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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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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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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蜂箱边的黄昏

蜂箱是赭石色的,被南墙根下午后转斜的阳光一照,泛着陈年木头那种温吞的、油润的光,像一块巨大的、搁久了的糕点。它们静静地伏在那里,一共十二个,像一队沉默的、甲胄在身的古代兵士,守着院子里这一小方有些荒疏的疆土。院墙是老式的土坯墙,墙头上几蓬狗尾草在风里微微地晃,影子落在蜂箱上,便成了些游移的、捉摸不定的花纹。四周很静,静得能听见阳光洒下来的声音——那声音其实是没有的,但你总觉得有,是一种极细碎的、金粉似的沙沙响,落在耳膜上,痒痒的。

我是不大懂蜂的。起初看它们嘤嘤嗡嗡,聚成一片金色的、旋转的雾,心里总有些发怵,生怕哪一只昏了头,撞将过来,赏我一颗火辣辣的“慈心”。但日子久了,便也看出了些门道。它们忙,是真忙。天刚蒙蒙亮,那巢门(养蜂人管蜂箱的出口叫巢门)便像醒了的泉眼,开始汩汩地涌出这些金色的小生灵。先是一两只,探出头来,在空中划个小小的弧,像是哨兵;紧接着,大队人马便涌出来了,并不杂乱,各循着一条看不见的航道,嗖地一声,便消失在院墙外那片广阔的、蓝得透明的虚空里去了。它们去寻花。这时节,洋槐早已开败,荆条也过了最盛的时候,但田埂上、沟渠边,地桃花、野菊花星星点点,沾着雪峰山下来的风,正开得烂漫。那便是它们的江山。

看它们归巢,更有意思。去时,一个个腹瘪身轻,疾如金色流星;回来时,那后腿两侧,便各鼓起一个黄澄澄、沉甸甸的小包裹,那是采撷来的花粉。身子也显得笨拙了,飞行的路线弯弯曲曲,像喝醉了酒,可那巢门却认得极准,到了跟前,身子一沉,便准确地滑了进去,像个熟练的邮差,将远方的讯息妥帖地投递回家。有时落错了箱,即刻便会引起一阵骚动,守门的卫蜂竖起触角,抖着翅膀,发出一种更高、更尖的鸣响,那误入者便惶惶地退出来,在空中慌乱地转几个圈,再寻自己的家门。这小小的社会,自有它铁的秩序与不容僭越的疆界,比人间的许多事,倒还分明些。

我搬个马扎,离蜂箱丈把远,坐下。看久了,那嘤嗡声便不再是噪音,倒成了一种背景,衬得周遭愈静。心,也跟着沉下去。

静了,耳朵和眼睛便格外清明。能听见隔壁王老汉吆喝牛的声音,苍老,拖着长尾音,像从很远的年代传来。能看见更远处,资江岸边,一列绿皮火车不慌不忙地爬过去,窗口闪过几张模糊的脸,旋即被绿野吞没。

世界很大,又很小。大在那一列火车驶向的无尽的远方,小在我眼前这十二个方正的、嘤嗡作响的木头匣子。

它们酿造。将花蜜与唾液混合,吐出来,吞进去,反反复复,在黑暗的巢脾间,用体温和耐心,将那稀薄的、寡淡的甜水,一点点转化为浓稠的、琥珀色的蜜。这过程,人是看不见的。人看见的,只是结果:割开蜡封,那金黄透亮的液体缓缓淌出,香气凛冽地、不容分说地霸占整个鼻腔。但我想,那酝酿本身,或许才是真正的奇迹。那是一种在绝对的黑暗中,对光与甜的笃信与等待。它们不说话,只是做。用亿万次单调的振翅,换来人世间一小勺浓缩的阳光。

这让我想起我的祖父。他也是个沉默的、像蜜蜂一样的人。一生守着十几亩薄田,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他不大爱说话,总是一个人蹲在田埂上,对着庄稼,一蹲就是半天。我小时候问他看什么,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一片麦叶,半晌才说:“听它们长呢。”我当时只觉得好笑,庄稼如何会“长”出声音?如今坐在这蜂箱边,我忽然有些懂了。他不是用耳朵听,是用心听。听那生命在泥土里挣扎、舒展、向上顶破黑暗时,那股子无声却磅礴的劲儿。那劲头,与眼前这些蜜蜂在黑暗中酿造甜蜜,是一回事。都是对生之职责,一种近乎笨拙的、执拗的履行。我们庄户人常说,地不哄人。你流多少汗,它就还你多少粮。这道理,蜜蜂也懂。

日头又偏西了些,光线变得醇厚,给蜂箱、土墙、乃至我搁在膝上的手背,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茸茸的金边。蜂群归巢的阵势更大了,巢门口熙熙攘攘,进进出出,热闹得像个小码头。空气里的甜腥气也似乎浓了一层,混着泥土被晒暖的芬芳,以及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炊烟气,构成一种复杂的、只属于黄昏的嗅觉记忆。

隔壁王老汉牵着牛回来了,牛蹄踏在土路上,发出沉闷的“扑嗒、扑嗒”的声响。他经过院墙外,停下,隔着矮墙往里瞧。

“还看你的兵呢?”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像是被一阵看不见的暖风吹过的水面。

“嗯,看看。”我应着。

“有啥看头?整天嘤嘤嗡嗡,吵得人脑仁疼。”他摇摇头,像是自语。

半晌,又补一句:“不过这东西,通人性。你心静,它们也安生;你心浮,它们就闹腾。”粗糙的手拍拍土墙,“跟种地一个理——地不哄人。你实心实意,它就把金黄的穗子沉甸甸交给你。”

“蜜蜂也是实心眼儿的劳动者,”他目光落回蜂箱,“你看,从不为争一朵花打架。”

这话说得平常,却让我心里一动。通人性?或许不是它们通了人性,而是人,在它们那种纯粹、繁忙、目的明确的生存状态面前,照见了自己心里的纷乱与芜杂。我们的“忙”,常是东奔西突,忙完只剩疲惫。它们的“忙”,却每一步都踏在实处——采粉时不抢一朵花,归巢时不扰另一箱。暮色里巢门的熙攘,倒比城里的霓虹更让人安心。它们的宇宙,就在翅膀可及的方圆几里;它们的哲学,全在那六角形的蜂房里写着:储蓄阳光,抵御寒冬。好日子,不就是这么一翅膀一翅膀扇出来的么?

王老汉牵着牛,慢悠悠地走了。他的背影佝偻着,融进那一片越来越浓的、金粉似的暮光里。蜂群的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像是乐队奏完了最后一个强音,只剩下些散漫的、零星的尾声。白日的暑气开始消散,晚风从北边的山坳里溜过来,凉丝丝的,带着青草和露水的气息。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夏夜在麦场乘凉,躺在凉席上,看满天星斗。祖父指着银河两岸那两颗最亮的星,说那是牛郎和织女。又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那时我总爱问,哪一颗是我呢?祖父就眯起眼,装模作样地找一阵,然后随手指着一颗并不起眼的:“喏,那颗,眨巴得最欢实的,就是你。”我便信了,觉得那颗星星与我有了一种秘密的联系。如今,祖父早已化作他指认过的某颗星星,而我也到了他当年摇着蒲扇的年纪。再看星空,却再也找不出哪一颗属于自己了。它们密密地缀在那里,各自冰冷地亮着,浩大,神秘,又与人世无涉。

倒是眼前这蜂箱,这渐渐沉入睡眠的蜂群,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它们的生命短暂,不过数十个晴日与风雨,却将这点短暂的光阴,酿成了实实在在的、可触可感的甜。人世漫长,我们这些自诩万物灵长的人,奔波劳碌几十年,又为自己、为这世间,酿成了些什么呢?怕是许多时候,连一罐清晰的、无愧于心的蜜,也拿不出来罢。而蜜蜂和祖父、王老汉他们,用一生的专注与诚实,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甜从苦中来,所有的光,都诞生于对黑暗漫长的酿造与等待。真能端到人前的实在东西,都是这么一分一分攒下的。

夜终于像一滴浓得化不开的墨,静静地滴落下来,将一切都晕染其中。蜂箱成了几个更深的黑块,像大地窖藏着过冬的粮仓,沉甸甸的,满满的,都是光明的积蓄。巢门里,偶尔还有一两只晚归的蜂,急急地钻进去,像是赶着末班车的旅人。院子完全静了。先前的种种声音——蜂鸣、人语、牛哞——都消退了,退得那么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天地间那无边的、柔软的静,包裹着我。

我该回屋了。站起身,腿有些麻。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沉默的蜂箱。在黑夜的怀抱里,它们安稳如磐石,里面正进行着伟大的、不为人知的酝酿。明日太阳升起,那金色的雾霭会再度漫过院墙,像祖父当年摇着蒲扇的风,像王老汉牵着牛的蹄声,岁岁年年,从未改过分毫。一代又一代,一季又一季,这循环如此朴素,又如此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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