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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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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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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石磨的回响

雪峰山的影子长了又短,资水河的水涨了又落。老屋在时间里缓缓侧身,佝偻着,把许多旧事都收拢进它昏暗的胸腔。推开那扇门,扑面而来的,不只是潮润的霉味与木香,还有一整段被按下静音键的岁月。而那段岁月的中心,蹲着一盘石磨。它不再歌唱,但我确信,所有关于家园、血缘、生存与时间的记忆,都曾从它看似闭合的唇齿间嗡鸣而出,成为这片土地上最深沉的回响。

推开老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杉木门时,黄昏正以一种邵阳山地特有的方式沉降。光被屋后苍莽的雪峰山余脉滤过,又让门前蜿蜒的资水支流水汽浸染,变得潮润而沉滞。它斜斜地切进来,在布满浮尘的空气里划出一道毛茸茸的、恍惚的界限。我看见了那盘石磨。

它就蹲在西厢房的墙角,像一头被时光驯服的巨兽,沉默着。周身披着一层茸茸的、灰白色的尘衣。磨盘与磨扇严丝合缝地贴合着,那道曾经吞吐豆麦、也吞吐着四季晨昏的槽口,如今成了一道深黑的、哑然的缝。我的脚步滞住了。

屋里静极了。这静,倒像是一种沉甸甸的、有质感的凝滞。时光仿佛被这梅山故地的溽热与阴凉反复蒸腾、凝结,最终筛成了金粉,在此处无声地沉积。我便在这沉积的时光里站着。

父亲的身影在记忆里显影。也是这样一个被邵阳暮霭浸透的傍晚,他赤着精壮的、被田泥与烈日染成赭铜色的上身,用粗砺如老枞树皮的手掌,抚过那冰凉的石纹。他的抚触是缓慢的,从磨心到磨缘。他没有说话。喉间只一声:“唉——”。那声音沉缓、绵长,不像消散在空气里,倒像一颗饱含着所有未言之语的种子,沉沉地落进脚下这片红土地中,等着在未来的某场春雨里,发出另一株新芽的提问。我仿佛看见,所有未竟的嘱托与时光的重量,都在这声叹息里,化作了可供后世生长的养料。

凑近了看,那石磨的质地便从昏暗中浮现出来。它由无数细密的、青灰色中带着赭红斑点的颗粒凝结而成。这石头,必是取自雪峰山某座不知名的崖壁。无数颗微缩的星辰,被洪荒时代的力量攥紧、压实,又在无尽的岁月里,摩挲出一种内敛的、玉石般的光泽。

磨顶的枞木柄早已朽烂无踪,只留下一个被磨得异常光滑、温润的孔洞,像一只盲了的、却看尽了悲欢的眼。而那一道道人工凿出的、放射状的沟壑里,填满了黑亮如漆的垢。那是豆的魂,麦的魄,是无数个晨昏的汁液与汗水,在这石头的沟回里干涸、板结,最终沉淀成的、关于生存的黑色碑文。

我伸出指尖,轻轻划过一道浅壑的边缘。触感是沁人的凉,一种直抵骨髓的、属于雪峰山体深处的凉意。

关于这磨的来历,父亲曾说起过一个“请磨”的故事。那是曾祖父那一辈人从雪峰山里“请”回来的。在当时的邵阳山地,“请磨”是顶顶郑重的一件事。曾祖父,领着两个武冈州来的老石匠,带着香烛、米酒和一方肥膘肉,在山里转了三天。他们要找的,不是最方正的石头,而是最有“灵气”、有“脉息”的一块。最后选定的,是山涧旁一块半浸在水中的青石。石匠叮叮当当凿了七七四十九天,一凿一凿,将人的念想、家族的期许、以及应对荒年的全部坚韧,都凿进了这石头的肌理。

新磨落成“开光”那日,按照梅山老规矩,第一遭推转,磨眼里流出的不是粮食,而是从那条山涧汲取的、清冽的泉水。水,是生命的源起,也是时间的象征;以水“开光”,是祈愿这石磨的轮回,能如资水般绵长不绝,滋养世代。

磨盘第一次转动起来了,在曾祖父青筋暴突的臂膀推动下。起初是生涩的,发出“硌啦啦——硌啦啦——”的声响。渐渐地,加了新收的黄豆,那声响便不同了。坚硬的豆粒被两扇石面沉默而巨量的力缓缓擒住、碾碎、重塑,发出一种浑厚的、连绵不绝的“嗡——隆——嗡——隆——”。

那不是噪音。在祖母拖着悠长邵阳腔的回忆里,那是一种让人“心落得稳”的声音。“像是大地深沉的鼻息,”她总爱这样比喻,“厚实而均匀,是贴着地皮走的,能把人的浮气、躁气,都稳稳地压进泥土里去。”是啊,那声音是贴地的,是从磨盘与磨心那最深沉、最隐秘的咬合处生发出来的。站在一旁的人,脚底板都能感到一种微微的、持续的震颤,酥酥麻麻的,从足心一直传上来。那震颤,是一种源自大地内部、经由人力与石器中介而显形的脉搏。

磨声一起,屋顶的炊烟便笔直了;院里的鸡犬也安闲了。那浑厚的回响笼罩下的时辰,是完整的,自足的,像一个被石磨徐徐磨出的、圆融而温暖的米浆梦境。

我童年最清晰的安全感,便是在这石磨的回响庇护下编织而成的。冬天的夜来得又急又沉。屋里点上如豆的油灯。唯有石磨那里,是光、声、热与生命活动的中心。母亲或祖母推着磨,她们的臂膀有节奏地舒展开,又收回,身形在明暗交织的光晕里,像一幅幅流动的、关于“哺育”与“坚韧”的古老剪影。

我常常趴在冰凉却光滑的磨架横木上,出神地看着金黄的玉米或是乳白的糯米,从磨眼那个深不可测的小洞里漏下去。然后,在磨缝那圆弧形的边缘,奇迹发生了:细腻如初雪、湿润润、软糯糯的粉末,带着谷物被唤醒时最本真的清香,沿着磨槽,簌簌地、几乎是羞怯地流淌出来。

我尤其迷恋那刚磨出的糯米粉。趁着祖母转身舀水的间隙,飞快地用手指尖捻起一小撮,迅疾地含进嘴里。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原始的甜润与清香,混合着石头被摩擦后特有的微腥与洁净。这转瞬即逝的甘甜,与耳中那沉稳如大地心跳的“嗡隆”声,眼前亲人安稳如山的背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对“家”、对“故土”最初的全部感知。

然而,这浑厚的回响也并非总是平和均匀的吟唱。当磨的是陈年的、受了潮气的豆子时,那和谐的韵律便会被猛然打破。石磨会发出尖锐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这沉默的巨兽在突如其来的痛苦中,发出压抑的呻吟。推磨人的手臂会陡然绷紧,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焦躁的、混合着挫败与不甘的气息。

每逢这时,祖母便会停下,不声不响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亮的井水,缓缓地、几乎是虔诚地,浇注在干渴的磨眼里。“吱呀——”一声,清水的浸润如同神启,瞬间润滑了石面之间那濒临崩裂的摩擦。那尖锐的嘶叫渐渐低沉下去,复又变回沉静、均匀、充满耐力的“嗡隆”声。这小小的、近乎仪式的举动,让我懵懂地懂得,那所谓深沉的轰鸣,是石头、谷物、流水、人力,以及那份应对困顿的不屈心志,共同完成的、复杂而庄严的合奏。

磨盘转了一圈又一圈,日头升了又落。石磨像一个忠实的、永不疲倦的消化者,吞吐着邵阳山地四季的收获。它将祖父被扁担压弯的脊梁里渗出的汗水,父亲在煤油灯下被灼伤的青春,母亲在无数个寒夜里熬干的无眠,一并默默地碾磨、转化,化作了我们碗中冒着热气的饭食,化作了我们骨骼里悄然生长的气力。它见证过丰年仓廪的充实,磨盘欢快地歌唱;也经历过青黄不接的荒时,磨槽里流出掺着野菜的糊状物,那歌声便变得低沉、暗哑,像一声声压抑在喉头的、沉重的呜咽。

它记得每一双抚过它、推动过它的手。一代代的手温,一层层地镀在这原本冰凉的石头表面。长年累月,这石磨竟也仿佛被焐热了,在寒冬触摸时,生发出一种类似体温的、温润的错觉。那不是石头的温度,是血脉相传的温度,是生命附着于器物之上,所留下的最温柔的印记。

然而,这温情的哺育,何尝不是一种温柔的捆绑?它的回响划定了一个世界的边界。我听说过二叔公的故事——他年轻时曾想翻过雪峰山去常德府学手艺,但每逢动身,祖母就推起石磨,那嗡隆声便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他牢牢系在磨坊的阴影里。他最终留了下来,守着磨,守着田,也守着自己未曾展开的人生。多少人终其一生未曾走出这声响的半径?那浑厚的嗡隆,是滋养的歌谣,也是命运的箍咒。但无论如何,它仍是起点,是根系,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最初依据。

后来,电动的钢磨“突突突”地开进了村子。那声音急躁、霸道、不容分说。效率的洪流席卷一切。石磨的深沉回响渐渐稀落了,终至无声。它被请下了磨架,默然退居到这屋子的最角落。尘埃,开始温柔而坚决地覆盖它。

我绕着石磨缓缓走着。屋外的世界,是另一个“嗡隆”声统治的王国:拖拉机的咆哮,摩托车的嘶鸣,各种电器低沉或尖利的蜂鸣,交织成一片广阔无垠、永不停歇的喧嚣之海。置身于这屋内的绝对寂静,那喧嚣反而成了模糊的背景。

就在此刻,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在昏暗中亮起,一道冰冷、锐利的光划过磨盘浑圆的弧顶。两个时代以最突兀的方式并置:一方是催促与链接,一方是沉默与圆满。

在这渊薮般的静里,一个迟到了数十年的答案,自身躯接触磨盘凉意的足心,沿骨血溯流而上,终于抵达脑际:这石磨所吟唱的,何尝不是一种关于时间与文明本身的、最原始的历史回响?

它将线性的、匆促奔流的时间,强行纳入自己封闭而完满的圆形轨道。在这轨道上,没有真正的起点与终点;每一次轮回,看似回到原点,却已完成了一次神奇的转化。磨盘自身,不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旋转中,被谷物反噬,被时间啃啮,一寸寸低矮下去么?它沉默地演示着一种古老的哲学:所有的创造,都源于耐心的消磨;一切的哺育,都伴随着自身静默的损耗。那浑厚而均匀的“嗡隆”声,便是这种“消耗-创造”的循环在物理上的显形。

直到那一刻,一个念头才无比清晰地碾过心头:石磨所磨碎的,从来不只是谷物。它磨平的,是人心头的毛刺与时间的棱角,赠予人以“重复”中见“意义”的古老耐心。我们真正告别的,或许也非这具石器,而是那种让精神得以在循环中喘息、在消耗中滋养自身的“慢”的心智。

那一刻,隔着数十年的光阴,父亲那声短促的“唉——”,其全部的和声与重量,仿佛才真正落定。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从高高的、狭窄的气窗里射入,正好落在磨心那个光滑的孔洞上,形成一小块明亮的光斑,仿佛给那只盲眼,短暂地注入了一瞥金色的目光。随即,光斑上移,消散,屋子彻底沉入昏暗。

我退出西厢房,轻轻掩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杉木门。我将那盘石磨,连同它满腹的、再也无人倾听的岁月回响,重新交还给这片土地孕育的、最深沉的寂静。

无需确认,那来自圆周运动的、沉沉的震颤,已从脚底传入骨骼,融进血脉。从此,无论我行走在怎样喧嚣的、直线奔突的时空里,那来自红土地下的浑厚鸣动,都将在心灵深处隐秘回响。

许多年后,当我自己的孩子面对博物馆玻璃罩内一盏冰冷的石磨,聆听讲解词里干瘪的“农耕器具”四字时,我是否会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他听见——那穿越时空、来自雪峰山下的、低沉而温热的轰鸣?我张了张嘴,感到一种表达的困境:有些回响,终将沉寂于所有试图转述它的喉咙,等待着另一种更寂静的倾听。而永恒,就住在那一小片珍贵的、需要被重新学习的寂静里。

这石磨,是时光用自身骨血制成的唱片,那嗡隆之声,播放的是大地循环的密纹。如今,唱针已停,但记忆的沟壑,一旦被心念的指尖触碰,便会再次震颤,响起一个家族、一片土地,关于如何被哺育、又如何告别的、完整的歌。

归途上,我摊开手掌,掌纹在路灯下纵横如阡陌。我惊觉,那石磨的沟回、资水的水脉、雪峰山的皱褶,早已先于我的认知,被时光一同拓印于此。原来,我即最后的磨盘,此生之所为,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那场未竟的、将自身磨碎又重圆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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