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梅姨,就是因了她脸上的疤,和那疤上总挂着的笑。
疤在左脸颊,靠近耳根的地方,暗红色,微微地凸起,像一片被秋风遗忘在老墙上的、不肯褪尽的爬山虎叶子。不丑,甚至有些奇异的生动。尤其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而她是极爱笑的——那疤痕便仿佛活了,被笑意牵扯着,漾出柔和的、水波一样的纹理。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我们村东头那片无边的油菜花田边。她正弯着腰,用手指轻轻地拨弄一株油菜的叶子,那侧影落入金黄的、晃眼的光海里,那疤痕便在熠熠的光里,静默着,成了她脸上最沉着的一笔。
村里人讲起梅姨,语气里总带着一种复杂的敬意,像是说起一株遭过雷劈却依然年年挂果的老枣树。“那女人,命硬。”他们说。梅姨是外来媳,二十啷当岁从更深的湘西山里嫁过来,没过几年安生日子,丈夫在采石场被哑炮收了去,连囫囵身子都没寻回几块。那时她儿子才三岁,扯着她的裤腿,哭声像只离了窝的猫崽。公婆早逝,本家的叔伯起初还帮衬点,日子久了,也渐渐淡了。她一个人,守着两间旧瓦房,几分薄田,竟将那孩子拉扯起来。那疤,就是那些年留下的。说是有一年腊月,天寒地冻,她上山砍柴换钱,脚下一滑,从陡坡滚下去,脸颊被枯枝划开好长一道口子。血糊了半边脸,她硬是捂着,一步步挨下山,在村卫生所草草缝了几针。没哭,也没喊疼,心里只惦记着灶上给儿子煨着的那碗红薯粥。
这些往事,梅姨自己是不大提的。你若问她,她只把那粗糙的、关节微微变形的手一挥,像是要拂开一片并不存在的蛛网,脸上的疤痕随着笑容舒展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它做么子?你看这日头,多好。”
她独爱那片油菜花田。花开的时节,她几乎日日都去。我去看她,常带个小马扎,坐在田埂上。她不让我帮忙,说我“是读书的,手金贵”。她自己却赤着脚,踩在湿润的、有些凉意的泥埂上,裤腿挽到小腿肚,露出被太阳晒成酱紫色的、结实的腿。她的动作有一种经年累月磨出来的、不疾不徐的韵律,像是土地本身在呼吸。她侍弄那些油菜,不像是在劳作,倒像是在进行一种沉默而亲昵的交谈。她会俯身下去,鼻尖几乎碰到那茸茸的花瓣,深深地吸气,然后眯起眼,让那无边无际的、带着青涩蜜意的香,将她整个儿包裹起来。
“这花香,闻着心里头就踏实,”有一次,她直起身,捶了捶腰,对我说,“像刚晒过的棉花被,蓬蓬的,暖暖的,能把人心里那些皱皱巴巴的角落都熨平帖了。”
她儿子前些年去了广东,在厂里做事,娶了媳妇,生了娃,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村里有人说梅姨傻,苦了一辈子,如今该跟着儿子享福去,城里多好。梅姨只是笑,指指她的田,她的花,她的老屋:“我的福气,都在这儿呢。去了城里,我这张老脸,这身老骨头,怕是要生锈的。”
一个春深的午后,我在她家堂屋坐着。屋外是嗡嘤的蜂鸣,一阵阵热烘烘的花香随风卷入。她给我擂茶喝。看她擂茶,是一种享受。粗陶的擂钵,沉实的擂棍,她挽起袖子,露出小臂。先是一把炒米,再是一撮新茶,几粒花生,一截姜,几片她自己在屋后种的薄荷叶子。她握着擂棍,沿了钵壁缓缓地、有力地旋转研磨,发出沉稳的、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浑厚而均匀,不像是在研磨食物,倒像是在打磨一段稠密的时光。她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得近乎神圣,脸颊上那道疤痕,在堂屋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柔和。
“人活一辈子,就跟这擂茶一样,”她忽然开口,声音和着那沙沙的磨响,“好的,赖的,甜的,苦的,都得放进来,慢慢地擂,细细地磨。火急了不成,力轻了也不成。擂到后来,分不清哪是米,哪是茶,哪是姜,哪是薄荷,都成了一体,成了一钵糊糊的、香喷喷的茶浆。这时候,再用滚水一冲,哎——那香气才出得来,那味道才对头。”
她抬起头,冲我一笑,那疤痕便像一朵风干的、蕴着无尽故事的花,在她脸上绽开。阳光从瓦檐的缝隙漏下几缕,恰好落在她端着陶碗的手上,那双手,疤痕叠着老茧,却稳当如山。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她脸上的疤,并非伤痕,而是岁月这位最高明的匠人,用最炽烈的火焰与最沉重的锤砧,在她生命的铁砧上,淬炼、锻打之后,留下的一枚特殊的印记。这印记里,封存着所有凛冽的风、冰冷的雨、滚烫的泪与咬牙忍下的呜咽。它不是残缺,而是一种完成;不是痛苦的残留,而是将痛苦吸纳、转化之后,生命呈现出的另一种完满形态。如同河床上的卵石,所有的尖角都被水流与时光磨去,只剩下温润与坚实。
后来,她儿子在城里站稳了脚跟,买了大房子,第三次回来接她,几乎是要“抢”她去了。梅姨拗不过,终于答应去住一阵。走的那天,油菜花期已过,田野里是沉甸甸的、无边无际的绿,荚实累累,低垂着,等待着最后的饱满。梅姨站在田边,看了很久很久。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擂茶的手,轻轻地抚过那些密实的荚。风吹过,绿色的波涛簌簌作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告别。
她在城里只住了两个月,便回来了。儿子媳妇无奈,只得由她。我问她,城里不好么?孙子不可爱么?
“好,都好,”她坐在焕然一新的老屋门口,笑眯眯地,脸上的疤痕在熟悉的阳光下格外安然,“可我就是觉着,浑身不得劲。那儿太干净,太光滑了,地板照得见人影,走路都怕滑倒。说话要细声,笑也不能太响。夜里醒来,听不见风声,闻不到泥土气,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魂。”她深吸一口乡间清冽的空气,满足地叹息,“还是这儿好,自在。我的魂,就落在这片土里,这些油菜花里,离不开了。”
去年秋天,她儿子带着一家人回来给她过七十大寿。小小的山村热闹了一场。傍晚,宾客散去,我见她独自一人,又踱到了那片已然收割过的、空旷的田野边。土地裸露着褐色的胸膛,平和而安详。远处,不知谁家烧着秸秆,淡淡的青烟笔直地升上去,溶入瓦蓝的天穹。她孙子,一个虎头虎脑的五六岁男孩,跑过来扯她的衣角,指着她脸上的疤,童声清脆:“奶奶,你脸上是什么呀?”
梅姨蹲下身,将孩子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孩子细嫩的脸蛋。
“这个呀,”她的声音像被晚风浸透的丝绸,温软极了,“这是奶奶的一朵花。”
“花?不像花!”孩子瞪大眼睛。
“是花,”梅姨笑了,那疤痕舒展出无比温柔的弧度,“是奶奶很早很早以前,种在脸上的一朵花。它不用浇水,也不用晒太阳,它喝的是奶奶年轻时流过的汗水和泪水,它呀,是疼出来的,也是笑出来的。你看,它现在是不是开得很好看了?”
孩子似懂非懂,伸出小手,极轻极轻地,摸了摸那道“花”。然后,也咧开嘴,笑了。
夕阳西下,将她一老一少相依的身影拉得很长,长长地印在广袤的、重归沉默的土地上。那身影是那样稳,那样实,仿佛从土里生长出来的一般。我忽然彻悟,梅姨脸上那挂着幸福的疤,与这无言的大地,原是同一种质地。土地承接一切犁铧的切割、风雨的侵蚀、践踏与播种、丰饶与荒芜,最终将所有的痕迹都化为自身沉厚肌理的一部分,在来年,捧出更新的、更蓬勃的生命。她的幸福,也从未漂浮在轻盈的愉悦之上,而是深植于生命所有的耕耘与承受之中,如同油菜的籽实,必得经过一季的绚烂、一季的沉淀,在荚壳的黑暗与紧束里,才能蓄满那微小而浑圆的、金色的油香。
那挂在脸上的幸福,原来是一枚大地的印章,盖在一个平凡农妇与命运缔结的和解书上。它不闪耀,却足以照亮她自己的,以及有幸窥见这秘密的旁人的,一整个缓慢而坚定的人生。晚风起来了,带着凉意,也带着远处新翻泥土的腥香。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又该到播种油菜的时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