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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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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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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

蝉声在午后呈现出一种金属的疲态,响了整整一夏的盛大锣钹,如今锈了。巷口,老槐树的万千叶子,终于与那黏滞得如蜜的空气,松动了一线缝隙。

风,是第一个信使。不是夏日的热浪,而是从不知名巷弄转角贴着墙根溜来的一丝试探。它像一块即将融化的薄冰,在汗湿的脖颈轻轻一贴,随即若无其事地遁走。待你疑心是错觉,它已拂动石阶缝里那株心事重重的狗尾草。那毛茸茸的穗子懒懒地摇,仿佛不情愿地从大梦里醒转,节奏慢得像断了发条的古老钟摆。

我的脚步是自己慢下来的,仿佛怕惊扰了这位初来乍到、气韵微凉的客。便这么着,悠悠地往江边去。

江是湘江。这时候看去,满满的一江赭色,流得沉甸甸的,仿佛载不动一整个夏天的溽热与喧嚣。岸边的沙石依旧烫脚,但那热度是浮在表面的,像一句说了太久、已然凉透的狠话,不再有伏天里钻入骨髓的狠劲。墙壁上,爬山虎那不管不顾的浓绿,边缘处已起了力不从心的卷曲,像美人眼角,终是败给了时间,生出细密的倦纹。

这变化极细微。心里若惦着旁的烦难事,是万万察觉不到的。心须得静,静得像口古井,方能映出这天上云影、时节暗换的踪迹。

我的目光,最终被一株半枯的芙蓉树绊住了。它的许多叶子,边缘已焦黄卷起,脆弱得一触即碎。夏日那油汪汪的、逼人的绿意,早已消褪,剩下一种疲惫的、哑默的苍绿。

然而,就在这片近乎绝望的底色间,我竟发现了几片朝向东南的叶子,在叶脉根部,渗出了些许胭脂样的红。那红是怯生生的,试探的,仿佛闺中少女初学胭脂,只拿指尖蘸了一点点,对着模糊的铜镜,轻轻抹开一小圈羞怯的酡颜。那是秋的胎记,是时间在败退中,悄然埋下的伏兵。

我凑近前去。手指极轻地抚过那焦黄的边缘,触感是脆硬的,发出细微的、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是翻阅一本被遗忘了的、正在风化的线装书;而叶面的主体却还残存着最后的柔韧,固执地守着生命最后的体面。

这截然不同的质感——死亡的脆裂与生命的柔韧——竟如此矛盾又和谐地并存于一体。恰如此刻,夏的余威与秋的先锋在此短兵相接,相互撕扯,又相互交融。

忽然,脸上感到一点沁人的、明确的凉。不是风,是雨。

铅灰色的云,从岳麓山后一团团涌上来,沉沉的,厚厚的,带着一种不动声色却不容置疑的威仪。江风立刻转了性子,呼呼地,将柳条扯成一条条飞扬的、嘶鸣的绿鞭。

人们收竿的收竿,唤孩子的唤孩子,脸上却显出几分期盼的真实喜悦。这雨,是他们盼了许久的清凉偈子。

雨来了。起初是几颗疏落的、义无反顾的雨点,“噗”的一声,砸在干燥滚烫的尘土上,溅起一小团一小团白色的烟尘,像一个个饱满而有力的句读,清晰地标记在夏日的终章之上。

我躲进一个临江的古旧亭子里。一位白衣老者凭栏望雨,手边放着一把磨得油亮的旧伞。

“这雨下得正是时候。”他并未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湿漉漉的石板底下渗出来的。

“是啊,一场秋雨一场凉。”

“凉得好。”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迷蒙的江面,“人不能总泡在夏天里。你看那江水,夏天涨得满满的,是肥的,是浊的;等秋深了,水落了,清了,水底的石头就露出来了。人,也是一样。”

我默然。心里那块被一夏暑热蒸腾得模糊不清的石头,仿佛在这言语与雨声中,被一遍遍冲刷,洗去了苔藓与淤泥,渐渐显出了它沉默而坚硬的轮廓。

雨下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利落地停了。像个高明的说书人,醒木一拍,戛然而止,留一个干干净净的下回分解。

云散开,日光是一种被彻底洗刷过的、清清白白的亮。空气里那股子燠热的浊气被扫荡一空,混合着泥土的腥甜与雨水微凉的气息。蝉声住了,留下一片真空似的、令人耳膜微微发胀的寂静。

取而代之的,是蟋蟀“㘗㘗”的试声,清脆,干净,带着些许金属的、冰冷的质感,一下一下,清晰地敲打着这雨后的空旷,也敲打着时光的深邃。那声音,像是用极细的银针,在静谧的缎子上绣着看不见的纹样。

我回到我所寄居的那条小巷时,已是黄昏。

夕光被雨水滤过,呈现出温暖的、琥珀般的色调,柔和地涂抹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上。家家户户都坐到门外来纳凉,那神情语调,透着一股夏日里难得的舒展与安闲。

空气中飘散着辣椒炒肉的呛辣与冬瓜汤的恬淡。这一浓一淡,一烈一平,便是最踏实、最慰藉人心的人间烟火了。日子,便在这样一张一弛的呼吸间,缓缓流淌。

我推开自己的院门,站在院中,许久没有动。

立秋这一天,便这样过去了。它没有惊天动地的场面,只是用一丝狡黠的风,一片羞红的叶,一场透彻的雨,一声清亮的虫鸣,便完成了季节的交接。

那最盛大的、最喧嚣的、最恣意的,已经过去了。

而那最沉静的、最丰腴的、最懂得舍得的,正在一步步到来。

夜要渐渐长过昼。那漫漫长夜里,正好将夏日里那些疯长的、杂乱的心事,一一理清,压入记忆的陶瓮,用往后冷静的岁月,将其慢慢酿成醇厚的、可供晚年独酌的酒。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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