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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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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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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杯底的湘西南

杯底积着一层深褐色的渍,像张模糊的地图,边缘还留着几道没化开的糖印——是不小心撒进去的方糖,沉到杯底,终究没能全融进深褐色的咖啡里。手指摸上去,杯壁已经温温的,那点暖意淡淡的,就像梅山傩戏那些古旧面具脸上的温度,藏着说不完的故事,不声不响却让人记挂。我忽然想起中学时的语文老师,要是她在这儿,准会用一口改不掉的宝庆口音普通话,慢慢说道:“你看,这杯子里,盛着一天的尾巴呢。”

她说话的尾音总有点硬邦邦的上扬,不像飘下来的叶子那样轻,倒像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带着山里人的利落和实在。

我第一次对“故乡”这两个字有复杂的感觉,就是听她说起的。那是一节讲楚地风物的课,她站在讲台边,手指轻轻划过地图上雪峰山和越城岭交错的地方,窗外吹着湘地深秋的冷风,还裹着点柴火的味道。“我们这儿,”她顿了顿,像是在找个贴切的说法,“古时候叫宝庆,山围着水,水绕着山,地方偏,人心却硬气。外人说起我们,总觉得‘蛮’,可这地方的骨头里,藏着山的寡言,资水的韧劲,还有吃一口辣椒辣到喉咙,吐口气又痛快又怅然的滋味。”

那时候的我,一门心思想着逃出这被山困住的地方。在我眼里,它就是地图上被群山圈住的小角落,是书里几句冷冰冰的“苗瑶故地”“楚南锁钥”,是爸妈吃饭时总吵不完的,到底该出去闯荡还是守着老家的闲话。直到多年后,真的离了家,在外地的平原和海边来回奔波,在钢筋水泥的城里习惯了忙忙碌碌,某个干燥的夜里,一杯喝剩的咖啡,杯底那点渍迹,忽然就撞疼了心里最软的地方。原来感官的记忆,比脑子记得还牢:皮肤能想起春天里满山蕨菜冒芽时,空气里那股泥土翻出来的清腥气;耳朵能想起老街深处,木槌砸在石臼里打糍粑的声音,咚、咚的,沉乎乎又透着热闹;舌头能想起第一口血浆鸭的味道,鸭血嫩,仔姜辣,辣椒烧得喉咙发紧,还有山茶油的香,在嘴里搅成一团,最后落进肚子里,是实打实的暖和。这种鲜活的味道,比城里那些摆得好看却没滋味的菜好吃多了,我这才明白,以前拼命想躲开的牵绊,早就刻进骨子里了。这片土地沉得很,硬得很,不爱说话,就像块没打磨过的墨晶石,藏着光,不轻易让人看懂。

有些地方,大概就是说不明白的,只能放在心里慢慢回味。就像这个没有山影的异乡午后,靠着一杯喝剩的咖啡,我又想起了老家。

杯底的渍迹,越看越不像随便积下的污渍。它边缘晕开的粗纹路,多像雪峰山雨季里,被云雾遮了又露出来的山脊,模模糊糊却硬邦邦的。那些没化开的糖粒,会不会就是散落在山坳里的村子,倔倔地守在那儿?我随便想着,用手指慢慢转着杯子,光底下,褐色的渍迹泛着点淡淡的暗光,有点像金属的颜色。

这道光,让我不由想起了湘西南的夜。

湘西南的夜,不像平原的黑那样铺天盖地,也不像城里的夜,被霓虹灯照得没了轮廓。它是从四面的山影里一下子冒出来的,带着白天太阳晒过石头的余温,凉丝丝却清透。空气里还有点柴火的余味,混着夜里刚下的露水气。我记着老家的巷子口,没有卖糖水的铺子,常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是个开小杂货铺的老伯守着,他爱听收音机里的祁剧——那是一种流传在我们那儿的高腔老戏,沙哑的唱腔断断续续,就像夜里风吹过的声音。有一回我晚上回家,冬天的风刮得刺骨,我跺着脚钻进那片亮光里,只想买包烟。

老伯从厚棉袄里抬起头,看了看我,没拿烟,反倒从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滚烫的东西递过来。“自家烘的刺梨干泡的,喝了驱寒。”他的声音跟收音机里的祁剧一样哑。我双手捧着搪瓷杯,粗糙的杯壁烫得掌心发疼,凑过去闻,一股酸溜溜的野香味直冲鼻子,喝一口,酸得人一激灵,紧接着一股暖暖的甜味从喉咙里冒出来,带着太阳和山风的味道。我小口抿着,看老伯就着那盏灯,眯着眼跟着收音机里的锣鼓点轻轻晃头。巷子深处,传来谁家熏腊肉的松柏枝噼啪作响的声音,那股熟悉的浓香味儿漫过来,闻着就想家。那一刻,外面的冷、在城里漂泊的孤单,好像都被这杯粗拉拉的热饮赶跑了,心里那些因为奔波皱起来的地方,也被这份实在的善意,熨平了一点。

山里人的温暖,就是这么笨拙又直接,不讲究,不甜腻,却像山岩缝里渗出来的泉水,渴了累了的时候,能给你一口最实在的滋润。湘西南的好,大概就是这份不绕弯子的质朴,能渡你的寒,渡你的渴,能帮你扛过一阵子的孤单和冷清。它不爱说话,甚至有点硬邦邦的,可你路过的时候,它会悄悄给你添把火,或是递上一杯滚烫的、味道有点冲的茶。

夜里的清静与温暖在心里落下,白天漫山遍野的青绿色,便随着记忆的光晕,渐渐浮了上来。

湘西南的绿,是有质感的。不像江南的绿那样水淋淋、闹哄哄的,它更沉、更收敛,墨绿、苍绿、黛绿一层层叠着。尤其是去崀山的路上,车窗外面就像一幅慢慢展开的画,以青绿颜色为主,像古时候的宋画。山的骨头露在外面,硬邦邦的,丹霞山赭红色的石头,被年月和雨水冲得奇形怪状,只要有泥土的石缝里,都长满了倔强的草木。那是马尾松挺直的、带着尖儿的绿,是油茶树厚实的、蒙着点灰的暗绿,是石墙上铁线蕨细细小小的、不肯认输的苍绿。这里的绿不爱出声,就安安稳稳地长在那儿,凭着一股近乎不变的韧劲活着,和红石头、蓝天、飘过的白云,凑成一幅安稳扎实的模样。

一起去的本地司机,指着窗外看着普通的山,跟我说着山的名字和传说,这片像将军阅兵,那道像鲸鱼闹海,他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就像在说自家后院的菜地。我这才明白,这里的山山水水,不只是好看的风景,更是当地人的生计,是护着家园的屏障,是刻在骨子里的、跟天地较劲又好好相处的活法。人住在这样雄浑又安静的天地里,性子也会磨出山里人的硬气和水里的曲折。心里的烦心事在这儿,不会像烟一样飘走,反倒会像石头一样沉下来,被风吹雨打,慢慢变成一种坚强的样子。看着窗外连绵的青山,我忽然想起城里便利店卖的那些包装好看的凉茶,味道温和,配方都是定好的,却总少了老家草木自带的那股韧劲和力气。

这股实在的劲儿,跟咖啡的苦,倒有几分像。湘西南的日子里,好像总少不了一味冲人的苦,用来抵消生活的辛苦和不容易。最常见的不是凉茶,是山里田埂上采的草药泡的茶,或是灶台上那罐老荫茶。它们不像粤地的凉茶那样有名目、分种类,大多就是抓几把金银花、夏枯草、鱼腥草,甚至是一把放了好几年的老茶梗,丢进大陶壶里,咕嘟咕嘟煮一会儿。煮出来的水是深褐色,快接近黑色了,味道是直截了当的苦和涩,带着浓浓的土腥味和药味,没有什么讲究的回甘,就是能清热、祛湿、解乏。我小时候水土不服长了疖子,邻家阿婆就灌了我一大碗这样的茶,苦得我龇牙咧嘴,她却笑着说:“苦口的才是好药,我们山里的东西,实在,力道足。”这份力道足的苦,是生活本来的底色,它不追求先苦后甜的讲究,就认苦本身的用处——能抵抗外面的冷热潮湿,是生活最真实、不掺假的味道。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沿着杯口小小的缺口打转。这杯子不是同乡朋友送的,是多年前从老家带出来的,就是个普通的青瓷杯,釉色不均匀,杯身还有点歪,是镇上一个早就倒闭的小窑烧出来的。它没有城里那些网红水杯好看精致,却陪着我在外地跑了这么多年,装过提神的咖啡,更多的时候,装着我对老家那些山山水水说不出口的想念。东西跟人、跟地方待久了,好像真的会染上那地方的味道,变成想起老家的念想。

我端起杯子,把最后一点微凉的咖啡喝光了。杯底那片深褐色的渍迹完整地露了出来,在青白色的瓷杯底上,像一座缩小的、孤零零的山,又像一滴干了的、深色的血。它不再是不起眼的污渍了,里面藏着杂货铺昏黄的灯,藏着崀山沉沉的青绿,藏着刺梨茶酸中带暖的味道,也藏着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祁剧唱腔。这些念想被一杯咖啡的功夫唤醒,被杯底的渍迹收拢起来,在我这个远离大山、地势平坦的书房里,在深圳这座满是现代气息的城里,悄悄完成了一场关于老家的回忆。

老师当年说起故乡,眼里总带着一种复杂的光,不是单纯的想念,更像是认了命的坦然和骄傲。我对湘西南,以前是拼了命想躲开的老家,现在却成了总忍不住回头看的远方。但那种硬邦邦的、涩口的,最后又能暖到心里的感觉,现在却格外清楚。它没给过我缠缠绵绵的温柔,却给过我无数次真实的温暖——在那杯粗茶的热乎里,在那片大山的安静里,在那份实实在在的苦里。它让我明白,故乡的意义,或许不是永远能给人安慰,而是早就变成了我生命的根基。

如今在城里,我也学会了喝咖啡,学会了在快节奏中寻找自己的步调。有时会觉得,城市的光鲜像那些包装精致的凉茶,而骨子里,我依然流着老荫茶般直截了当的血。这种双重性并不矛盾——城市的开阔教会我眺望,大山的沉静教会我扎根;咖啡的醇香让我清醒地前行,而杯底那抹洗不掉的渍痕,则时刻提醒我从何处来。原来,出走与回归从来不是背道而驰,而是在更大的版图上,确认那最初坐标的重量。

窗外的太阳又斜了点,深圳的天还是平平的,没有老家大山的高大轮廓,可杯底的渍迹,颜色变得更深了,像一块小小的、安安静静的墨晶石。我没打算洗掉它,就让它留在那儿吧。就像有些牵挂,不用特意美化,也不用刻意割断。让它安安稳稳地沉在岁月的杯底,变成一幅只有我能看懂的、关于老家山水和根脉的地图。这幅地图不指向地理的回归,却标注着精神的来路——在平坦的城市天空下,那被群山塑造的骨骼依然支撑着我;在精致的生活方式中,那份苦涩后的回甘依然定义着我对待世界的基本体温。

说不定哪一天,又有一杯喝光的咖啡空杯子,它会再冒出来,提醒我,在遥远的、被群山围着的湘西南,我的根,曾安安稳稳、坚韧不拔地,扎在一片硬气的土地里。而这份从老家带来的韧劲,早已与城市教会我的弹性交织在一起,在更复杂的地形中,长出了新的、既不忘来路亦不惧远方的,生命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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