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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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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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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钓

这根鱼竿在墙角立了有一个礼拜了。

七尺三寸,碳素纤维的,通体乌黑。逆着光看,竿身上那些细密的螺纹,一圈压着一圈,精密得像某种仪器的内脏。握把缠着深蓝色的吸汗带,已经有些泛灰了——是我手心汗渍的功劳。旁边的钓箱是橄榄绿色,四四方方,塑料壳子上模仿着军用迷彩的纹路,可边角已经磕出了几处白茬,露着里头更苍白的材质。打开来,腥气便窜出来。一格一格,排列着:赤尾青、天下鲤、速攻2号……饵料袋上的字张牙舞爪,承诺着“狂拉”“爆护”。浮漂躺在专用的海绵槽里,长身的、枣核的、行程漂、底钓漂,漂尾上的荧光漆在昏暗中自己醒着一点幽绿的光。这一切,都收拾得齐整,齐整得有些冷漠,像手术台上等待开刃的器械。

老陈的车在楼下摁喇叭,短促的一声。我拎着家当下去,后备箱已经为他自己的装备敞开。两根竿子斜躺着,钓箱塞在角落,还有一只硕大的遮阳伞,伞骨收束着,像只沉默的秃鹫。我的东西挤进去,严丝合缝。“今天目标明确,”老陈发动车子,目视前方,“老李上周在那儿搞了条七斤的草鱼,他那个钓位,我打听好了。” 车里空调开得足,但那饵料、防晒霜、还有橡胶垫被晒过的混合气味,还是顽强地渗出来。我们驶过最后一片楼盘,那些巨大的玻璃幕墙把上午的天反射得支离破碎。而后,田野便扑面而来。不是记忆里那种毛茸茸的、充满虫鸣的绿,是成片的、规整的苗木,或是某种我叫不出名字的经济作物,绿得单调而服从。柏油路很快到了尽头,车轮开始碾压碎石土路,颠簸起来,后备箱里的金属配件发出细碎的、不安的碰撞声。

水库比我想象的大。水面是浑沉的绿,被四周馒头状的山围着,风贴着山脊滑下来,在水皮上推起一层层细密的皱褶,阳光一照,碎银子似的乱晃。岸边已有不少同好,隔十几米一个,像一种沉默的标点。老李说的“好钓位”果然有人了。我们另寻了一处略微凸出的土坎,清掉几丛野草,便开始布置。展开钓椅,调平四只伸缩腿;架好竿架,角度调到与水面呈四十五度;开饵盆舀上水,严格按照饵料袋背面“1:0.8”的提示,一份水,一份饵,五指迅速搅匀,然后静置“醒”着。这一套,我们做得默然有序,像举行一场早已熟稔的、无需言语的仪式。

银亮的双钩,捏上枣核大小的饵团,左手捏着子线,右手将竿梢轻轻一荡。饵团划过空气,带着轻微的“嗖”声,落在正前方大约五米远的水面,“咚”,一个干脆的声响,一圈圈涟漪殷勤地荡开。浮漂立了起来,三目鲜红的格子在绿水上,醒目得像一个精确的句号。

然后,便是等待。世界的声音猛地被调低了音量。远处其他钓友偶尔的交谈,隔了水传来,嗡嗡的,不成语句。风吹过身后松林的呜咽,时有时无。最响的,是自己耳朵里的血液流动声,以及,当眼睛死死钉住那三目红色时,心里那面被无形槌敲打的鼓。浮漂有时会极其轻微地一顿,半目,甚至只是一丝阴影的颤动,心脏便骤然缩紧,手指触及冰凉的竿身。可那颤动旋即消失,像从未发生。是鱼?是水流?还是眼睛的幻觉?希望被一丝丝勾起,又一丝丝抽空,留下一种酸涩的疲乏,在等待的空白里慢慢发酵。

就在这疲乏的、近乎失神的凝视里,那截漂,忽然不是漂了。它幻化成一截旧物,一段白色的鹅毛管。

也是在这样晃眼的水边,但水是黄的,稠得像米汤。岸是陡的泥坡,长满带齿的茅草和盘根错节的野蒿。父亲蹲着,像一块长在岸边的褐色石头。他手里是一根青竹,尾巴上还带着几片未削净的干枯竹叶。鱼线是商店里论卷卖的尼龙线,不讲究号数,泛着一种脆弱的白光。浮漂就是一截从大白鹅翅膀上拔下来的硬管,用缝衣线绑在鱼线上。饵是活的,在破瓦罐里扭成一团腥气的泥。父亲的手指粗短,指甲缝里有洗不净的黑,他捏起一条蚯蚓,并不穿满钩,只挂住头下一小节,那褐红色的肉身还在空中徒劳地蜷伸。他甩竿没有“嗖”的声音,是“噗”的一声闷响,铅坠带着线,笨拙地砸进河心。

他的眼睛不怎么看漂。他看对岸的稻田,看田埂上慢悠悠走过的水牛,看天边堆起来的、可能带雨的云团。他的等待是散的,是融在四周空气里的。只有嘴里那根卷得粗大的烟卷,一明一灭,标示着时间的流淌。可一旦那截白色的鹅毛管,不是轻点,而是猛地一沉,或者被斜刺里拽走,父亲整个人便倏地活了。那不是抬竿,是起身,是腰腿一股沉坠的力传导到手臂,往后一顿。竹竿瞬间弯成一张饱满的弓,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线绷得笔直,切割着水面。水下那东西的力道,通过竹竿的颤抖,清晰地传到他的掌心,再传到他的全身。那是一场沉默的、赤裸裸的较量。没有溜鱼的技巧,只有力量的抗衡。有时是蛮横的鲶鱼,有时是暴躁的黑鱼,被拖上岸时,在草丛里疯狂地拍打,泥浆四溅,鳞片和黏液在阳光下闪着一种蛮荒的光。父亲用脚踩住,俯身去摘钩。钩子往往深陷在贪婪的喉咙里,他要将手指探进去,抵着那滑腻的、温热的肉壁,才能把倒刺退出来。那时,他的脸上没有笑,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庄严的平静。

桶里有了两三尾后,他也许会歇一歇,卷一支新的烟。烟雾辛辣,混着水腥和泥土的气息。他望着微微起伏的水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看见没?鱼这东西,笨,也不笨。你越急着把它弄上来,它越跟你拧着劲。你得等,等它自己觉得,逃不掉了,没意思了,那股劲就泄了。” 我似懂非懂,只记得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竹竿的光滑处,那竹竿因反复使用和汗水浸润,已呈出一种温润的暗红色。

“有口了!” 老陈低促的声音像颗石子,砸碎了我的凝望。猛地回神,我那三目红漂,正稳稳地、缓缓地,全部没入水中。一种训练有素的本能驱使着我,手腕一抖,力道从肘部发出,通过小臂,精准地传递到竿梢。中了。竿尖传来挣扎的律动,一下,两下,力道顺着线传导上来,清晰,却不大。我站起身,弓着竿,几下工夫,一尾银白的鲫鱼便被提出了水。它在空中扭摆,阳光下,鳞片闪烁,像个仓促而廉价的银饰。老陈凑过来看:“不错,开竿鱼,吉利。” 我把鱼摘下来,它躺在我的掌心,冰凉,湿润,腮盖急促地开合,小黑眼珠里是一片懵懂的、绝望的天光。太小了,比我的手掌还短一截。我蹲下身,把手探进水库微凉的水里,它尾巴一甩,倏地便不见了,只留下一圈渐渐淡去的水纹。

“放了?”老陈挑挑眉,“你这慈悲心肠,可填不饱鱼护。” 我笑笑,没说话,心里头那点因中鱼而燃起的微小火苗,已然熄了,只剩下一小撮冰冷的灰烬。五千块的装备,研究了一周的天气、饵料、钓法,最终就为了这掌心一握的冰凉,和随即而来的空落?我重新坐下,挂饵,抛竿。动作依旧标准,心思却飘远了。我想起父亲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想起鲶鱼甩进桶底那“咚”的一声闷响,那声音是结实的,是有回音的,是能实实在在压住些什么的。他的等待,连着晚饭的炊烟,连着一家人口腹的期许,甚至连着明日集市上可能的零星收获。那等待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坠在生活里。而我的等待呢?抽空了这一切具体的、沉重的牵连,它变得如此轻盈,轻盈得像这碳素竿,也轻飘得像此刻无所依凭的心绪。

父亲后来不钓鱼了。先是河没了,修路,取直,河道被水泥敷衍地衬砌起来,成了排水渠。后来,野塘也被填了,种上了速生的杨树,说是搞经济林。他的青竹竿,不知丢在了哪个柴棚角落,或许早已化成了某年冬日炉膛里一跳耀眼的火光。我给他买的那根名牌钓竿,他一直收在柜子深处,有次拿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了弹铮亮的竿体,听着那“铮”的一声微鸣,摇摇头,又放了回去。“太轻巧了,”他说,“没个手感。像握着根天线。” 那时他已有轻微的帕金森,手指总是无法控制地微颤。那震颤,和记忆里他控住大弯弓竹竿时,那稳定如磐石的手腕,再也重叠不上了。

夕阳开始西沉,光线变得醇厚,给水库对面的山峦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水面颜色深了下去,成了墨绿。浮漂成了一个黯淡的剪影。收获寥寥。老陈钓了两条不大的鲤鱼,放了;我后来又上了几条小鲫鱼,也都放了。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动作比来时慢了许多。擦净钓竿,一节节旋紧,收回精美的竿袋。剩余的饵料倒进垃圾袋,饵盆一遍遍在水里涮洗。一切还原成来时的井然有序,仿佛几个小时的等待、期盼、恍惚,都不曾发生过。

车子驶离水库,颠簸再次响起。装备在后备箱里沉默着。我们摇下车窗,让带着土腥和水汽的风灌进来,冲淡车内的味道。谁也没怎么说话。电台里,一个柔和的女声在播报明天的天气。当车灯划破渐浓的暮色,拐上那条来时的柏油路,熟悉的、由无数引擎声、空调外机声、隐约市声构成的背景噪音,便温柔而又不容拒绝地将我们重新包裹。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黑暗里,却有两根竿子,无比清晰地立着。一根是乌黑的、泛着冷静螺纹的碳素竿,精确,轻盈,指向一片被精心管理的水域,和一个被妥善安排的闲暇下午。另一根,是暗红色的、被汗水浸透的青竹竿,笨拙,强韧,指向一条浑浊的、充满未知的野河,和一段需要向天地讨取分量的生活。

它们平行地立在我意识的旷野上,并不相交。一根代表着“得到”的技艺,另一根,却连着“舍得”的智慧。我或许永远也学不会父亲那种与等待浑然一体的定力了。我的生活,我的时代,给了我太轻巧的竿,太明确的目标,也太容易消散的收获感。但就在这放归小鱼的空落瞬间,在记忆里铁皮桶沉闷回响的对比中,那根青竹竿沉甸甸的影子,或许正是压住我生命轻飘的那枚,最朴素的秤砣。

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然在望,连成一片璀璨而虚无的星海。那截白色的鹅毛管,终是沉在了时光的最深处。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每一次我将饵团抛向水面,那“咚”的一声,都将同时敲响两个时代的水面,激起两道永不交融、却又遥遥相望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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