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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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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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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风车的影子

雪峰山的影子斜下来时,我看见了那架风车。它站在老家老屋偏房最深处的昏黄里,像一个被遗忘的誓言。这昏黄是有重量的,压得梁间的蛛网都垂成了弦月。光线旧得很,旧得像老屋本身呼吸出的叹息,让屋里的一切——破损的窗格、补过的屋瓦、墙上早已黯淡难辨的孩童涂画——都褪成了同一种疲惫的、记忆的颜色。

我不是来找它的。这次回邵阳,是为父亲七十岁生日。老屋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西厢房塌了半边,雨水在堂屋地上养出了青苔。墙角那摊风干的槐荚,在午后的光里蜷曲着,姿态竟像极了风车空转时的叶影。脚步便偏了,偏进这偏房的深处,撞破了三十年的寂静。

湘西南的风车,魂是木头的。不是北方杨木的轻佻,也不是岭南樟木的浓烈。雪峰山的杉,长在海拔八百米处的阳坡,纹理直而韧;资水边的松,浸了水汽又经日晒,木质紧实得像淬过火的铁。匠人选材要在立冬之后,这时候的木头睡得最沉,树液静伏,剖开来,连香气都是向内收敛的。

我见过风车的骨骼。那年偏房漏雨,父亲掀开篷帆,我第一次看见它裸露的构架。没有一根铁钉,全凭榫卯咬合——那是老班子人懂的语言。公榫要留三分虚,母卯要收一线紧,春胀冬缩都要算进去。最精妙的是那套传动:主轴上的凹槽深浅不一,像树木的年轮;齿轮的齿被岁月磨成了圆弧,依然严丝合缝;风叶上墨线画的八卦图,还隐约可辨。

四片篷帆如今只剩骨架,像鱼的刺。蒙着的粗麻布,早被蠹虫与潮湿蚀成了絮状,一缕一缕垂挂着。但奇怪的是,布角处还能看见靛蓝染的云纹——那是曾祖母的陪嫁,一匹土布用完了最后三尺。

阳光从破瓦隙漏下来,不是直线,是斜的,被蛛网筛过一遍,被灰尘染过一遍,落到风车上时,已经薄得像蝉翼。光柱里万千尘粒浮沉,无声而激烈。这风车最后一点精魂,在做着微型舞蹈——或许它一直在跳,只是我们不再看了。

手停在主轴凹痕上方。那凹痕深有一指节,光滑如釉,泛着油脂般暗沉的光泽。这光泽,是父亲的,是祖父的,是我们家几代人手掌共同打磨出的包浆。纹理里沁着的,是不同年月的手汗——焦虑时攥紧的湿,丰收时舒展的潮,还有漫长岁月里,无数遍无意识的、仿佛祈祷般的摩挲。

关于它的来历,父亲和祖父说法一致:是“老辈子手里”请远方的好木匠打的。祖母则讲过更细的旧事,说那木匠姓唐,干活时右脚不大灵便,但手艺极静,在屋里一住就是几个月,满屋都是刨花的清气。木匠有个习惯,每天收工前,要对着一日的活计喝一小杯酒。他说,木头有耳性,得敬它。喝一杯,是让自己静下来,也是让一天的活儿在木头里落个踏实。

完工那日,该是暮春。第一场饱满的南风从资江河谷吹上来,抵达我们这座院落时,已温驯得像熟睡的气息。风鼓动新蒙的篷帆——那布,是当年家织的土布——风车便“呜呜”地转了起来,声音由涩转滑,终成连绵的吟唱。

从此,这风车便长在了家族的命脉里。它像一副古老的肺,一呼一吸,把混沌的收成分出饱满与秕糠,把模糊的四季过成实在的、有轻有重的日子。

记忆最深的是那个盛夏。邵阳的夏天,日头毒,晒场上的青石板能焙熟鸡蛋。正午时分,连狗都躲在阴处吐舌头,舌头红得像焯过水的猪肝。

新收的早稻摊开一片金黄,在日头下噼啪作响,那是谷壳爆裂的声音。空气里满是焦香,混着稻草的甜、泥土的腥,还有远处资水带来的、若有若无的水腥气。

父亲和伯父们把风车从偏房请出来。说是“请”,仪式是简单的:父亲用竹扫帚扫净底座下的蛛网,伯父点三根土香插在门槛缝里。但他们的表情是郑重的,像请出一位退隐的老将军。

需要三四个男人抬起风车——这木头家伙重得很,要一声号子才能离地。安在场院中央时,正值日当顶,风车的影子缩成一团,像只温顺的黑兽。

他们脱下褂子。古铜色的脊背亮得晃眼,汗水刚渗出就汇成小溪,沿着脊椎沟往下淌,亮晶晶的,在日头下闪着细碎的光。那是资水两岸男人特有的肤色——不是平原的一马平川,是丘陵的起伏;不是单纯的黝黑,是水光与日光交织的、有层次的深。

金黄的稻谷从高举的箩筐倾泻而下。不是倒,是倾泻,带着瀑布的决绝。漏斗张着嘴,贪婪地吞咽,喉结(那个可以开合的木闸)上下滑动。

然后父亲的大手握住摇柄。那手——指节粗大,掌心的老茧厚得像树皮,一道疤痕斜过手背,是某年抢收时被镰刀吻的。他开始匀速转动。起初慢,试探着风的脾气;渐渐快,与风达成默契;最后稳在一个节奏上,不快不慢,不疾不徐。

风从风车腹部鼓荡而出。不是电扇那种直愣愣的风,是旋着的、有层次的、带着弧度的风。它穿过木头的腔体,带走谷物摩擦的燥热,携上杉木的清香、陈年谷仓的霉味,还有父亲汗水里盐的气息——雪峰山阳光、资江边泥土和男人劳作的体味,在这一刻完成了奇妙的发酵。

饱满的谷粒垂直落下,簌簌地,像金色的雨脚,密密地敲打箩筐的底,声音厚实而密集,听得人心里踏实。半实的谷子被风力推得稍远,划过一道谦卑的抛物线,落入旁边的竹匾,声音清浅些,像窃窃私语。最轻的秕谷和草屑,是这场审判里的流放者,被那股不息的气流毫不留情地吹送出去,在风车口外纷纷扬扬,落成一道淡金色的、徒劳的弧线,最终飘向篱笆外的荒地——那里,明春会长出野稗,完成另一种轮回。

我们这些孩童,被严禁靠近风车正口。那风凛冽得很,能吹走草帽,也能吹醒懵懂。我们只敢蹲在远处的苦楝树下——那树是曾祖父手植的,已经老得空心,但夏天依旧开淡紫的花,香气苦而清。

看父亲肌肉偾张的手臂划着圆。那手臂上的血管凸起,像地图上的河流。看伯父们轮流替换,但父亲很少让人替——他说每架风车有自己的脾气,换人手,风就乱了。看风车“呜呜”地唱着,歌声粗犷、单调,却与晒场的蝉鸣、远处资水隐约的涛声、整个湘西南盛夏那种慵懒又焦灼的脉搏,共振在一起。那声音入耳,心里便觉得稳当,觉得日子就该是这样,一分一厘,都被筛得清清楚楚,实在在的,骗不了人,也骗不了天。

摇风车是极讲究火候的活计。父亲说:“快了,好谷子冤枉;慢了,瘪谷子赖着。”他手上有准星,那是三十年练就的功夫——不,不是练,是长出来的,像手掌上的茧,像鬓角的白发,是时间和生活共同完成的雕塑。

记得有个雨水多的年成,清明下到端午,谷子在穗上就发了芽。收回来的稻谷瘦瘪,带着病态的潮红。父亲摇得格外慢,格外轻,摇柄转一圈要数三个数。他眯着眼,盯着风口出的谷物,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在风里辨认、挽留。那个下午特别长,长过整个梅雨季。风车的呜咽声低沉而漫长,像大地的叹息。

最后筛出的好谷子,只有往年一半多,摊在晒席上,可怜巴巴的一层。父亲抓一把在手里,看了很久。米粒在掌心,细瘦,但每一粒都干净,都精神。他说:“荒年不荒心。地是实诚的,你待它一分,它还你一厘。”那年的粥特别稀,但喝进肚子里,是暖的。

风车静立的年月,其实比转动的多。在更多冗长的晴日或雨天,它便成为我们童年的王国。王国里有大臣——那只总在梁上睡觉的花猫;有卫兵——墙角的蜘蛛,守着银亮的网;有宝藏——齿轮凹槽里,我们弹进去的玻璃珠,闪着幽微的光。

我们钻进漏斗下躲迷藏。黑暗中有陈年谷壳的微香,混着老鼠屎的腥,但孩子们不在乎。抱住木腿打转,转到天地旋转,转到自己跌坐在地,哈哈大笑,而风车沉默地看着,像纵容的长辈。篷帆的破洞漏下光斑,在脸上、身上跳跃,像一群金色的蜜蜂,追也追不上。

那些木头的纹理,被我们的小手摩挲得愈发温润。柱础的石缝里,还藏着当年塞进去的纸条。我偷偷写过一张:“我想考上镇里的中学”。后来真的考上了,却再也没回来找过它。如今那纸条该烂了吧,或者被老鼠衔去垫了窝。但那个愿望,风车记得。

它记得的事情太多了。记得祖母跪在它面前祈雨——那一年大旱,田裂得像龟背。她也摇风车,却是空转,谷仓是空的,漏斗是空的,只有风穿过空腔的嘶鸣。她喃喃:“风神爷,送点雨来吧。”三天后真的下了雨,不大,但够了。从此每逢初一十五,她总要在风车前敬一炷香。在她心里,这沉默的木器,是通着天地神灵的。

记得姑姑出嫁前夜,抱着风车哭。她说:“我走了,谁帮你擦灰呢?”其实她很少擦,但那夜的眼泪是真的,滴在木头上,洇出深色的圆。

记得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在风车前站了一夜。抽了很多烟,烟头扔了一地。第二天他说:“去吧,风车我守着。”他不知道,他守着的是一个正在死去的时代。

影子。我突然从层层叠叠的记忆里惊醒。

日头不知何时已经西斜得很低了,光线变得浓稠而锋利,像熬过头的糖浆。它将风车的影子,长长地、变形地投在斑驳的泥地上。那影子不再是它本身清癯的模样,而是被拉长得有些狰狞,有些落寞,像一道深深的、无法愈合的疤痕,又像一只试图抓住什么却最终无力垂下的巨手,五指张开,却什么也握不住。

我顺着这影子望去。它越过偏房的门槛——那门槛被几代人的脚磨出了凹陷——一直蔓延到外面的院子。院子里野草疯长,齐膝高,有狗尾巴草、蒲公英、还有我叫不出名的蒿子。影子被草叶切割、撕扯,碎成一片片的,像被打散的军队。乱石堆在那里,是当年修灶台剩下的,如今长满青苔。影子爬过石头时,被硌得支离破碎。

这沉静的、衰颓的、被肢解的影子,与我记忆中那喧闹的、有力的、完整的实体,隔着整整二十年的光阴,在这昏黄的偏房里默默对峙。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凝固成了这一实一虚、一立一卧的永恒刹那。我突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风车——是眼前这沉默的木头,还是记忆中那歌唱的魂灵?

满屋的寂静,此刻在我耳中轰鸣。我忽然明白,这寂静并非无声,而是那“呜呜”的风声、父亲沉稳的吆喝、我们放肆的嬉笑、祖母虔诚的祈祷、歉收年成里那声叹息、姑姑离别的眼泪……所有这一切声音,都被岁月这架更大、更无情、更不可抗拒的风车,一一吹散后,留下的绝对真空。饱满的、沉重的往事垂直落入了记忆的谷仓;而那些轻飘的、具体的瞬间,却像秕谷一样,被吹到了不知名的远方,再也觅不回。

我知道,邻村最后一位会制作这种老式风车的匠人,前年冬天过世了。他姓唐,或许就是祖母故事里那位木匠的后人。他死前三年就收山了,因为“没人要了”。他带走的,不只是一双手艺,还有一整套关于木材阴干火候、榫卯角度与风力关系的学问——那是几代人,用几百年的经验,写给大地的情书,现在,永远寄不出去了。

如今村里偶尔还需“风谷”,用的是铁皮焊的、马达带动的“鼓风机”。漆成刺眼的、毫无道理的蓝色,声音尖锐、急躁、不连贯,像工业时代一声粗暴的干咳。它只需插上电,按下开关,像打开水龙头一样简单。马达轰鸣,铁皮震颤,谷壳狂舞,几分钟便能干完老风车半日的活计。

效率是高极了。可那金色的、有生命的“雨”呢?那由人力与自然之风协作完成的、充满仪式感的庄严审判呢?那弥漫着木头香与汗水味、需要三十年才能练就的“手上准星”呢?那“快了冤枉,慢了赖着”的生活哲学呢?都没有了。只剩下瘪谷与实谷被粗暴分离的噪音,和空气里飞扬的、没有温度的灰尘。邻居的儿子在一旁用手机直播,镜头扫过鼓风机,又飞快移开——太慢了,不够刺激,留不住流量。

父亲老了。他的手臂再也摇不动那样沉重的木柄,他的腰在多年的劳作中弯成了一枚谦卑的钩子,再也直不回来。有一次,他望着废弃的晒场——晒场现在长了荒草,只有一条狗常在那里晒太阳——忽然喃喃道:“现在想想,摇风车的时候,心里最静。耳边是风声,眼里是谷雨,手里有准头,什么烦心事,都被那风一道道吹走了,吹干净了。”

我当时在刷手机,敷衍地“嗯”了一声。如今站在这风车的影子里,才蓦然听懂。他摇走的,何止是秕谷?那是生计的焦虑,是天气的无常,是儿女的学费,是父母的药钱,是岁月的冗繁与生命的重轭。是在与一种有形的、可掌控的力量(风力)反复对抗、协调、试探、最终达成和谐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对那些无形生活(命运)的短暂掌控与深切安心。那摇柄转动的每一圈,都是对生活的一次确认、一次梳理、一次庄严的对话。风车是他的祭司,晒场是他的神殿,而那一场场金色的雨,是他奉献给岁月的、最朴素的祭品。

去年秋收时节,我回老家。恰看见邻居在用鼓风机风谷。父亲站在晒场边的老槐树下——那槐树更老了,半边枯死,但另半边还顽强地绿着——静静地看。机器轰鸣,谷壳狂舞,效率惊人。邻居递给他烟,他摆摆手。他就那样站着,双手背在身后,站成了一个雕塑。看了很久,也许一刻钟,也许半小时,时间在他那里失去了意义。什么也没说,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深秋的潭水,但潭水深处,有东西在缓缓沉淀。

直到邻居完工离开,晒场重新空下来,只剩下满地的谷壳和那道刺眼的蓝色影子。他才慢慢走过去,脚步有些蹒跚。蹲下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声。然后,伸手从刚筛好的谷堆里——那谷堆在夕阳下金灿灿的,确实很好看——抓起一把新米。

金黄的米粒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下。不是漏,是流,带着奇异的从容。在午后的斜阳里,米粒划出一道细碎的金线,像时间的沙漏,像无声的琴弦。他专注地看着那道金线,眼神那么深,那么远,仿佛在看时间的流逝本身,在看一条他熟悉却再也回不去的河流。

那一刻,他摇风车时沉稳的节奏,他判断风力时那种全神贯注的、人与物合一的境界,又回到了他苍老的身体里。只是这一次,他手中没有摇柄,面前没有风车,他只是在虚空中,完成了一次古老的仪式。

他没有反对机械。从来没有。他只是用那个古老的动作,与一个时代,作了一场沉默的、郑重的告别。

天光彻底地暗下来了。偏房里成了混沌的一片,黑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覆盖,是吞噬。风车的轮廓与它的影子终于完全融为了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它成了一个纯粹的、巨大的“黑”,一个存在与缺席的奇妙共同体,一个充满了“有”的“空”。庄子说“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这风车,就是我们的“环中”。

我摸出手机,打开电筒。一束苍白而脆弱的人造光刺破千年的黑暗,落在风车的主轴上。那曾光滑如釉、沁满几代人手泽与体温的凹痕,在强光的直射下,竟显出无数我白日未曾看清的细微划痕、裂纹与虫蛀的小孔。它们交织着,蔓延着,像一张布满皱纹的、无言的脸,又像一幅古老的地图,标注着这个家族所有的丰年与荒岁,所有的欢欣与叹息,所有的抵达与离开。

原来每一道伤,都是记忆。每一处残缺,都是故事。

然而,我心中那最初涌起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惆怅,此刻却慢慢淡去了,沉淀为一种更深邃、更辽阔的安宁。这风车,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它并非死去,它只是从一种“用”的状态,安然过渡到了“体”的状态。它站立于此,本身便成了一种昭示,一种凝练的史书,一个不需要言语的讲述者。它的木质身体或许终将在未来的某个雨季彻底朽坏,归于雪峰山的泥土,重新加入大地的轮回。但它的影子——那由木头纹理、手泽体温、风声谷雨、家族记忆与流逝时光共同凝结而成的、精神性的影子,却已经获得了另一种形态的长存。

这影子落在老屋潮湿的泥地上,落在我此刻翻涌的心里,也将落在所有感知过它、理解过它的人的意识深处,最终汇入一个民族关于泥土、关于劳作、关于生息与共、关于“何以为人”的集体记忆之河。这条河比资水长,比时间深。

只要还有一个这样安静的午后,还有一个如我般偶然闯入、却心怀敬畏的听风者,能被这庞大的影子笼罩片刻,能从记忆或想象里,再次听见那“呜呜”的、粗犷而温柔的风声,并从中听出一些关于缓慢、关于专注、关于分寸、关于与万物对话的古老回响——那么,这架沉默在邵阳山中的风车,便没有真正地消逝。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呼吸。

我缓缓退出偏房,每一步都踩在时间的灰烬上。回身,轻轻掩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朽木门。门轴的声音嘶哑,像老人的咳嗽。我将一屋的昏暗与寂静,连同那巨大的、已然在时间里生根的影子,重新关在了身后,也郑重地关进了心里。

院子里,月色初上。是一弯下弦月,清瘦得很,像谁用指甲在天幕上划出的痕。月光清凉如水,洗去了白日的尘嚣。资水方向吹来的夜风,拂过晒场边疯长的野草,草穗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大地均匀的呼吸。

远处,资水转弯的地方,有船家的灯火。不是很多,三两点,明明灭灭,在夜色中浮沉。它们那么微弱,那么坚持,像另一个世代的风车,在时间的河流上,转出的、永不熄灭的光。

而那“呜呜”声,又隐隐地、清晰地响了起来。不是从偏房里——门已经关了。是从更深处,从记忆的矿井里,从血脉的源头处,从邵阳群山千万年的沉默里,升腾而起,弥漫开来。

不是听见。

是记得。

是邵阳的山风,穿过它空荡的胸膛时,发出的、永不停息的、遥远的共鸣。这共鸣微弱,但连绵;古老,但新鲜。它将在每一个有风的夜晚响起,在每一个思乡的梦里响起,在文明忘记又记起的循环里,一遍,又一遍。

昨夜离乡时,父亲送我到村口。他执意要送,就像我小时候上学那样。路灯新装不久,光白得发冷。他站在灯下,影子被拉得细长、细长,投在水泥路上,薄薄的一层。

那影子微微地晃动着。不是风吹的——那晚没有风。是他自己在晃,老了,站不稳了。我看着那影子,看了很久。

忽然觉得,那也是一架风车。一架瘦下去的、苍老的、却依然站立的风车。在时代的晚风里,微微地、微微地,摇晃着最后的、不肯停息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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