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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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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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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松山寻雅记

莲湖公园的入口,就那样安静地等着。岭南冬日的阳光,是温吞的、懒洋洋的,给那座牌楼镀上一层旧年画似的柔光。我抬起头,“莲湖公园”四个字悬在那里,墨色浓得化不开,是关山月先生的手笔,筋骨里透着从容。阳光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常绿树缝里漏下来,落在汉白玉的柱子上,那光竟有了质感,像化开的羊脂,暖暖地敷在石面上,把玉的凉气也给捂软了。说来也怪,这暖光一罩,柱子上那一片腾挪翻滚的浮雕——“八骏”和“九龙”——那股子北地来的刚猛劲儿,好像也被驯服了些,成了镇在家门口的力量,磅礴,却收着。这楼是千禧年前后,四乡八邻你一点我一点捐起来的。我用手摸了摸那冰凉的柱身,心想,这每一道刻痕里头,恐怕都藏着一双望乡的眼睛,或是一份守土的念想。

进了门,湖是没见着的,荷香更是没有。眼前只有一道石梯,干净利落地向上劈进郁郁葱葱的绿色里,像一匹白练直直地挂下来。人说有六百多级,我仰着脖子望了望,脖颈子有点发酸。来都来了,上吧。手心往石栏上一搭,一股子沉静的凉意就顺着胳膊爬上来,心里那点微微的怯,反倒被镇住了。走吧,一步,一步。

开头几十级,脚步是松快的。石阶是麻石的,硬朗得很,边角却被无数人的鞋底磨得浑圆,泛着光。石缝里挤满了青苔,茸茸的,墨绿墨绿,吸饱了地气,脚踩上去,有微微的、软韧的弹性。路两旁是松,是樟,是蕨,密密地挤着,织成一道厚实的绿墙,一下子就把山外的车马人声给滤干净了。只剩下风,穿过枝叶,带着松针那种清冽的苦味儿,还有一丝丝被过滤得极遥远的市声,凉凉地蹭过后颈。爬到一百来级,气就有点不够用了,小腿肚子也开始发紧。正想歇口气,山路一拐,一座六角的小亭子就安安静静地蹲在那儿——“半山亭”。名字起得实在,也贴心。进去靠着那弯弯的“美人靠”,山风一阵阵扑来,汗意立刻就被卷走了。回头看,来路已缩成一条灰白的细带子,在翻滚的绿浪里若隐若现。山下的桥头镇,刚刚揭开一角,那些楼房、街道,方方正正的,被一层金粉似的夕照笼着,像个巨大的、温顺的模型。这“半山”的好处,就在这儿了。离尘嚣远了,离孤绝还远,正好让人喘口气,把一颗心,妥妥地安放一会儿。

再往上走,石阶好像平缓了些,许是心定了。路开始拐弯,成了“山腰曲径”。路面换成青石板,窄窄的,两人相遇得侧身。景致也愈发讲究起来: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九里香篱笆,开着米粒小白花的山指甲,最惹眼的是那些老松,树干拧着,树皮皲裂成深褐色的龙鳞,枝条却舒展开,伸向空中,摆出只有古画里才见的清瘦姿态,给这小径框出一幅幅活的画。正走着,一带长廊,就从那山体的苍翠里,自然而然然地“长”了出来。

这便是“书画长廊”了。廊子一面贴着赭黄色的山岩,一面向着空濛的山谷敞着。妙处全在倚着山岩的那面素壁上。那里成了一个无声的热闹场:工笔的花鸟,羽毛瓣蕊都清清楚楚,仿佛能闻见香气,听见啁啾;写意的山水,墨色晕染开去,淡淡的,像梦里的远烟;还有画市井风情的,疍家女摇船的胳膊结实有力,集市上仿佛能听见嗡嗡的讨价还价声,岭南那股子湿漉漉、热腾腾的生活气,几乎要从那墙上溢出来。最勾人脚步的,是满壁的唐诗书法。颜体的敦厚,柳体的筋骨,张旭怀素的狂放,都在这里。千年前的月光、边塞的烽烟、离人的轻愁、醉客的豪语,都被那一管狼毫,重新点化在这面安静的山墙上。我看见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先生,在一幅狂草《春江花月夜》前站了许久,头微微仰着,手指在空气里虚画着笔画,嘴唇无声地动,整个人像是掉进了那墨色的漩涡里。旁边,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低声争辩着一幅隶书里的“波磔”,一个说力道过了,一个说恰到好处。一位母亲拉着孩子的小手,指着一幅荔枝图,轻声说:“看,这是我们岭南的果子呀。”长廊里静极了,只有檐角几枚小铜铃,偶尔被风逗弄,“叮铃”一声,清清脆脆的,像一滴冰水落入深潭,反而让那弥漫的墨香和书香,显得更沉静、更深邃了。这哪里是条走廊?分明是一座露天的、流动的殿堂,把千年文脉的那缕幽香,静静地煨在这山风里了。

穿过这香味的甬道,山势猛地陡起来。一抬头,松林的树梢之上,一座塔楼的尖顶,已经挑破了青天。最后这一段,脚步不由得急了。待到真爬上这不过六十米高的山顶,那“松山塔楼”便整个儿坦露在眼前。八角,七层,身子是赭石色掺着灰白,在干干净净的蓝天下,看着既郑重,又亲切。塔基围着汉白玉栏杆,雕着缠枝莲和卷草纹,线条在斜阳里流转着象牙一样温润的光——这不是古物,是今人的手艺,透着同样的诚心与耐心。

踩着塔里的木楼梯盘旋而上,脚步声在空空的塔身里荡出回音,“咚、咚”的,像是敲着一扇厚重的、时间的门。每一层都有大窗,风景像一轴画,一层层地打开。越高,风越猛,视野也越发放肆,毫无遮拦。终于到了顶层,往栏杆边一站,一股浩荡的气流“呼”地灌满胸腔,刚才爬山、看画积攒的那些思绪,仿佛一下子被吹得干干净净。

世界,在眼前“哗”地一下铺开了。刚才需要抬头看、平眼看的一切,此刻都驯顺地趴在脚下,展露着它们庞大的秘密。桥头镇的筋骨脉络清晰极了:近处,是棋盘格一样的街道和楼房,小汽车像甲虫似的缓缓移动;稍远,是连成片的工业区,厂房的屋顶反射着整齐的、银灰色的光,那是现代生活沉默而有力的心跳;更远处,东江像一匹摊开的、微光的青灰色绸子,懒洋洋地穿过城镇和田地。公路、河涌、绿野、远山,一层层推向天边,融化在午后浮动的、金色的光雾里。所有的声音——汽车的喇叭、工厂的低鸣、江上的汽笛——都被这高度揉碎了,提炼成一种低沉的、磅礴的嗡嗡声,那是这片土地呼吸的声音。这景象,不是古人笔下带着寒气的“万里江山”,而是一幅热气腾腾的、属于我们时代的“清明上河图”,只是这“河”是流动的车灯,这“市”是整个儿活着的城镇。身边,一位带着孙子的阿公,正用本地话慢慢讲:“爷爷像你这么大时,这里一眼望去,全是水田咯……”孩子稚气的追问,和老人苍缓的叙述,揉在塔顶的风里。站在这座由乡亲们凑钱、站在新世纪门口建起的塔上,看着脚下这片几十年间脱胎换骨的土地,心里头那点“怀古思今”的飘忽念头,忽然就落了地,生了根。历史的沧桑,在这里,竟是一种“向前”的姿态——它不在残碑的刻痕里,而在这一片正在生长、正在创造的风光中。

下塔时,日头已经偏西了。我选了背阴一面更僻静的小路下山。路是卵石铺的,积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软的,寂然无声。空气凉沁沁的,满是松脂和潮湿泥土醒过来的味道。夕阳变成了纯粹的暖金色,从西边平平地射过来,把每一根松针都淬成了透明的金丝,在林子里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影子。偶尔“啾”地一声鸟叫,短促,清亮,像根银针掉在深潭里,反而衬得周遭的寂静更圆满了,更稠了。上山时那份探寻的急切,塔顶上那种俯瞰的激荡,这会儿都沉了下来,化成了脚底温厚的触感,和周身通透的平静。这山,是懂得给予,也懂得安抚的。拐过一个弯,遇见几个上山来散步的居民,彼此点点头,笑笑,错身而过。

回到山门时,暮色像淡墨,开始在牌楼的飞檐上晕染。回头望,松山已经成了一幅巨大的、青灰色的剪影,只有塔楼的轮廓,依然清晰利落地刻在越来越深蓝的天幕上,像一枚坚实又温润的印章,稳稳地盖在这片土地的上空。园子里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晕开一团团暖黄色的光。越来越多的人,说着,笑着,走进来,夜的生机,正在舒活。我忽然明白了,公园简介上说的“欢歌笑语”,和我自个儿来寻的“清幽雅寂”,并不是这园子的两张脸。它们根本就是一体的,是这枚硬币不可割开的两面。它既是滚烫生活的延伸,又是安顿心灵的角落;它盛得下楼宇的烟火热闹,也供得起千年的笔墨幽香。这份巨大的包容,或许正是岭南水土里最深的那股子劲——既能掏出“敢为天下先”的胆气去闯荡,也能怀着“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静气,给自个儿,也给每一个路过的人,垒起这么一座可以登高、可以静坐、可以想想心事的精神的塔。

走出公园,市声“轰”一下又把我包围了。这时才猛地想起,这一路,我压根儿没见到什么“莲湖”。可是,那六百多级一步一步丈量的石阶,不像探向云泥深处的荷梗么?那蜿蜒着墨香与故事的长廊,不像牵连着古今的莲茎么?而那座巍巍的松山塔楼,在四合的暮色与初亮的灯火映衬下,多像一朵向着无尽的时空,从容地、庄严地,绽开的最素朴的莲。它不在水里,它生长在这片土地的血脉与愿望之中,寂静地,香远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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