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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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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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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生命的书签

我的书桌上有一只扁平的木匣子,里头装的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只是一叠书签。它们大多简陋,形制不一,有些甚至是随手裁就的纸片。然而于我,这些沉默的、薄薄的物件,却像是岁月深处投来的一枚枚坐标,标记着一条名为“文学”的河流,曾如何蜿蜒地流经我生命的莽原——这一路,也浸染着湘楚大地特有的水汽与草木气息。

最早的那枚书签,其实算不得书签。那是一小条裁下来的烟盒锡纸,被童年的我笨拙地抚平,夹在一本没了封皮的《唐诗三百首》里。书是祖父的。祖父是个沉默的庄稼人,话极少,但他那间总弥漫着旧书、旱烟与陈年谷仓气息的湘中老屋厢房,对我而言却比任何游戏场都有魔力。夏日的午后,蝉声如沸,我溜进去,踮着脚从高高的、被岁月磨出包浆的樟木架子上抽下一本书,就趴在清凉的麻石地上看。阳光透过雕花的木格窗,被切割成一条条晃动的光带,灰尘在光里浮沉舞蹈,像极了文字被惊醒的魂魄,也像资江上永不疲倦的、细碎的波光。

那本诗集的纸张脆黄,竖排的繁体字如一片黑压压的、整齐的秧苗。许多字我不认得,意思更是云山雾罩,可我着迷于那铿锵的节奏,像着迷于村口老戏台上传来的、断续的祁剧高腔。祖父有时进来,见我挠头,便蹲下身,用他粗粝的、带着红壤与菖蒲气味的手指,点着某个字,念上一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却有一种奇异的、让躁动平息的平静。那枚银亮的锡纸书签,就停在《湘夫人》那一页。许多年后我才懂得,那个闷热的、弥漫着尘土与墨香的午后,祖父指间流出的,不仅仅是一句诗,更是一把浸染了楚风的钥匙,无声地为我打开了一扇门。门后,是一个比村庄远阔、比四季更丰饶的世界。文学最初的缘,便如一枚无意埋下的种子,在懵懂的心里,得了这方水土寂静而深厚的滋养。

后来,书签渐渐多了起来。中学时,用不起好看的,便自己动手做。从旧挂历上裁下印着张家界峰林或洞庭烟波的边角,从用完的练习簿上撕下空白页,甚至是一片从岳麓山拾回的、脉络清晰的枫叶,都能被我郑重地夹进书页里。它们标记的,是我饥渴的阅读轨迹。鲁迅的冷峻如匕首,让我在少年的忧郁里感到一种共鸣的痛楚;沈从文笔下那条流淌不尽的沅水,则像一幅氤氲的水墨,让我痴迷于那份源自故土、未被现代侵扰的朴拙人情与生命强力。我也读外国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灵魂的撕扯常让我掩卷长叹,而海明威的冰山笔法则让我第一次隐约触摸到文字之下汹涌的潜流。

这时,“文学缘”于我,已不止是接受,更有了倾吐的冲动。我开始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写些不成篇的句子,写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郁达夫笔下“故都的秋”一般缠绵的雨,写对远方的模糊憧憬,写青春里那些无名状的怅惘与欢欣。一次,读到从湘西走出的沈从文先生说“写小说要贴到人物来写”,又读到汪曾祺先生谈语言的美在于准确。我如遭电击,反复咀嚼。彼时正沉迷于堆砌华丽辞藻的我,忽然脸红耳热。我将这两句话并排抄在一枚浅蓝色的卡片书签上,夹在笔记本的扉页。它像一位沉默的诤友,时时警醒我:对文学的真挚,首先是对脚下土地、对生活与人心的诚实。这枚自制书签,标记的已是一个少年向文学创作殿堂蹒跚学步时,最初也最本质的门槛。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枚来自远方的书签。大学时,我鼓起勇气将一篇浸染着资水河汽的散文,投给了一家素来钦慕的文学杂志。石沉大海是常态,我本不抱希望。没想到,一个多月后,竟收到了编辑老师手写的回信。信很简短,有对不足之处的直率批评,却也有一句温暖的鼓励:“文气畅通,情感质朴,有湘地生活的底子,望多读多写,保持对生活的敏感。”随信寄回的稿件里,还夹着一枚小小的书签,是杂志社的赠品,素白的底子,印着一行疏朗的柳体字:“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我捏着那枚轻飘飘的书签,指尖却感到千钧之重。那一刻,我忽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文学从来不是孤绝的修行。那枚书签,仿佛一座无形的桥梁,将我这个孤单的爱好者,与一个更广大的、由无数爱文学、写文学的人组成的“想象的共同体”连接了起来。因缘和合,文学的种子,需要春风化雨般的交流,才能破土抽枝,确认自己在这广袤世界中的位置。

工作以后,生活的步调骤然加快,阅读与写作的时间被挤压得支离破碎。但“文学缘”并未断绝,它换了更为日常、却也更为坚实的形式延续。我与几位同样爱好文字的友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读书会。每月一聚,轮流主持,共读一本书,然后毫无保留地分享彼此的困惑、感动与洞见。争论常有,面红耳赤之时,一杯安化黑茶又能让我们重归平和。这些分享,本身就成了我记忆里最鲜活、最温暖的书签。一枚标记着冬夜围炉,细品《红楼梦》里那些精微妙趣的对话;一枚标记着春日岳麓山道,我们大声朗诵里尔克的《秋日》,声音与鸟鸣风声和在一处;还有一枚,标记着我们对周立波《山乡巨变》里那些生动方言与人物命运的热烈讨论……文学,在这时成了我们对抗生活庸常、滋养精神共通的田园,也成了我们反观脚下这片土地历史变迁的一扇窗。一枚友人赠我的、压着长沙火宫殿前银杏叶的书签,叶脉间仿佛仍流淌着那个秋天关于文学乡土性与现代性的思辨余温。

前些年,世事纷扰,人人皆困于一室之内。空间的距离被强制拉开,精神的往来却因这困境而愈发显得珍贵与必需。在一个信息爆炸却又情感隔离的时代,文学的力量,或许就在于它能构建一种“遥远的相似性”。我们读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千年前的焦灼与期盼,瞬间穿透时空,与窗外的寂静和内心的不安共振;我们读加缪的《鼠疫》,那些关于勇气、良知与集体记忆的文字,在非常时期,焕发出一种灯塔般的、照彻迷雾的寓言力量。

那段时间,我重读了不少旧书。翻开《楚辞》,看到一枚多年前夹进去的、母亲赠我的湘绣书签,素缎上绣着几茎兰草,针脚细密,色泽依旧温润。旁边正是《橘颂》的篇章:“后皇嘉树,橘徠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那种对故土深深的认取与坚守,在闭门不出的日子里,给了我难以言喻的定力。文学提供了一种超越性的视角,让我在困守中,仍能通过这方水土千年文脉的滋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保持精神的呼吸与游弋。这枚温润的绣品书签,标记的便是一段特殊岁月里,文学与地域文化如何共同成为我内在的“根”与“翼”,助我安顿身心,看清远方的路径。

如今,我的木匣里,书签仍在缓慢地增加。有参观贾谊故居、屈原碑林得来的纪念品,有文友新书发布会的赠礼,甚至有一枚女儿用彩纸为我做的、画着歪扭小花(她说那是省花芙蓉)的书签。它们材质各异,形态万千,静静地叠在一起,却仿佛在诉说着同一种语言——一种由方块字构成、又融汇了楚雨湘风的语言。它们标记的,不再仅仅是一本书、一处停顿,而是一个个生命的片刻,一次次与天地人文的邂逅,一场场跨越时空的无声对话。

我时常想,“文学缘”究竟是什么呢?它绝非什么风雅的点缀,也非通往名利之途的阶梯。它更像一种源自血脉与风土的隐秘召唤,一种内在的渴求。缘起,或许只是孩童时对乡音吟诵的陌生音节的好奇,是青春里对表达脚下土地与自我生命的冲动;缘续,则在漫长的时光里,通过孜孜不倦的阅读、真诚勇敢的书写、毫无功利的交流,一点点加深、拓宽这缘分的河道,让它汇入更广阔的文明之海。它改变人生的方式,是春风化雨,是滴水穿石——它让你在平凡的稻田与街巷中看见诗意,在生活的苦难中汲取源自历史深处的力量,在时代的喧嚣中保持沉静,在个体的孤独中感到与无数灵魂的共鸣。它让你成为一个更敏感、更丰盈、更懂得“同情之理解”的人,一个精神上有故乡的人。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湘江的轮廓在夜色中隐去,又是一日将尽。我合上正在读的《沈从文全集》,将一枚在岳麓书院购得的、素简的竹制书签轻轻夹入页间。竹片上浅浅镌着“惟楚有材”四个字。这个小小的动作,安静,虔敬,像一个仪式。我知道,我与文学的缘分,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开卷与掩卷之间,在这生命书页的一次次标记之中,默默生长,绵延不息。这缘分,早已编织进我生命的肌理,成为我辨认自己、理解世界、通往他者最温暖、最可靠的路途。而这一枚枚不起眼的书签,便是这条长路上,一个个闪着微光的、温暖的驿站,它们告诉我,这条路的源头,始终连着那片生长红壤、兰草与不朽辞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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