨、宣传我们土家文化的好机会啊!怎么能叫丢人现眼呢?”阿岩激动地劝道,他比爷爷更懂得媒体传播的力量。
龙老爹也捻着雪白的胡须,旗帜鲜明地支持:“让外面的人都看看,我们湘西不光山水美,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更深着哩!傩送,这是好事,露脸的事!”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和鼓励下,傩送爷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了,心里其实也憋着一股劲,想让祖父的手艺和自己寨子的傩戏,真真正正地走出大山,风光一回。
接下来的日子,寨子里热闹得像过年,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兴奋。白天各自忙活田里山上的活计,一到傍晚,铿锵的锣鼓声和苍凉的唱腔就在傩送爷家的院坝里有节奏地响起来。傩送爷精神头十足,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亲自示范每一个跳跃、每一个转身,严格纠正年轻人的唱腔和步伐,声音洪亮,不厌其烦。阿岩和年轻人们也学得认真,汗水湿透了粗布衣衫,顺着年轻的脸颊淌下,也毫不在意,眼睛里闪烁着希望和投入的光芒。
十
然而,就在艺术节前三天,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傩送爷为了给孩子们挑选几块适合刻制小型傩面、作为艺术节纪念品的木料,爬上了寨子后山一个平时少有人去的陡坡。那里的白杨木质地最好。找到合适的木料后,下山时,因为心里惦记着排练的事,有些分神,再加上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一不小心踩在了一块松动的石头上,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从长满青苔的陡坡上滚了下来,扭伤了脚踝,剧痛钻心,瞬间额头冒出了冷汗。
大家闻讯急忙赶来,用树枝和藤条做了个简易担架,把他小心翼翼地抬到了乡卫生院。医生拍了片子,诊断结果是脚踝严重扭伤,伴有轻微的骨裂,必须打上石膏,严格静养至少半个月,绝对不能走动,更别说上台表演了。
“完了,完了,艺术节后天就开始了,去不成了。”阿岩看着爷爷那只打着厚厚白石膏、肿得老高的脚,垂头丧气地蹲在墙角,眼圈都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所有的努力和期待,仿佛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泡影。
傩送爷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闻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看着自己那不争气的脚,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黯淡无光,充满了自责和颓丧:“这就是命啊……老了,不中用了……拖累大家了……白忙活一场……” 他反复念叨着,像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寨子里的人闻讯都来看望他,嘴上说着安慰的话,“身体要紧”“以后还有机会”,但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惋惜,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傩送爷心上,比脚上的伤更疼。排练的鼓点停了,寨子里弥漫着一种沮丧和压抑的气氛。
阿岩守在爷爷病床前,看着爷爷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脸,喃喃道:“爷爷,没有您在旁边看着、指点着,我们心里都没底,总觉得动作不对,唱腔也不对,这戏……味道不对了。要不……要不我们跟艺术节那边说一声,不去了吧?等您好了再说……”
傩送爷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岩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他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嗓子说:“别说了……是我……是我没用……拖累了大家……对不起你太爷爷传下来的手艺……”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眼角悄悄滑落,渗入花白的鬓角。
十一
就在这绝望的气氛几乎要将整个寨子淹没的时候,龙老爹在王寡妇和几个后生的搀扶下,也来到了卫生院。老人家还没开口,王寡妇先把一个沉甸甸的保温桶“咚”地一声放在床头柜上,朗声说道,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力量:“傩送爷,您就放一百个心,好好养着!天塌不下来!寨子里的男人还没死光呢!这是我刚炖好的老母鸡汤,加了黄芪枸杞,最是补气,您趁热喝!”
龙老爹在床边的凳子上缓缓坐下,目光扫过傩送爷打着石膏的脚,又看向他绝望的眼睛,缓缓开口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人心神的力量:“傩送,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寨子里唱大傩戏,开坛前必念的那句祖师训吗?”
傩送爷下意识地低声念道,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一方有请,八方呼应。众心齐,神必至……”
“对喽!就是这个理!”龙老爹用力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洪亮起来,震得病房嗡嗡作响,“你不是一个人在唱这出戏!你倒了,还有我们整个寨子!酉水寨的人,还没死光呢!心还没散!这台戏,不能垮!”
原来,就在傩送爷住院的这天下午,寨子里德高望重的几位老人,在龙老爹的主持下,自发召集大家开了个紧急会议。龙老爹不顾年迈,主动承担了总指挥的角色,负责回忆和确定最后的唱词、仪式流程;王寡妇则展现了惊人的组织能力,主动承担了后勤保障和安抚人心的任务,安排妇女们轮流做饭送饭;阿岩和年轻人们化悲痛为力量,继续抓紧最后的时间磨合排练;连小杨干事也跑前跑后,负责与艺术节组委会的沟通协调,说明情况,争取理解和支持。寨子里会木工的老人,主动接手了修理、制作最后一批道具的活;妇女们则轮流负责给排练的年轻人和卧病的傩送爷送饭送菜,保证大家没有后顾之忧。整个寨子,因为这场意外,反而以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团结了起来。
“您看,”阿岩把手机凑到爷爷眼前,里面是寨子里乡亲们发来的、晚上院坝里灯火通明、热火朝天排练的新视频,“龙老爹在帮我们纠正唱词呢!他说他八十年前就看过我太爷爷演这一出,词儿记得比我们还清楚!王婶带着人在赶制最后的彩衣!”
视频里,龙老爹端坐在太师椅上,眯着眼,枯瘦的手打着拍子,不时高声纠正一两句唱词,神情专注而庄严,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使命。王寡妇穿梭在排练的队伍中,给汗流浃背的年轻人递水擦汗,大声地鼓着劲。
龙老爹呵呵笑道,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得意:“别看我老,耳背,眼昏,可这台戏的每一句词,每一个调,都刻在我脑子里,忘不了!比你傩送记得还全乎!”
傩送爷看着视频里一张张熟悉的、坚毅的乡亲们的脸,看着龙老爹颤巍巍却异常认真、不容置疑的手势,看着阿岩和年轻人们汗流浃背却眼神坚定、充满韧劲的脸庞,看着王寡妇忙前忙后、指挥若定的身影……他的眼眶猛地一热,视线彻底模糊了。他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坚守者、传承者,这台戏,真正成了全寨子老老少少共同的事情,是流淌在所有人血液里的文化基因的苏醒和集体力量的迸发。他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反复地点头。
十二
艺术节那天,寨子里像过年一样热闹,甚至比过年更添了几分庄严和紧张。一大早,参加表演的队伍就穿着连夜赶制、虽不专业却充满手工温度的民族服装,精神抖擞地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留下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则早早地聚集在傩送爷家宽敞的堂屋里,围着那台曾经引发无数风波、此刻却承载着全寨希望的电视机,焦急而兴奋地等着看县电视台的现场直播。
傩送爷被大家小心翼翼地扶着,坐在最中间他那把磨得油光发亮的老藤椅上,受伤的脚搭在一个铺了软垫的小凳上。他紧张得手心冒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方已经无比熟悉的屏幕,仿佛要将它看穿。王寡妇给大家发着炒瓜子、红薯干,大声地说笑着,努力调节着气氛,但堂屋里的空气依然凝固着紧张和期待。
下午两点,艺术节在县大礼堂准时开始。一个个节目轮番上演,有苗族姑娘小伙子清脆嘹亮、情意绵绵的山歌对唱,有土家族节奏明快、技巧高超的溜子锣鼓,有侗族宛如天籁、多声部和谐的无伴奏大歌……个个精彩纷呈,掌声不断。傩送爷的心也跟着一个个节目起起落落。终于,身着华丽盛装的主持人走上舞台,用清晰洪亮的声音报幕:“下面请欣赏,由酉水寨选送的,土家族傩戏——《开山莽将》!”
电视屏幕上,灯光骤然聚焦,舞台背景是绘制的酉水山水,古朴苍茫。阿岩和寨子里的年轻人们,身着改制后依然古意盎然、色彩浓烈的傩服,戴着由傩送爷亲手指导、他们自己参与雕刻和彩绘的、神态各异的傩面,在深沉雄浑、撼人心魄的锣鼓声中,迈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登场了!他们的动作刚劲彪悍,步伐扎实,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唱腔古朴苍凉,带着山野的粗粝气息,将驱邪祈福、开天辟地的雄浑气势和先民与自然抗争的悲壮历史,展现得淋漓尽致!完全不像是一群业余的农民演员,倒像是一群从古老时光中走出来的、真正的傩舞者!
堂屋里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喝彩声和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议论声。
“好!跳得好!有那股子劲!”
“看!那是我们家阿岩!演的是‘先锋小姐’!步子多稳!”
“唱得真有味道!比电视里那些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大戏都不差!这才是真东西!”
“龙老爹指导的唱词,一个字都没错!”
傩送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跟着默念每一句唱词,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完全沉浸其中。屏幕上那些熟悉的年轻人,将他祖父传下来的技艺,将他毕生的心血和守望,如此完美、如此精彩地展现在了全县人民面前。他仿佛看到祖父,看到列祖列宗,正站在屏幕那头,带着欣慰而自豪的笑容,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肆意滑落。他赶紧用粗糙得像砂纸的手背去抹,却越抹越多。
表演结束,台下陷入了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长时间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评委们给出了罕见的高分——酉水寨的土家族傩戏,以其原生态的震撼力和深厚的文化内涵,毫无悬念地获得了本届民间文化艺术节传统组的一等奖!
“赢了!我们赢了!我们是一等奖!”堂屋里瞬间被欢腾的声浪彻底淹没,老人们相互握着手,激动地摇晃着,孩子们兴奋地蹦跳着,叫着,笑着,王寡妇更是高兴得直接抹起了眼泪。
傩送爷擦擦湿润的眼角,看着屏幕上阿岩和其他年轻人捧着那个亮闪闪的奖杯、激动自豪、几乎要哭出来的笑脸,他喃喃地、反复地念叨着,像一句古老的咒语,又像一句最深情的告慰:“上了电视了……真的上了电视了……爷爷,您看到了吗?列祖列宗,你们看到了吗?咱们的傩戏,没丢……咱们酉水寨,露脸了……”
十三
傍晚时分,去县城参加艺术节的人坐着班车,浩浩荡荡、凯旋而归。阿岩一马当先,像捧着绝世珍宝一样,捧着那个沉甸甸、亮闪闪的奖杯,一路跑着,冲进家门,直奔到爷爷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爷爷!爷爷!你看!一等奖!我们得了第一名!评委主席说我们的傩戏是‘活着的化石’,是‘真正的民间艺术瑰宝’!”
傩送爷颤抖着伸出双手,像接过初生婴儿般,接过那沉甸甸的、象征着无上荣誉的奖杯,冰凉的触感却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他一遍又一遍地用袖子擦拭着、抚摸着奖杯光滑的表面,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不停地点头,脸上绽放着孩子般纯粹、灿烂、毫无保留的笑容,所有的皱纹都舒展开,像一朵风霜雨雪后盛开的菊花。
小杨干事跟在后面,脸上也乐开了花,额头上还带着忙碌的汗水:“傩送爷,大喜事啊!电视台的记者听说了您几十年如一日传承民族文化、带领寨子年轻人获奖的感人故事,非常感兴趣,说明天要专门来寨子里采访您呢!您可是咱们乡的文化功臣!要大肆宣传!”
“采……采访我?”傩送爷愣住了,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衣襟,“我一个糟老头子,有啥好采访的……别耽误人家工夫……”
“哎呀,爷爷,这是好事!让大家都跟您学学!”阿岩赶紧劝道。
第二天,县电视台的采访车果然在乡亲们好奇的围观中,开进了酉水寨,停在了老槐树下。摄像机、反光板、话筒……一堆长枪短炮对着坐在老槐树下、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靛蓝土布衣服、显得有些不自在的傩送爷,他紧张得直搓手,手心都是汗,眼神躲闪。
漂亮的女记者微笑着,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傩送爷,恭喜您和寨子获得大奖!请问,当初您为什么愿意把祖传的、甚至可以说是独门的傩面雕刻技艺,毫无保留地教给寨子里的年轻人呢?您就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吗?”
傩送爷看着周围围观的、满脸自豪与鼓励的乡亲们,又看了看身边一脸崇敬和紧张的孙子和年轻人们,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从大家的目光中汲取了力量,慢慢平静了下来。他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缓缓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以前嘛,我觉得电视这东西,是个坏东西,让人心变浮躁,忘了根本,光看些花里胡哨的。后来啊,看久了,用久了,经历了不少事,我才慢慢琢磨过来,东西好坏,全看人怎么用它,看人心向着哪头。用好了,电视也能传播文化,连接人心,还能把我们这些老家伙脑子里快忘干净的东西,传给下一代,让老手艺找到新路子。这……这就像当年电灯进了寨子,照亮了黑漆漆的屋子;现在这电视,它照亮的是……是路子,是让老树发新芽、让老泉涌新水的路子。”
这番没有任何华丽辞藻、朴实无华却充满生活智慧和辩证思考的话,不是事先准备的稿子,而是他这段时间跌宕起伏、酸甜苦辣后最真实、最深刻的感悟。顿时赢得了在场所有人发自内心的、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女记者也深受感动,连连点头。
十四
采访播出后,傩送爷和他守护的傩戏、傩面雕刻技艺,一下子成了方圆百里的名人和非遗传承的典范。不仅县里,连市里、省里的文化单位、大学研究机构都有人慕名而来,学习傩面雕刻技艺,考察研究傩戏文化。乡里顺势决定,在酉水寨正式挂牌设立“土家族傩文化传习所”,由傩送爷担任名誉所长,龙老爹、王寡妇等都成了顾问,每月还有一点象征性的补贴。寨子里的农家乐,也顺势挂上了“傩文化体验户”的牌子,游客可以观看傩戏表演,体验傩面雕刻,品尝土家美食,生意更加红火。
更让傩送爷和老一辈人欣慰的是,一些原本在广东、浙江等地打工、觉得家乡没有前途的年轻人,看到家乡文化带来的机遇和发展的希望,看到熟悉的老手艺竟然能赢得这么大的尊重和实际的经济效益,也开始陆续返乡。他们带着在外面学到的新观念、新技术(比如阿岩搞的网络直播卖傩面),回来建设家乡。寨子里不仅傩戏演出成了固定旅游项目,还逐步开发了傩面工艺品制作、民俗文化深度体验游等项目,日子越过越红火,人心也更齐了。
一个阳光明媚、秋风送爽的下午,傩送爷又坐在那棵见证了无数故事的老槐树下,就着树叶间漏下的斑驳光影,专注地雕刻着一个姿态优美、神情慈悲的“先锋小姐”傩面。阿岩则坐在他旁边的小马扎上,举着手机,熟练地进行着网络直播,普通话里夹杂着亲切的湘西方言。
“家人们看,这是我爷爷,我们酉水寨的傩面雕刻非遗传承人,正在刻的是我们土家傩戏里少有的女性角色‘先锋小姐’,象征吉祥和丰收哦!大家看这个线条的流畅度,这个弧度的把握,都是几十年功夫才能这么准的……对,用的都是咱们山里的白杨木,干透了,不开裂……”
屏幕上,弹幕不断滚动,“老爷子厉害!”“手艺真好!”“想要一个!”“湘西文化底蕴真厚!”,点赞和送虚拟礼物的动画层出不穷。
傩送爷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梁上,眯着眼看着手机屏幕上飞过的字,问道:“又有人要买了?”
“嗯!”阿岩兴奋地切换着镜头,对着远处如画的酉水河和层层叠叠的吊脚楼,“这个月已经接了二十多个订单了,都是订做不同角色的傩面!还有好几拨人私信预约了国庆假期要来寨子里看原生态傩戏表演,住民宿呢!家人们,点点关注,这就是我们美丽的湘西酉水寨,欢迎你们来玩,来看真正的傩戏,感受最地道的土家风情!”
十五
夕阳西下,把酉水河面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粼粼波光晃动着,像撒了一河的金屑,又像傩戏服上闪耀的亮片。寨子里炊烟袅袅升起,狗吠声、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谁家播放的婉转山歌旋律,交织成一曲温馨而充满生命力的田园晚唱。
傩送爷完成了最后一笔精细的雕刻,放下刻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腿。堂屋里,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联播,说的是国家乡村振兴、文化自信的最新政策。几个老人边看边议论,说今年的惠农政策真好,合作医疗报销比例又提高了,日子有奔头。
如今的傩送爷,每晚七点,都会准时坐在电视机前,雷打不动地收看新闻联播。他说,从这里能听到北京的声音,能知道国家的发展大势,心里踏实,眼界也开阔了,觉得自己虽然老了,但还是和国家、和时代连在一起的。
“爷爷,吃饭了!王婶送来的酸菜鱼,按新法子做的,可香了!”阿岩在厨房里喊着,饭菜的香味已经飘了出来,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傩送爷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进屋。他拄着拐杖,站在老槐树下,望着脚下生机勃勃、日新月异的寨子——新修的水泥路通到了每家每户,崭新的太阳能路灯像忠诚的卫兵一样矗立在路旁,修缮一新的吊脚楼里传来游客的欢声笑语和酒杯碰撞的清脆声,院坝里,龙老爹正精神矍铄地带着一群光屁股娃娃,比划着傩戏最基本的动作和步伐,娃娃们稚嫩而认真的“嘿哈”声在山间回荡……
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了岁月年轮的脸上,浮现出无比欣慰、满足而平和的笑容。这个古老的、他曾以为会随着他们这代人的老去而慢慢沉寂、消亡的寨子,正在新时代的浪潮里,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而他,一个曾经固执地拒绝变化、只想孤独地守护着最后一点传统的老人,如今也成了这巨大变化中积极的一部分,并且用自己的方式,让古老的根脉,在新时代的土壤里,生发出了无比灿烂的新枝。
堂屋里,电视机传出了欢快的、歌颂新农村、新生活的歌声。傩送爷慢慢转过身,踱进屋,在他那把磨得油光发亮、无比亲切的老藤椅上坐下。屏幕上,一群和他孙子阿岩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正在青山绿水间,用无人机、电商直播等新技术,种植、销售着丰收的果园,脸上洋溢着和他孙子一样的、充满希望、自信和创造力的笑容。
傩送爷看着,看着,也不自觉地跟着那激昂熟悉的歌声的节奏,用苍老而含混的声音,轻轻哼唱起来,脸上绽开了像老槐树皮一样深刻、褶皱,却无比温暖、明亮的笑纹。
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悄然跃上了墨蓝色的山巅,清辉如水,静静地洒满了湘西的千山万壑,也洒满了酉水寨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石板路,照亮了吊脚楼,照亮了老槐树,也照亮了那条奔流不息、永远向前的酉水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