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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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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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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寨市深绿

车子在山里转,转得人有些迷糊。柏油路早变成了砂石路,砂石路又变成了泥路,路面被雨水泡得软乎乎的,车轮轧过去,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像谁在慢悠悠地嚼着湿米糕。两旁的树,起初还是些常见的杉木、樟树,愈往里走,便愈认不得了。有的树身通直,披着鱼鳞似的灰白皮子;有的枝干虬结,挂满深绿的苔衣,沉甸甸地往下坠,仿佛穿了一件不合身的厚棉袄。这时节,山里闷着一股子潮热,车窗开着,那绿意便不由分说地涌进来,不是看进来的,是嗅进来、挤进来的——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草木腥气,混着腐叶底下凉丝丝的土味。这绿是有分量的,七十二分五厘,压得人眼皮也有些发沉。偶尔瞧见远处坡上一块开垦出来的地,种着些包谷,那稀稀拉拉的黄绿色,倒成了这满山墨绿里一个喘气的缺口。

路一拐,山忽然向两边让开了些,眼前豁亮,寨市到了。镇子不大,紧紧凑凑地趴在河谷的平处。屋顶的瓦是黑的,经了年岁,黑里泛出青灰的斑,像老鸦的翅膀。几十户人家,高高低低地挨着,挤成一片。一条河水,怕就是巫水了,从镇子边上静静地淌过去,水是那种看久了让人心里发空的碧色,绿得有些稠,流得便显得慢了。河边歪着几棵老柳树,枝条一直垂到水面,尖儿上沾着水,半晌才懒懒地滴下一滴,那水面皱了皱,很快又平复了。

镇口立着一座旧牌楼,石头的,顶上长了一丛狗尾巴草,风里摇着。牌楼下头,两个老汉正对坐着下“六子棋”,棋盘就画在泥地上,棋子是随手捡的石子与断枝。一个光着脊梁,肋骨一根根清晰地排着;另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肘部磨得透亮。两人都不言语,只偶尔伸出手,“啪”一声将“棋子”按在某个交叉处,那声响在湿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干脆。我站住看了一会儿,穿褂子的老汉头也不抬,说:“后生,挡光了。”我才发觉自己的影子正落在他们的“棋盘”上,忙挪开脚,笑笑。他也不看我,只盯着地上的纵横格子,仿佛那里面装着千军万马,装着整个晌午的时光。

沿着一条主街往里走,街是老街,脚下的青石板被磨得光滑,中间微微凹下去,像一块块用旧了的砚台。石板的缝隙里,挤出些深绿的、绒绒的苔藓,踩上去,软软的,没声儿。两旁的木板房,门脸儿都窄,里头却深,望进去,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堂屋里的方桌、条凳,和壁上贴着的些年画影子,颜色旧成了昏黄。这些房子的年纪,怕比镇子上最老的老人还要大。墙板上的木纹裂开了,曲曲折折的,像干涸的河床,又像老人手背上的筋络。有的门楣上,还残留着几十年前的标语,红漆早已斑驳,笔画却依然倔强地立着。我正仰头辨认,旁边“吱呀”一声,一扇木门开了,探出个挽着髻的老婆婆,手里端着个粗瓷碗,将碗里浑黄的水泼在街边的阳沟里。她看见我,也不惊讶,只慢声问:“找谁家?”我说不找谁,随便看看。她“哦”了一声,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停,像是打量一件寻常的物什,然后转身掩上门,那“吱呀”声拖得长长的,半晌才合拢,街面又静了。

这静,却不死寂。静里头,包裹着许多活泛的声响。不知哪家后院里,传来单调而结实的“咚、咚”声,是木槌捶打在石臼里;谁家的母鸡,刚下了蛋,“咯咯哒”地宣告着,声音穿过薄薄的板壁,有些发闷;远处铁匠铺子(如果还有的话)的方向,似乎有极轻微的金属敲击声,一下,隔好久,又是一下,像是时间本身在小心翼翼地打着拍子。这些声音,被厚重的绿和湿润的空气包裹着,传不远,也响不亮,却让这镇子的静,有了厚度,有了体温。

循着那最沉稳的“咚、咚”声,我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声音是从一栋有着高大封火墙的老宅里传出来的。门虚掩着,我轻推进去,是个敞亮的天井。天井里,一个壮实的妇人,正挥着一柄沉重的硬木槌,捶打石臼里的米浆。她约莫四十出头,胳膊结实,随着木槌起落,身子有节奏地俯仰,额前的头发被汗濡湿了,贴在皮肤上。石臼是整块青石凿成的,臼里的米浆已雪白莹润,黏稠得扯着木槌。天井的檐下,坐着一位更老的婆婆,怕有八十多了,脸像一枚风干的核桃,皱纹深而安静。她膝上放着一个竹匾,正低着头,极仔细地挑拣里面的红果子。那是山里采的野莓,晒得半干了,一颗颗红艳艳、皱巴巴的,像缩小的灯笼椒。

“老人家,这是做雕花米豆腐吧?”我开口问。

捶打的妇人手下不停,脸上却绽出笑来:“是哩,您晓得?这米要新碾的晚稻米,泡透了,磨细了,捶上千百下,才有筋性,耐煮,刻出花来才不散形。”她说话的调子软糯,和木槌沉重的响声混在一处,有种奇特的和谐。

“费这大工夫?”我在一旁石凳上坐下。

“吃食嘛,工夫到了,味道才到。”妇人简简单单地回了一句。这时,檐下的老婆婆抬起头,眯着眼看看我,又看看那石臼,忽然开口,声音沙沙的,像风吹过干树叶:“我像她这般年纪时,也捶。那会儿捶得多,寨子里办大事,红白喜事,都离不得这个。有一年,也是这般闷热的夏天,过兵,好长的队伍,灰扑扑的,乏得很。我娘带着我们,连夜捶了几大臼,来不及刻花了,就捏成粗粝粝的饭团子,塞给他们揣上……那兵,一个个也年纪轻哩。”

她话说到这里就停了,目光虚虚地望着天井上方一小块长方形的、碧蓝的天,不再言语,仿佛沉进了那片只属于她自己的、比米浆更黏稠的回忆里。只有那“咚、咚”的捶打声,一下,又一下,结实实地填满当下的时光,也像是敲在那段遥远历史的回音壁上。

日头悄悄歪过了天井的屋脊,一片凉荫漫了过来。我起身告辞,捶打的妇人冲我点点头,老婆婆则又低下头,专注于她匾里的红莓了,似乎那里面藏着一个更小的、更鲜艳的世界。

回到主街,觉得有些渴,见河边挑出一面旧布旗,写着“茶”字。走过去,是间极小的铺子,门口搭着凉棚,棚下摆着两张方桌,几条长凳。店主是个精瘦的老汉,正坐在小竹椅上编竹篓,手指枯瘦却异常灵巧,薄薄的竹篾在他手里跳跃、翻飞,发出细微的“咝咝”声。我要了碗本地的油茶。他也不起身,朝屋里喊了一声:“哎,油茶一碗。”里间传来含糊的应声。

茶端上来,是个粗陶碗,冒着热气。里面内容果然扎实:炒米、花生、豆子,还有炸得焦香的阴米,浮在茶汤上。茶汤是咸的,带着姜和茶叶的焦香,喝一口,咸、香、烫,一路滚下去,额上顿时冒出一层细汗,通体舒泰。

“老师傅,手艺好。”我赞道。

他手里不停,眼睛只盯着逐渐成形的篾器:“混口饭吃。年轻时编的,是箩筐、背篓、晒簟,家家要用的家伙什。现在嘛,”他下巴朝我这边略抬了抬,“编些小巧的篮子、灯罩、玩意儿,你们外边来的同志喜欢。”

“老样式没人要了?”

“有,怎么没有。”他拿起篾刀,削去一根竹篾的毛刺,动作流畅得像呼吸。“山里头总还是要用的。只是编的人少了。我儿子,在广东的厂子里,说一天挣的,够我编十天筐。”他说这话时,脸上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惋惜,只是在陈述一个像“天黑了要下雨”一样自然的事实。他手中的竹篾,青黄相间,纹理清晰,在渐渐柔和的光线里,泛着温暖而润泽的光,仿佛他编织的不是器物,而是一段段凝固的、有着柔和色泽的午后光阴。

棚外,巫水依旧不声不响地流着。对岸的山峦,此刻被西斜的日头镀上了一层金边,而背阴的一面,绿得更深、更沉了,近乎墨黑。镇子里的炊烟,三缕五缕,袅袅地升起来,不是直的,被微微的山风揉着,软软地散开,和暮色融在一处。

该走了。我付了茶钱,老汉这才停下手,用一块灰布擦了擦手,朝我点点头。我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声在青石板上依旧空空地响着。回头看,寨市古镇静静地卧在巨大的、墨绿的摇篮里,瓦顶上的金光正在迅速褪去,变成一种安详的青灰色。那捶打声、编竹声、下棋的落子声,都听不见了,它们被收拢进了一扇扇逐渐亮起昏黄灯光的木门里。

来这一趟,像是从湍急的河里舀起一瓢水,初看平平无奇,只有些漂浮的草叶;静置片刻,才慢慢显出沉淀下来的东西——不是泥沙,是些极细碎的、闪着微光的金屑,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手掌里托着一点沉甸甸的、属于时间的重量。

这镇子的好,原不是一眼能看尽的。它藏在木槌千篇一律的起落里,藏在老妇人挑拣红莓时专注的沉默里,藏在篾匠手中那润泽的光里。它不向你诉说历史,历史就晾晒在每家的门楣上、渗透在每块石板的凹痕里;它也不向你展示生活,生活就是那捶打、那编织、那一碗粗粝滚烫的油茶。它只是这样存在着,在湘西南群山的深绿皱褶里,像一颗呼吸缓慢而绵长的心脏,泵出的不是血液,是那七十二分五厘、无处不在的、沉静而坚实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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