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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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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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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它就在窗台上,白瓷的盆,拢共不过七八个枝子,叶子是那种饱含着生命力的、油汪汪的绿。花呢,却只开了这一朵。这花儿开得毫不张扬,花瓣儿是那种润泽的、半透明的白,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又像是湘西南梅雨时节,少女腕间一抹温凉的月光。它静静地立在枝头,那姿态,是羞怯的,却又是坦然的;是纤弱的,却又是执拗的。我的目光一沾上它,便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柔和的丝线给缠住了,再也挪移不开。这静默的凝视里,那被都市的喧嚣与案头的劳形深深埋藏的记忆,竟如解冻的春水,潺潺地、不可遏止地流淌了出来。

我的故乡,在湘西南的一个褶皱里,那儿没有名山大川,有的只是纵横交错的水网,和枕着水声的人家。记忆里的夏天,总是溽热而漫长的。午后,日头毒辣辣地照着,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石板路被晒得滚烫,仿佛能瞧见一层虚渺的白气在上头浮动。这时候,世界是静默的,也是一种令人昏沉的、黏腻的静。然而,就在这一片混沌的暑气里,总会有一缕香气,不知从谁家的院落里,幽幽地、丝丝缕缕地逸出来。

这香气,初闻时是极淡的,仿佛只是风的一个清甜的梦。但你若凝神去捕捉,它便立刻活了过来,像一条冰凉滑腻的小蛇,倏地钻入你的肺腑,将那满身的燥热一瞬间都驱散了。我们这些孩子,便像被这香气牵着鼻子的小狗,顺着风,一家一家地寻过去。十有八九,那香气的源头,总是阿婆家。

阿婆家的院子,是我童年里的一个宝藏。那儿没有名贵的花木,有的只是些泼辣辣的、家常的品种:凤仙、夜来香、洗澡花,还有墙根下那一片绿得发亮的薄荷。而那一大丛茉莉,就长在一个废弃的、爬满了青苔的石磨盘旁边。它算不得高大,枝叶却蓊蓊郁郁地铺开一大片。阿婆是不大特意伺候它的,至多在浇别的菜蔬时,将剩下的水瓢泼给它些。可它却长得极好,从初夏到深秋,那圆润的、米粒似的花苞,便络绎不绝地冒出来。

阿婆采花,总是在黄昏。夕阳的余晖给万物都涂上了一层温暖的、陈旧的金色。她挎着一个竹编的小篮,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在繁密的枝叶间,却变得异常地轻柔、灵巧。她从不将花朵一把捋下,而是用指甲,在花萼与花梗连接的那个最细微的关节处,轻轻一掐,“嗒”的一声轻响,那朵洁白莹润的花儿,便妥帖地落入了她的掌心。那动作里,有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郑重。后来我常常想,茉莉这东西,实在是很像我们乡土间那些最寻常的女子,譬如我的阿婆。她们的一生,似乎都与“耀眼”、“浓烈”无缘,只是静默地守在自家的院落里,守着灶台与一方水土。她们没有惊人的言语,却将所有的坚韧与芳芬,都敛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敛在对儿孙细细密密的疼爱里。这茉莉的香,不也正是如此么?它不袭人,不张扬,只是那样幽幽地、固执地弥漫着,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成为一种背景,一种底子。你平日未必时时察觉,可一旦失去,便觉得整个生活的底色都寡淡了。这洁白的花朵,在无数个昏黄的暮色里,便成了我心中关于故乡、关于慈亲之爱的最温柔的符号。

我们围在她身边,她有时会停下,拈起一朵将开未开的茉莉,递到我们鼻尖下,用那软糯的乡音说:“闻闻看,是不是比完全开了的还要香些?这里头,藏着一个‘明天’哩。” 我们便使劲地嗅,那香气果然是更为幽邃而复杂的,仿佛包裹着一个清甜的梦。阿婆又教我们,将采下的花苞,摊在洗净的旧竹匾上,不能见日头,要让夜里清润的露气“养”着它,如此,明日绽开时,香气才更持久,更沉稳。

这些花,一部分会被阿婆用细铁丝串成镯子,或是精巧的扇坠,卖给镇上杂货铺里,换些零钱。但更多的,是被她用来窨茶。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窨制茉莉花茶的情景。她先将自家焙炒的、带着微微烟火气的绿茶,厚厚地铺在陶罐底,然后,将那些饱吸了一夜露水、将开未开的花苞,匀匀地撒在上面。一层茶叶,一层茉莉,如此反复,直到将罐子填满。最后,她用一块厚实的、靛蓝色的土布将罐口密封起来,放在阴凉的墙角。

那等待的几日,于童年的我,是漫长而充满诱惑的。我总会忍不住偷偷跑到那陶罐边,将鼻子凑近封口的布缝,使劲地闻。起初,只有茶叶的清苦味。但渐渐地,那清苦里便渗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那甜味一日浓似一日,到最后,竟仿佛有了形体,像一团温软的、芳香的雾,将那朴拙的陶罐整个儿地笼罩了起来。待到阿婆终于揭开封口的那一天,那股积蓄已久的香气,便“轰”的一下涌了出来,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成了一匹光滑的、浓郁的绸缎,瞬间铺满了整间屋子。那时的茶叶,每一片都仿佛被这香气浸透了,用开水一冲,那朵在枝头未曾完全舒展的“明天”,便在杯中,轰轰烈烈地、圆满地复活了。

许多年后,我离家求学,工作,像一颗被风吹远的种子,落在了这北方干冷的城市里。城市有城市的好,什么都讲求效率与分明。花店里的花,是规整的,鲜艳的,带着明码标价的骄傲。我也曾买过盆栽的茉莉,施以精心配比的肥料,严格按照科普文章来浇水、控光,可它开出的花,总觉少了几分风致。那香气是单薄的,直白的,来了便来了,散了便散了,留不下一丝可供回味的余韵。它们像印刷精美的明信片,固然好看,却终究隔了一层。而阿婆院子里的那丛茉莉,连同那溽热的夏天,那金色的黄昏,那窨制花茶的漫长等待,才是一幅活生生的、有温度、有呼吸的乡土长卷。

前年夏天,我回到故乡。阿婆更老了,背佝偻得像一只虾米,行动也迟缓了许多。她的院子,因疏于打理,显出几分荒芜。那丛茉莉,却还在,只是枝叶不如记忆中那般茂盛了,花开得也稀疏。她见了我,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颤巍巍地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说着些旧事。临走时,她忽然想起什么,挪到屋里,取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包成的小包裹,一层层地揭开,里面是些干枯的、颜色变作淡褐的茉莉花朵。

“拿着,”她将那小包塞进我手里,“你小时候顶喜欢的香气。城里……怕是闻不到这样的了。”

我接过那包花,花朵因失水而变得很轻,很脆,仿佛一碰就要碎了。我低下头,深深一嗅。是的,那浓郁的、鲜灵的香气早已散去,但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却沉淀了下来。那是一种混合着旧日阳光、故乡泥土、阿婆手泽以及漫长时光的,复杂的、沉静的味道。它不冲,不飘,只是沉沉地、固执地萦绕在那里,像一个温柔的、却无法被遗忘的诺言。

窗台上的这朵茉莉,依旧在静静地吐着芬芳。它的香气,清雅,灵动,是属于此刻的。而我鼻端心底,那来自故乡的、更为古老而沉郁的香气,也正被它幽幽地唤醒。两种香气,一在今朝,一在往昔;一在眼前,一在心田。它们交织着,融合着,将我这一方小小的书房,氤氲成了一个既真实又虚幻的、关于美与传承的梦。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歌声依旧在耳畔盘桓,只是那“好”字里的滋味,如今品来,竟是如此的丰厚,如此的悠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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