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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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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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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声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这蛙声是忽然响起来的。

前几日夜里,还只是疏疏落落的几声,怯生生的,仿佛试探着什么。今夜却不同了。方才在灯下读书,只觉窗外有些异样,像一层极薄的、被风吹动的纱幔在轻轻拂擦夜的边缘。放下书侧耳一听,原来是它们——成千上万只蛙,在夜色里拉开了阵势。

我推开纱门,走到阳台上。夜风湿润润地拂过来,带着泥土和青草被露水打透后散发的清冽。蛙声便扑面而来,不,是四面八方地涌来,将我整个儿淹没了。这声音不是听来的,倒像是从皮肤渗进去的,顺着血脉流遍全身,连心跳都被它带走了节奏。

起初是一片混沌的轰鸣。站得久了,才渐渐辨出层次。远处池塘里的声音最为洪亮,是那种底气十足的中年蛙,“呱——呱——”,一声一声,沉稳有力,像是谁在空旷处敲着闷鼓。近处草丛里的就活泼多了,“咯咯咯”地连成串儿,带着水珠的清脆。最妙的是那些若隐若现的幼蛙,声音细细的,尖尖的,像是用极细的银针,在墨绿的绒布上刺出点点光亮。

我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屋,轻轻摇醒熟睡的儿子。

“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他睡眼惺忪,茫然地听了片刻,摇摇头:“吵……睡不着。”

我心里某处,微微沉了一下。想起老家门前那口池塘,也是这样初夏的夜。祖父常说:“蛙鼓敲,雨水到。”那时的蛙声,是和农事、和天地连着的。白天看云,夜里听蛙,人们用全身心感受四季的轮转,像一株植物那样自然地活着。祖母虽嫌吵,祖父却总笑眯眯:“没有蛙声,哪来的稻花香?”

月光从云隙里漏下来些,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蛙声越发亮了,仿佛被月光洗过一般。这时候听来,竟听出了调子。高高低低,长长短短,这边刚落,那边又起,像一场排练已久的合唱。领唱的该是那只声音最洪亮的罢?它“呱”地一声,于是千百只都跟着唱和起来。

八百年前,辛弃疾行走在江西上饶的黄沙道上,听见的也是这样的蛙声吧。只是他词里的“蛙声一片”,是丰年的前奏,是农人期盼的回响。今人再读这词,却要先在脑中费力地拼凑“稻花香”的想象。儿子的耳朵,生来便被空调恒温的嗡鸣、电子屏幕的流响所塑造。他熟悉各种合成音效,却认不得这大地上最古老而确凿的预言。

有一只蛙忽然跳到了阳台的角落里。我指给儿子看。他好奇地凑近,那蛙不过拇指大小,通体碧绿,鼓着大眼睛,喉部一鼓一鼓。

“它为什么叫?”

“它在唱歌,唱给星星、月亮,唱给夜里所有醒着的东西听。”

“就像我睡前听的故事机吗?”

我一时语塞。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不是播放,而是生长;不是重复,而是应和?我想起儿时,和玩伴们提着用墨水瓶改装的灯笼,赤脚走在田埂上,凉丝丝的泥从脚趾缝里钻出来。萤火虫在周围明明灭灭,蛙声就在身边跳跃,永远捉不着,却永远诱惑着你往夜的更深处走去。我告诉他这些,他仰起脸问:“爸爸,萤火虫……是电池做的吗?”

风渐渐凉了。远处传来隐约的汽笛声——是晚归的火车。这现代的声响,和古老的蛙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蛙声是不会被汽笛吓住的。它们在这片土地上唱了千万年,雷声、雨声、枪炮声、机械的轰鸣声……什么都见过。它们只是静静地唱,季节来了就唱,季节去了就眠。任人间换了几重天,蛙声还是那片蛙声。

儿子终是耐不住夜凉,回屋睡了。我独自留在阳台上,倏然懂得,我执意让他听的,哪里仅仅是蛙声呢?我想让他触摸的,是一个慢的、朴素的、与大地血脉相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鸡鸣催人早起,蛙声催人入眠,花开果熟都有声音,月光洒地仿佛也有声音。每一种声响,都有它的来处和去处。

而我们现在,活在一种被精心调校过的寂静里。空调模糊了寒暑,电灯混淆了昼夜,手机预报精确到每分钟。我们不再需要倾听蛙声来判断天气,却也失去了和土地相连的那种笃定,失去了被自然之声抚慰的安宁。我们得到了一种掌控一切的幻觉,却付出了钝化感知的代价。

蛙声忽然稀疏了片刻。夜真静啊,静得能听见露水凝结的声音。就在这寂静里,第一声蛙鸣又响起来了,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转眼间,又汇成了汪洋大海。

该回去了。我轻轻拉开纱门,屋内的灯光和儿子均匀的呼吸声暖暖地涌出来。回头望一眼夜色,那些看不见的歌唱家们,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

躺在床上,闭了眼,蛙声却更清晰了。这声音穿过水泥森林,穿过层层光阴,一直响到梦里去。在梦里,我变回那个赤脚走在田埂上的孩子。而我的孩子,他会变成怎样的一个大人呢?他的梦里,可还会有这一片蛙声,有稻花香,有被月光洗亮的夜晚?还是说,关于夏夜的所有想象,最终只能封装在一首必须背诵的古诗里?

蛙声一片。

明天,该是个晴天罢。但愿在某个遥远的未来,当我的孩子偶然在某个夜晚驻足,他耳中那片被都市霓虹稀释了的、若有若无的声响,还能被他心中残存的记忆辨认出来,还会让他,怔怔地出一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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