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30
分享

散文∣与月对坐

这念头一生,便再难安坐室内了。索性关灯,推开通往阳台那扇有些滞涩的玻璃门。一股热浪裹挟着尘土与草木蒸腾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屋中空调制造的清凉壁垒分明。我靠在微凉的铁栏杆上,仰起头,便看见了它。

它已升得老高,想必是攀过了邻家那幢小楼的屋顶,此刻正悬在一片混沌的、深蓝色的夜空中。今夜的月,是下弦月,清清瘦瘦的一弯,像谁用指甲在天鹅绒上精心掐出的一道白印子,光泽内敛,并不耀眼。它的光,也不是水银泻地般的倾洒,而是一缕一缕的,仿佛经过了一层极薄的、看不见的纱网过滤,变得柔和而驯顺,静静地流泻下来。

我的阳台逼仄,堆着些蒙尘的杂物。月光落在这里,显得有些局促。它照亮了半袋硬化了的水泥,表面泛着冷硬的青白;也照亮了墙角那盆濒死的茉莉,枯黄的叶瓣在微风中索索地抖着。这月光,竟照得这方小天地的败落与我的闲愁,都无处遁形了。城里的月光,大抵如此,是一道冷静的、旁观的光,忙于应付这满城的人造灯火,自身的灵气与温存,便被磨蚀得差不多了。

看着它,我的心却悠悠地荡开去,荡回了那片被月光浸透了的乡土。

那时的月,似乎要低矮得多,亲近得多。夏夜燠热,家家户户都将晚饭搬到院子里。一张小木桌,几把竹椅。院子是泥地,晚饭前,祖父提一桶井水,哗啦啦泼过去,那股混着泥土腥气的热浪猛地腾起,地面便变得湿润而踏实。等到月亮从东边那排黑黝黝的槐树梢头升起,整个院子就成了它的舞台。

月光是泼墨似的,酣畅淋漓。院角的瓜架,蜷曲的丝瓜须,靠墙的锄头、犁铧,甚至地上爬过的一只甲虫,都被镀上一层清澈的、奶白色的光。那光是活的,在草叶间滚动,在祖父的烟袋锅上一明一灭地闪烁,在我伸出的小小手掌心里,聚成一汪温凉的、可以掬起来的水。

我们孩子们总不肯安静吃饭,急匆匆扒拉几口,便滑下椅子,在这片月光海里追逐。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像另一个顽皮的自己。跑累了,一头扎进祖母怀里。她摇着蒲扇,那风裹着月光,凉丝丝的,拂在汗津津的脊背上,说不出的熨帖。她会指着月亮,用缓慢而神秘的语调说:“瞧,月婆婆在看着咱们呢。” 我于是便真相信,那月亮里住着一位慈祥又严厉的老婆婆,一切阴翳与不堪,都在她那澄澈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祖父则是个沉默的伴月者。他咂着烟袋,眯眼望着满月出神。他的身影在月光下高大、安稳,像一座沉默的山。他看的是月晕,是云彩的走向。有时会喃喃自语:“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明天,该起风了。” 在他那里,月亮不是诗意的象征,而是一个古老的、忠实的伙伴,指引着春种秋收。他与月亮之间,有种农夫与土地般的、无需言说的默契。

最妙的,是独自躺在麦秸堆上望月。打谷场上的麦秸堆,被夏日阳光晒得蓬松温暖,散发着一股干爽的香气。我悄悄爬上去,躺下,整个天穹便像一口深蓝色的、倒扣的大锅,将我严严实实罩在下面。而那轮月亮,便是这锅底唯一的一盏明灯。

四野俱静,只有秋虫“唧唧”地唱着,歌声短促清凉,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月光的深潭,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远远近近的村落都睡着了,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像不肯瞑目的眼睛。月光是这一切的主宰。它无声地漫过田野、树林、屋顶。远处的田畴,像一片蒙着白霜的棋盘;近处的杨树,叶子被照得一片银白,风一过,便哗啦啦地翻动起来,仿佛满树缀满了发光的银币。

在那样的时刻,人是渺小的,像一粒尘埃;可心,却无比阔大,能装下整个夜空。什么都可以想,童年的稚梦,未来的遥想,像一群纷乱的、闪着光点的流萤;什么也都可以不想,便只觉得自身化作了一缕月光,融进了这片无边的清辉里,自由自在,了无挂碍。那是一种最初的对孤独的体味,但这孤独并不苦涩,反而带着一种清甜,像一枚偷藏在口袋里、快要融化了的薄荷糖。

“嘀——”

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猝然将我的回忆剪断。我猛地一颤,回过神来。眼前依旧是逼仄的阳台,清瘦而疏离的城里的月。脖颈因仰得太久,已有些酸麻。

楼下传来邻居模糊的电视声,夹杂着孩子的啼哭。这现实的声响,与我脑海中那片寂静的月光田野,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我忽然想起祖父那个坏了的“红灯牌”收音机。他捣鼓半晌,终于放弃,叹口气说:“里面的东西坏了,接不上那个‘响’了。”

我此刻的心情,大抵如此。我与眼前的月,与记忆里的月光,其中的“东西”仿佛也坏了。我站在这现代化的都市里,与月对坐,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比童年时更为遥远。它依旧照着我也照着我的故乡,但那光,已无法将两地真正连通。故乡的月光下有生命,有温度,有祖母的故事和祖父的预言;而这里的月光,只是一片清冷的、美丽的装饰。

夜更深了,风里带来一丝凉意。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弯月亮,它正静静地向西天滑去,依旧沉默着,像一个完成了今夜巡礼的、孤独的神祇。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心底的答案。那“接不上的响”,或许并非因为什么东西彻底“坏了”,而是我自身的频率,早已被城市的生活调校得不同。我不再是那个能接收故乡月光信号的、纯粹的接收器了。

转身退回屋里,轻轻带上门,将那片残缺的月光关在门外。今夜,注定是寻不回那个完整的、奶白色的梦了。那与月对坐的悠然,终究是遗落在了一片长满麦秸与记忆的乡土之中。

但无妨,它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为我这样迷路的城市夜归人,保留着一份清辉的存档。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