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并非生在熙攘的路边,博取行人匆匆的一瞥;也非长在幽静的庭园,作为风雅的点缀。它只是立在这片湘中丘陵的脊线上,身后是起伏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土黄色坡地,面前,则是一条被往年雨水冲刷出的、干涸的沟壑。它就那么站着,像一个被遗忘的哨兵,又像一枚钉在大地褶皱处的、生锈的钉子,固执地要将这两片即将滑脱的土地,死死地铆在一起。
我向着它走去,仿佛去赴一个无言的约。正午已过,日头偏西,光线变得愈发醇厚,像一坛陈年的米酒,泼洒下来,将万物都染上了一层温润的、琥珀样的光泽。这光,流淌在那棵树的树干上,竟奇妙地发生着变化。远看是银白的,此刻近了,才看清那白,并非宣纸那般单薄的白,而是像被岁月反复搓洗过的土布,泛着青灰的底子,透着坚韧的微黄。树皮皴裂,是风霜反复签署的契约。它的干,是真正的“直”。从根到梢,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弯曲,仿佛在破土而出的那一瞬,便已认定了天空的方向,此后所有的生长,都只是对这最初信念的、义无反顾的奔赴。
我停下脚步,开始倾听。视线向上攀援,便是它的枝桠。这些枝桠也是瘦硬的,全无柳条的风流姿态,它们骨骼般嶙峋地伸向天空,带着一种沉默的、索取或抗争的姿态。枝头疏疏落落地挂着叶子,心形的,边缘带着细细的、却不容忽视的锯齿。此时的叶子,正处在由绿转黄的当口,那绿,是沉淀了一夏的、近乎墨色的苍绿,边缘却已被秋风熏染出清冽的柠檬黄。阳光穿透这些半透明的叶片,那叶脉便无比清晰地显现出来,一根主脉,两侧生出无数细密的支脉,织成一张秩序井然的、生命的网。
风,是它开口说话的先兆。起初是温柔的,只引得几片叶子矜持地颤动,像窃窃的私语。旋即,风势大了,整树的叶子便哗然起来。不,那不是都市里惯常听见的“哗啦啦”,那声音更清亮,更干脆,带着金属的震颤,飒飒作响,簌簌而歌,仿佛千万片薄铜在阳光下打着拍子。
我被这声音引着,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碰它粗粝的躯干。我的指尖,先感到的是一种无比的干燥与坚硬,仿佛触碰的不是有生命的树木,而是冷却了的、远古的熔岩。那些皴裂的树皮,深一道,浅一道,纵横交错。我闭上眼,让指腹细细地阅读那些纹路。它们有的如刀劈斧凿,那是雷霆与狂风留下的战书;有的则如泪痕蜿蜒,那或许是严冬冰雪侵蚀的印记。在这冰冷死寂的表皮之下,我仿佛能感应到,有一股温热的、奔腾的潜流,正沿着那些看不见的、深埋的脉络,沉默而执拗地,向着那看似枯瘦的枝梢,向着每一片在风里歌唱的叶子,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生命的浆液。
一片叶子,终究是挣脱了枝头,打着旋儿,悠悠地,像一只断了线的、失了颜色的风筝,落在我微微扬起的衣襟上。我小心翼翼地拈起它。它比我想象的要轻,也要柔韧。叶柄断裂的地方,还带着一丝极细微的、柔韧的纤维,像是不忍离别,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后的释然。我把它举到眼前,对着西斜的阳光。光,立刻将这小小的叶片照得通透,那复杂的脉络网络,在我眼前展现无遗。这精致的、严密的构造,是为了更有效地承接雨露阳光,也是为了更坚韧地抵御风刀霜剑。生命的所有智慧与力量,都凝结在这方寸之间了。
我靠着树干坐下,背脊抵着它坚实的支撑。这无声的依傍,让人心安。目光漫游间,思绪却飘向了远方的另一片土地。我曾见过的江南树木,譬如香樟与桂,生来便得了天地的厚爱——暖风润雨,沃土滋养,长得是那般丰腴雍容。香樟终年苍翠,亭亭如华盖;桂树则逢秋送香,那香气馥郁缠绵,随风散入千家万户的窗棂,是另一种温软的人间情致。
而眼前的这一棵,它有什么呢?它没有婉转的虬枝,没有常青的绿叶,没有馥郁的花,也没有甜熟的果。它只有这一身铮铮的铁骨,这一树在风里也绝不咽回去的、哗哗的壮歌。它不美,不柔,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过分的严肃。像一个被放逐的、缄默的巨人,独自撑开一片倔强的天空。
风静歇的片刻,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厚重的空寂。也正是在这空寂里,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自后方的小路传来。我回头,是一个戴着旧斗笠的老农,扛着一把锄头,锄头上还沾着新鲜的、湿润的泥块。他走到树下,很自然地放下锄头,仿佛这是每日必经的仪式。他并不看我,只是默默地寻了块树根旁凸起的光滑土埂坐下,从腰间掏出一杆油光发亮的竹根烟袋,静静地吸着。目光与他一同投向远方起伏的丘陵线,看着他脸上被岁月和日光雕刻出的、与树皮几乎同源的深刻纹路,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击中了我:他,难道不就是这棵行走的树吗?
忽然间,一段尘封的记忆浮了上来——少年时在县立图书馆泛黄的县志里,我曾读到过与此地、此树相关的记载。那上面说,百年前,此地曾有过一场惨烈的大旱,“赤地千里,饿殍载道”。然而,在灾情最重的几个村落,最终活下来的人却最多。县志上用简略的文言写道:“……民多采白杨嫩叶,与杂糠麸而食,其味极苦,然可活命。”彼时读来,只觉是几行冰冷的文字,此刻,面对着这在夕阳下焕发着生命光彩的树,那文字背后的艰辛、坚韧与那苦苦的、救命的滋味,仿佛穿越了百年的时光,猛地攫住了我的喉咙。
我再次仰头看它。它的形象,在我心中陡然变得更加厚重,更加复杂。晚风穿过枝叶,那飒飒声仿佛变成了遥远的、集体的叹息与歌唱。
日头愈发西沉,天色由澄澈的琥珀,渐渐转为一片温暖的、辉煌的金红。整片丘陵,连同这棵树,都沐浴在这最后的、盛大的光瀑里。那原本青白相间的树干,此刻像被镀上一层熔化的赤铜;半黄半绿的叶子,则在刹那间被点燃,每一片都成了透明的火焰,在枝头无声燃烧。那哗哗的响声,便是这无数火焰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欢呼。
同伴在远处呼唤我该回去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最后深深地望了它一眼。我转身离去,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那从树身中感应到的温热而坚韧的力量,也有一部分,经由那片刻的倚靠,悄然注入了我的血脉之中。
走了很远,我忍不住再次回头。暮色四合,天地苍茫。那棵树的轮廓,在愈发浓重的青黛色天幕下,已化为一幅巨大而简练的剪影,比白日里更显峭拔,更显孤独。
然而,在那一片无边的静默里,我分明听见了,有一种声音,正从大地的深处,顺着我的脚底,沿着脊骨,一路升腾,直抵心腔。
那不是哀怨,也不是欢歌。
那是年轮在黑暗中缓慢扩增的声响,是根须与磐石与旱土无休止的、安静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