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沙镇的夏夜,是被一声琴音划开的。
这些年,镇上变化悄然而至。水泥路替代了泥泞道,小楼房星星点点冒出来,超市开了两家,快递点也有了。物质的日子眼见着丰满,可一到夜晚,除了零星几处麻将声和电视响,整个镇子便沉入一片散漫的寂静里。直到去年,镇上建了这个广场,装了明晃晃的LED灯,才算有了个像样的聚集地。可灯是亮了,人心里的那盏灯,似乎还差个引子。
老孙头坐在广场西边的石凳上,看着新装的LED灯把青石板照得白惨惨。这灯亮是亮,却亮得没有深浅,把老樟树的影子压成扁扁一团。他摸出烟卷,火苗窜起的瞬间,琴音就在心里响了一声——是《二泉映月》里那个长长的引子,哑哑的,像月光推开云层。
东边传来电喇叭的刺啦声。文化站新来的李霞正调试设备,她的声音脆生生的:“乡亲们,咱们高沙镇广场舞队,今天正式成立了!”
老孙头没动。他看见人影从巷口、从院门、从街角流出来,汇到广场中央。大多是妇女,系着围裙的,挽着袖子的,牵着孩子的。音乐响起来,是那种他在小卖部门口天天听见的曲子,咚咚锵锵,热闹得像赶集。
李霞在前头示范,抬手,踢腿,转身。后面的人跟着学,动作七上八下,笑声溅得到处都是。老孙头眯眼瞧着,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孙叔,您也来活动活动?”
李霞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跟前,额头上汗津津的。这姑娘从县里考来三个月,把文化站那间堆满旧报纸的屋子收拾得能照见人影。
“我?”老孙头摆摆手,“这把年纪了。”
“年纪怎么了?王奶奶六十八了,跳得可好呢。”李霞指着人群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身影。那是镇上最老的裁缝,此刻正笨拙地转着圈,围裙还没解。
老孙头摇摇头,目光却落在张寡妇身上。这女人前年没了丈夫,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平时在菜市场卖豆腐,总是低着头。这会儿她跳得很用力,马尾辫甩来甩去,脸涨得红扑扑的。
“您要是嫌跳着累,来给我们伴奏吧。”李霞忽然说,“王奶奶说您二胡拉得特别好。”
老孙头心里那根弦被拨了一下。
“手生了。”他掐灭烟头,“多少年没碰了。”
李霞没再劝,转身回去教动作了。老孙头看着她的背影,想起自己那把二胡。紫檀木的琴杆,蟒皮的琴筒,用红布包着,收在樟木箱最底层。上次打开是什么时候?三年前?五年前?
人群渐渐跳得齐整了。二十几个人,动作算不上美,但胳膊腿都舒展着。灯光从头顶泼下来,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那些影子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老孙头站起身往家走。走出广场,灯光暗下去,月光才显出本色来。他抬头看天,银河淡淡地横着,像谁用毛笔在天上轻轻划了一道。
到家开灯,十五瓦的节能管闪了几下才亮。屋子空,回声大。他径直走到墙角,打开樟木箱。樟脑丸的味道涌上来,底下那抹红色露出来。
红布一层层揭开。琴还在,只是琴弦锈了,蟒皮松了。他轻轻抚摸琴身,木头温润的质感从指尖传上来。忽然就想起了师傅——那个干瘦的老头子,总在月下拉《二泉映月》。师傅说:“琴音要拉出光来,不是灯那种光,是月光,清冷冷的,又带着人间的暖意。”
那一夜,老孙头梦见自己在广场上拉琴。拉的却不是《二泉映月》,而是欢快的曲子。琴声亮堂堂的,把整个广场都照亮了。
第二天黄昏,老孙头又去了广场。
人更多了,三十几个。李霞在教新动作,看见他,远远地笑。他还是坐老地方,看,听。今天放的曲子是《茉莉花》,调子熟,但节奏快了,加了电子鼓点。听着听着,老孙头的手指在膝盖上动起来——食指按弦,中指揉弦,无名指打音。
他在心里琢磨:这《茉莉花》原本是江南小调,软绵绵的。要拉出广场舞的劲头,得改。主旋律不能动,但伴奏的弓法要变。长弓改短弓,连弓改分弓,重音落在第二拍和第四拍上,跟着舞步的踩踏走。揉弦也不能太柔,要揉得干脆些,像豆子落在簸箕里,蹦跳着响。
要是用二胡拉这个调子,该这么揉弦,该这么运弓。想着想着,右手手腕不自觉地画起圈来。
一连五天,老孙头天天黄昏准时来。周二看《茉莉花》,周三听《最炫民族风》,周四琢磨《浏阳河》,周五试着在心里配弓法。听到第五天晚上,电喇叭突然哑了。
舞蹈正跳到一半,音乐戛然而止。人们停在原地,不知所措。李霞检查设备,是电池耗尽了。广场上一时安静得能听见虫鸣。
老孙头站了起来。
他自己也没想到会站起来。腿比脑子快,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走到李霞身边了。
“我去拿个东西。”他说,声音有点干。
他没说拿什么,转身就走。步子迈得急,青石板在脚下咯咯响。
十分钟后,老孙头回来了,手里拿着二胡。
所有的目光都聚过来。他坐在石凳上,调弦。弦锈得厉害,声音嘶哑。试了几个音,都不准。额头冒汗了。
“孙叔……”李霞轻声说。
老孙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他谁也没看,只看手里的琴。
琴弓拉动。第一个音符流出来,涩的,但确确实实是《茉莉花》的调子。再拉,顺了些。第三个小节开始,手感回来了。他用了刚才琢磨的弓法——短促的分弓,重音落在第二拍,跟着人踩脚的节奏。揉弦时,手指在弦上快速滚动,不是绵软的吟揉,是颗粒分明的颤音。
琴声像山泉,从石缝里渗出来,渐渐汇成溪流。起初只是潺潺的,试探的。但拉到“好一朵茉莉花”那句时,忽然就敞亮了。老孙头把广场舞的节奏揉了进去,该快时快,该慢时慢。揉弦时,声音颤着,像风吹花瓣;顿弓时,声音脆着,像露珠落地。
跳舞的人们先是愣着,接着,张寡妇第一个动了。她跟着琴声抬脚,转身,伸展。接着是王奶奶,接着是所有人。没有电喇叭指挥,没有电子节拍,只有一把二胡,可舞蹈却出奇地整齐。好像那琴声里藏着看不见的线,牵着每个人的手脚。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来。老孙头睁开眼,看见一圈人围着他,眼睛都亮晶晶的。张寡妇眼眶红了,她说:“孙叔,您拉得真好……我想起我娘了。我娘最爱哼这个调子。”
那一晚,老孙头成了广场舞队的伴奏师。
从那以后,高沙镇的夜晚有了新的光亮。不是LED灯那种白晃晃的光,是琴声的光——暖黄的,柔和的,能照进人心里去的光。
老孙头每天提前到广场,调弦,试音。李霞把舞蹈曲目单给他,他回家一首首琢磨。有些电子曲子不适合二胡,他就改编,《浏阳河》《沂蒙山小调》《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这些老调子,经他的琴一拉,都活了过来。
改编不是容易事。有的曲子节奏太现代,二胡跟不上。老孙头就拆解旋律,找出最核心的那几个音,用二胡最擅长的滑音、打音来装饰。比如《最炫民族风》里那段快速的电子节奏,他改成了一连串的跳弓,手腕轻轻抖动,琴弓在弦上跳跃,竟也拉出了欢腾的气势。
来跳舞的人越来越多了。洞口三中退休教师老陈来了,他说听二胡比听喇叭有味道。开小卖部的刘大哥来了,他说跳完舞睡觉踏实。八十岁的赵奶奶让孙女扶着来,她不跳,就坐着听,说这琴声让她想起年轻时看社戏。
广场周围渐渐热闹起来。卖冰糖葫芦的来了,卖烤红薯的来了,卖荧光棒的小孩跑来跑去。镇领导来看过,说这是好事,拨钱铺了新地砖,添了石桌凳。
入夏最热的时候,县里通知要办“乡村振兴文化展演”。高沙镇报了广场舞。
李霞来找老孙头商量:“孙叔,咱们得弄个有特色的。我想编个新舞,叫《丰收乐》,用您二胡主奏,再加点别的乐器。舞蹈动作里揉进播种、收割,表现咱新农村。”
老孙头想了想:“二胡单薄,配上唢呐和锣鼓,气氛才起来。”
“可会这些的老人……”
“我知道几个。”老孙头说,“散在附近村里。要是能请来,就是个正经的小乐队。”
说干就干。老孙头带着李霞,骑着电动车跑了好几个村。
第一个找到的是吹唢呐的老周,住在十里外的周家庄。一进门就听见他在院里练气,腮帮子鼓得像含着两个核桃。听说来意,他放下唢呐直摇头:“老了,气短了,吹不出当年的响动了。”可说话时,眼睛却盯着李霞手里的节目单。
打鼓的老郑住在镇子北边的郑家屯。找到他时,他正在自家小卖部门口晒太阳,手里盘着两个磨得发亮的核桃。听完来意,他慢慢睁开眼:“打鼓?我这胳膊年轻时抡锄头落下毛病,抬不过肩。”但老孙头注意到,他说这话时,右手五指下意识地在膝盖上敲起了鼓点——正是《将军令》的节奏。
敲锣的老吴最干脆。在吴家堡的鱼塘边找到他,他正往塘里撒饲料。听完来意,手里的饲料盆“哐当”一放:“不去不去,几十年没碰那玩意儿了。”可转身时,老孙头看见他屋檐下挂着一面擦拭得锃亮的小铜锣,在风里轻轻晃着。
老孙头没说话,拿出二胡,在老周家院子里坐下,拉了一段《赛马》。琴弓一抖,蹄声嘚嘚,仿佛千军万马从弦上奔腾而出。
琴声一起,几个老人的眼睛都亮了。老周最先忍不住,抄起唢呐,腮帮子一鼓,高亢的唢呐声冲天而起,真像骏马仰头长嘶。老郑也不盘核桃了,左右看看,抄起老周家两个腌菜坛子的盖子,“咚咚”敲起了鼓点——节奏稳得像老把式犁地,一垄是一垄。老吴“嘿”了一声,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挑出最大的一把,对着自家带来的小铜锣轻轻一敲,“铛——”声音清亮亮传出去老远。
四个老人,四样乐器(权当都是乐器),在老周的院子里合奏起来。起初各拉各的,你追我赶:二胡要跑快,唢呐偏要更高,鼓点稳稳压阵,锣声时不时插进来亮个相。但音乐这东西怪,奏着奏着,就找到一起了。老孙头把弓速放缓,老周的唢呐也跟着悠扬起来;老郑的鼓点轻轻一变,成了草原上风吹草浪的节奏;老吴的锣不再抢拍,只在每个乐句的尾巴上轻轻一点,像马蹄踏过溅起的碎光。
一曲终了,四个老人喘着气,相视而笑。老周抹了把额头:“这口气,憋得我脑门子疼——可痛快!”老郑摩挲着菜坛盖子:“这玩意儿,比核桃顺手。”老吴把钥匙串重新别回腰间,慢悠悠道:“我那锣,也该见见光了。”
李霞趁热打铁说了展演的事。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老周先开口:“要是真能给咱乡村增光……这把老骨头,再动一回。”
乐队有了,舞蹈要创新。李霞请教了县文化馆的老师,编了一套新动作。模拟播种的,模仿收割的,表现庆丰收的。动作不复杂,但要齐,要有劲。
排练开始了。每晚七点,广场上准时响起乐声。老孙头的二胡领奏,老周的唢呐呼应,老郑的鼓和老吴的锣打节奏。二十人的舞蹈队跟着跳,一天比一天齐整。
来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有次镇长也来了,看完拍板:“好!既有传统底蕴,又有新气象。镇上出钱,给大家做统一服装。”
展演前一天最后一次排练,老孙头收琴时,发现琴筒上的蟒皮裂了道细缝。
心里“咯噔”一下。这把琴跟了他四十多年,从没出过岔子。
“怎么了孙叔?”李霞问。
“琴皮裂了。”
几个老人都围过来。老周说:“这可麻烦,明天就演出了。”
“我家有张新蟒皮,儿子从南方带的。”老郑说,“可现做来不及。”
一直没吭声的老吴开口:“我认识县文化馆退休的董馆长,他会修琴。现在去?”
晚上九点半了。老孙头犹豫:“太晚了吧?”
“为了展演,顾不上了。”李霞果断地说,“我陪您去。”
电动车载着两人驶向县城。二十里路,夜色如墨。到了董馆长家,已经十点多。敲门时,老孙头心里直打鼓。
董馆长七十多岁,头发全白,但眼睛清亮。听明来意,他笑了:“用二胡伴奏广场舞?有意思。琴我看看。”
他接过琴,仔细端详:“老琴啊,木质真好。蟒皮老了,我这儿有现成的,先补上,能顶一阵。”他在工作台前坐下,动作又轻又快。“老蟒皮脆弱,得慢慢来。”他说着,用特制的胶仔细涂抹裂缝,又用夹具轻轻固定,“得等二十分钟。正好我调调弦。”
等待时,董馆长调试琴弦,试拉了几个音。“好了。”他把琴递回来,“你们这创意好。传统文化不能老供着,得活起来,走进老百姓的生活。广场舞是个好路子。”
回镇的路上,老孙头抱着琴。月光洒在公路上,两旁的稻田在风里沙沙响。远处,高沙镇的灯火明明灭灭。
“李霞,谢谢你。”老孙头忽然说。
“谢我啥?”
“谢谢你让这把老琴……还能照亮个地方。”
李霞转头看他,认真地说:“孙叔,是您的琴声照亮了咱们广场。”
老孙头没说话,把琴抱得更紧了。
第二天下午,县文化中心礼堂座无虚席。十五个乡镇的队伍都来了,节目五花八门。高沙镇的节目排在第十。
后台,老孙头坐在化妆间的椅子上,手心一阵阵发潮。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锄头,握过车把,握了大半辈子琴杆。可今天,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上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拉琴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那时县里搞文艺汇演,他代表高沙镇拉了一曲《江河水》,得了二等奖。奖状现在还压在箱底,可那股子劲儿,好像早就随着年月流走了。
窗外传来前面节目的音乐声,是邻镇的电声乐队,架子鼓敲得震天响。老周凑过来,低声说:“听见没?咱这土家伙,能压过那洋阵仗?”老郑不说话,只把鼓槌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老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的锣,擦一下,看一眼。
李霞蹲到老孙头面前,握住他冰凉的手:“孙叔,别紧张。台下坐的,和咱广场上纳凉的乡亲们没啥两样。您就当还是在老樟树下,月光刚刚上来,石板还留着白天的暖,您调好弦,一抬头,大家都等着呢。”
老孙头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他仿佛真的看见了广场,看见了那些熟悉的面孔:张寡妇跳得刘海都湿了,王奶奶转圈时总慢半拍但笑得最欢,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琴声一起,这些面孔都会亮起来。这不只是比赛,这是把高沙镇的夜晚,搬到了这个灯火通明的礼堂里。
他再睁开眼时,手不抖了。
轮到他们了。幕布拉开,舞台布置成田野景象。四个老人坐在一侧,穿着深蓝中式服装。舞蹈队员穿着金黄舞衣,手持麦穗。
灯光聚拢。老孙头深吸气,举弓。
第一个音符流出来。是《在希望的田野上》,但改编过了,节奏更欢快。二胡领奏,唢呐跟上,鼓锣加入。音乐像麦浪,一层层翻滚起来。
舞蹈队员们跳起来了。播种的动作轻盈,充满希望;耕耘的动作有力,透着坚定;收割的动作欢快,满是喜悦。最后庆丰收,音乐到高潮,舞蹈也最热烈。金黄的身影在台上旋转、跳跃,真像一片涌动的麦浪。
老孙头完全沉浸了。他忘了台下有观众,忘了这是比赛。只觉得心随着琴声在飞,飞过田野,飞过村庄,飞过几十年光阴。他想起年轻时在地里劳作,想起丰收时大家的笑脸,想起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
最后一个音符是从老孙头的琴弓上轻轻飘落的——一个长长的、渐弱的泛音,像最后一缕炊烟融入暮色,像最后一粒麦子归了仓。琴弓离开琴弦的瞬间,整个礼堂陷入一片沉静的真空。
老孙头还保持着演奏的姿势,微微俯身,仿佛在聆听琴箱里最后的余振。他的眼前有些模糊,不是泪,是那种高度专注后突然松弛带来的眩晕。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慢而重,像老郑最后那三声定场鼓。
然后,掌声从某个角落响起,一下,两下,随即汇成了潮水,轰然漫过整个礼堂。有人站了起来,接着是一片,最后几乎全场起立。掌声不再是礼节性的拍打,而是有节奏的、热烘烘的浪潮,一下下拍在舞台上。
老孙头这才缓缓直起身。他看向身边的老周——这个平时嗓门最大的老汉,此刻正用袖子狠狠擦脸,唢呐还举在手里,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老郑把鼓槌抱在胸前,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老吴呢?老吴正对着他的锣傻笑,那锣在舞台灯光下,明晃晃的像个小太阳。
李霞从侧幕冲出来,一把抱住老孙头,声音带了哭腔:“孙叔!你们看台下——”
老孙头望向观众席。灯光下,他看见许多张脸,许多双发亮的眼睛。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用手在膝盖上悄悄打拍子的,有跟着哼刚才旋律的。他忽然明白了李霞那句话:这确实还是广场,只是这个广场变大了,大得能装下这么多陌生人,却又因为他们共同的琴声和舞蹈,变得像高沙镇的夜晚一样亲近。
“值了。”老周哑着嗓子说。
“值了。”老郑重重点头。
老吴没说话,只把锣“铛”地又敲了一声,清脆响亮,像给这一切盖了个章。
评比结果,高沙镇的《丰收乐》得了创新奖和最佳人气奖。颁奖时,主持人特别说:“这个节目将传统乐器与群众舞蹈结合,展现了新时代农村的文化活力,是乡村振兴的生动实践。”
回镇的车里欢声笑语。老孙头望着窗外,忽然说:“我有个想法。”
大家都静下来。
“咱们这乐队,不能只为一次展演。回去后,我想正经收几个徒弟,把二胡传下去。你们也都带带徒弟。让咱这乡土音乐,真传下去。”
老周第一个响应:“好!我家小子看了展演,发微信说我吹得带劲。我回去就教他。”
“我孙子想学打鼓,我教。”老郑说。
老吴慢悠悠道:“我那边有几个孩子想学打击乐,我组个班。”
李霞激动了:“太好了!镇上可以办民间艺术传承班,请你们当老师。这不只是传手艺,更是传文化,留乡愁。”
回到高沙镇,已是黄昏。广场上聚了好多人,见车队回来,都围上来问。听说得了两个奖,还有一笔鼓励奖金,大家欢呼起来。李霞当场宣布:“奖金用来买新乐器,办传承班!”音乐响了,人们就在广场上跳开了。
老孙头没加入。他走到老樟树下坐着。夕阳把广场镀成金色。他看见张寡妇在教新人跳舞,耐心又细致;看见老陈和几个老友下棋,一圈人围着看;看见孩子们追跑嬉闹,笑声清脆。
跳舞的人越来越多了。在人群里,他看见了老周、老郑、老吴——他们也跳着,动作生疏,但认真。
李霞走过来坐下。
“孙叔,想啥呢?”
“我在想,”老孙头缓缓地说,“这琴声,能照多远。”
“能照很远很远。”李霞说,“不只是您拉,还有徒弟,徒弟的徒弟。咱们高沙镇的广场,会一直亮着。这琴声,这舞蹈,这笑声,就是咱乡村振兴最亮的光。”
夜幕完全降下,广场上的LED灯亮了,白晃晃的。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跳舞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欢乐却一直没散。
老孙头站起身,拿起二胡。他在老樟树下,调了调弦,拉起来。还是《在希望的田野上》,但拉得舒缓,深情。琴声像月光,静静地洒下来,洒在每个人身上。
跳舞的人们听见琴声,动作慢了,跟着二胡的节奏,跳得更投入了。没有电喇叭,没有电子乐,只有一把二胡,和着夜风,和着心跳。
老孙头闭上眼,手指在弦上滑动。他仿佛看见,琴声化成了光的种子,洒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看见丰收的田野,看见欢笑的人群,看见老樟树年年发新枝,看见这广场夜夜有光。
一曲终了,他睁开眼。广场上静了一瞬,然后,轻轻的掌声响起来,像是怕惊扰了这美好的夜。
老孙头站起身,走向广场中央。人们自动让开路。他走到李霞面前,把二胡递给她。
“李霞,这琴,给你了。”
李霞愣住了:“孙叔,这不行,这是您的宝贝。”
“琴要拉,才是宝贝。不拉,就是块木头。”老孙头说,“你年轻,有文化,知道怎么让这琴声照得更远。我老了,拉不动了,就教教徒弟。”
李霞接过琴,抱在怀里。琴身沉甸甸的,木头温润。她试着把琴架在腿上,左手生涩地按上琴弦,右手笨拙地握住琴弓。弓毛擦过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
周围的人都笑了。李霞脸红了。
老孙头也笑了。他走到李霞身后,轻轻托起她的左臂:“肘要沉,手腕要圆。食指按弦不要死按,要活。”又调整她的右手,“握弓要松,像握鸡蛋。运弓要走直线,用大臂带。”
李霞按照指点,又试了一次。这次,琴弦振动起来,发出一个虽然微弱但清晰的音。
“这是‘哆’。”老孙头说。
李霞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她又拉了一次,这次声音稳了些。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长音,但确确实实是二胡的声音,是从这把老琴里发出来的、全新的声音。
“我学。”李霞说,声音不大,但坚定,“我一定好好学。”
她抱着琴,深深鞠了一躬:“孙叔,我保证,一定让这琴声,永远照亮咱高沙镇的广场。”
音乐又响起来了,欢快的旋律。人们重新跳起舞。老孙头站在人群里,看着,笑着。有人拉他跳,他摆摆手,脚却跟着节奏轻轻点地。
夜空深邃,星星闪烁。广场上的灯光与星光交相辉映。琴声,笑声,舞步声,交织成一曲乡村振兴的乐章,在高沙镇的夜空中回荡,传得很远,很远。
这光,这声,会一直亮着,响着。就像这片土地上的生命,生生不息,永远向上。而那一把传承下去的二胡,那一声虽然生涩但坚定的琴音,正是这光亮中最温暖、最持久的那一簇火苗——它照亮的何止是一个广场,它是乡村振兴路上,万千普通人对美好生活最朴素的向往,和最踏实的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