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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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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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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与根脉:平塘山水手记

一股清晰的凉意最先触及皮肤,我便知道,甲茶瀑布不远了。抬起头,西南面的山峦正被一种蓄势待发的灰白色云气缓缓笼罩。水声是早就听见的,闷闷的,像大地深处传来的鼾声,隔着层叠的绿意,滤去了尖锐,只剩下浑厚的轮廓。循声而去,穿过一片竹林,那声响便陡然立体起来,不再是背景,而成了一堵迎面扑来的、湿漉漉的墙。瀑布不算极高,却极宽,水流从崖顶的绿荫里漫出来,不是倾泻,倒像是慵懒地铺展,匀匀地摊成一面巨大的、晃动的水晶帘子。

水帘后面,岩壁长满了深黛色的苔藓,被水汽滋养得肥厚温润。水跌进底下碧幽幽的潭里,也并非激越的飞溅,而是化开一大片持续不断的、细密的白沫,白沫又旋即被潭水消化,周而复始。潭边蹲着一位洗衣的布依族妇人,青布包头,蓝褂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一截被山泉水浸得发亮的小臂。棒槌起落的闷响,“咚、咚”,奇异地与水声节拍相合,仿佛这山水亘古的律动里,本就该有这么一记人间烟火的重音。她并不抬头看我们这些外来客,只专注地对付手中的一匹土布,那专注,让周遭的轰鸣都成了她劳作时理所当然的配乐。

同行的本地朋友老蒙说,这水有脾性,春夏季丰腴,便是眼前这般“妇人怀襟”似的温存模样;到了秋冬瘦水期,则会露出崖壁上纵横的筋络,那水声也变得清亮而多言,“像寨子里爱摆古的老人,絮絮叨叨,能从开天辟地讲到昨夜的露水”。话语间,他领我踏上一座风雨桥。桥很有些年头了,原木的桥柱被岁月和无数路人的手温磨出了包浆似的暗光,摸上去,有微微的暖意和深深的纹路。我们凭栏坐下,他掏出烟卷,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又小心地收回去,目光投向水面之外更辽远的地方,那里是瀑布跌落前淌过的溪流,当地人叫它“九龙戏水”。他说:“你看这水,从山洞里来,到天坑里去,在地上走的这一段,最短,也最热闹。我们人,也差不多。祖宗从哪儿来,最后回哪儿去,中间这几十年,就在这山褶褶里打转转,哭哭笑笑,像这水泡子,冒一下,就没了。”他这话说得平淡,却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子,投进我心里,漾开的波纹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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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牵引着我,去寻那水的来处与归处。车子在山的褶皱里盘旋了约莫一个时辰,景致渐渐收窄。我们钻进了掌布的峡谷。

这里的地貌骤然变得险峻而奇诡,仿佛大地在这里突然收紧了筋骨。山崖像被巨斧劈开,又随意堆叠,裸露的岩层是沉郁的铁灰色,缝隙里却挣扎出无数顽强的绿,藤蔓垂挂如瀑。老蒙指着高处那些黑黢黢的岩洞说,这叫“躲兵岩”,早年不太平,山民便用藤梯藏身在那云雾缭绕的洞里,“人是躲上去了,心却悬在半空,夜里听风过峡谷,跟鬼哭似的”。峡谷底部,水流变得急促、清瘦,在乱石间冲撞出哗哗的响声,没了甲茶的温存,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倔强。

最奇的是一块叫“救星石”的巨岩。它不知何年从崖壁崩落,却恰好被下方两块石头稳稳接住,卡在离地一人高的位置,形成一道天然的石门。石面布满沧桑的纹路,像是凝固的波涛。溪边一片不大的菜园里,一位老汉正杵着锄头歇气。他用搭在颈上的汗巾擦了把脸,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块石头上,像是看着一位老邻居。“你说它啊,”他的声音和溪水一样平缓,目光却还粘在石头上,“老话讲,这是山神慌忙间伸手托了一把。托住了,就再没放下过。”我抚过石身,触感冰凉坚硬,却又仿佛能感到那无数代手掌摩挲留下的、看不见的温度。它在这里静立了千万年,自身便是一部无字的、有温度的史书。这让我想起乡间那些最寻常的器物,火塘边的铁钳,檐下的石臼,它们沉默地收纳着生活的重量与伦理,成为“家”的骨骼。眼前这块奇石,不正是大地的“家当”?它见证的,是更浩大时空里的生死、恐惧与最后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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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平塘的山水,最震撼人心的“家当”,并非在地表,而是在那向下的、深邃的黑暗之中。又转过几道山梁,当脚下坚实的土地忽然传来一阵微妙的虚空感时,我知道,打岱河天坑到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令人失语的凹陷,仿佛地球在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便留下这直径数里、深达数百米的伤疤——或者,是它悄然睁开的另一只望向内部的眼睛。坑口边缘,植被像一层厚实的墨绿色绒毯,沿着近乎垂直的绝壁拼命向下蔓延,直至被坑底蒸腾上来的乳白色雾气吞没。那雾气并非静止,而是缓缓流转、舒卷,仿佛坑底有一个沉睡巨兽的、温热的鼻息。风声在这里变得古怪,从坑底旋上来,带着地心般的凉意和空旷的回响,呜呜的,似吟似叹。

一位研究地质多年的老先生曾向我解释,这天坑曾是浩大的地下暗河系统,是水流用亿万年的耐心,一点一点溶蚀、掏空了山体的五脏六腑,最终顶部不堪重负,轰然塌陷,才将这巨大的、隐秘的地下宫殿暴露于天光之下。如今,那创造了它的暗河,仍在坑底某处隐秘地流淌,那是这喀斯特王国不曾停息、也无法窥见的血脉。我凝视着那片深渊,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倒置”。我们通常的认知,是立足于大地,仰望天空。而在这里,你站在“天空”(坑缘),俯视的却是另一个被雾气笼罩的、深不可测的“天空”(坑底世界)。这种空间的倒错,让人一阵恍惚,仿佛脚下坚实的土地也变得虚幻,我们不过是站在一层更薄的“壳”上。我想,那些世居于此的先民,当他们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巨坑时,心中升腾起的,该是何等磅礴的敬畏与神话想象?这敬畏,或许比任何庙宇里的香火都更古老,更接近信仰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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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俯视深渊的不远处,另一种“仰望”的极致,以一种近乎科幻的静默姿态等待着我们。这种“倒置”与“连接”的意象,找到了它现代意义上的、石破天惊的回响——那便是“中国天眼”。当那口直径五百米的银灰色巨碗,毫无预兆地闯入视野时,一种近乎眩晕的震撼攫住了我。它静静地安卧在名为“大窝凼”的喀斯特洼地中,与周围苍翠的、波澜起伏的群山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是这片古老的山地,历经数亿年的沉淀与塌陷,才精心准备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宁静的“座子”,来安放人类望向宇宙最深处的、最忐忑也最勇敢的目光。

老蒙不再是那个讲山水脾性的叙述者,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郑重与参与感。“为修这个‘大眼睛’,我们寨子搬过家,让过路。”他顿了顿,眯眼望着那巨碗,“值当。山嘛,以前只管着我们吃喝;现在,还管着帮咱们看星星。这是多大的福分。”他的话朴素至极,却道出了某种深刻的变迁。那环绕的群山,成了隔绝人间一切细微电磁波的自然屏障;那天坑群下复杂的暗河网络,是确保这只巨眼永不“流泪”的天然排水系统。古人与今人,地质的偶然与科学的必然,大地的陷落与星空的吸引,在此刻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静默而壮丽的对话。这已不再是简单的风景,而是一个庞大而温柔的隐喻:我们向大地深处探寻得越深,或许,就为我们仰望星空提供了越稳的根基与越纯净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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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隐喻所照亮的,并非仅是哲学的天空,更是山脚下具体而生动的人间。从“天眼”所在的静默高地下来,不过二十分钟车程,我们便落入了克度镇——如今的天文小镇——那触手可及的烟火与生计里。

走进镇子,仿佛一脚从地质博物馆踏入了未来感十足的幻境。街边的白墙黛瓦还在,但外墙涂绘着绚烂的星云与星座图谱;路灯设计成火箭或行星的模样,洒下柔和的光;孩子们在“时空塔”下追逐,手里拿着湛蓝的“星球棒棒糖”。我在一家由老木屋改造的咖啡馆里,见到了年轻的店主。他不到四十,眉目清朗,冲煮咖啡的动作一丝不苟。他说自己以前在沿海的电子厂打工,整天对着显微镜般的流水线,“组装过成千上万个零件,但总觉得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是别人的,冰凉,跟我隔着层玻璃”。天眼建起来后,他回来了。“现在,我每天擦自己这台望远镜的镜头,晚上在露台上,指给客人看哪颗是木星,哪片星云是猎户座的家。”他笑了笑,拉出一朵不太规整的奶泡小花,“看着城里来的娃娃,眼睛瞪得比星星还亮,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我就觉得,嘿,这片天上的热闹,好像也有我一份茶水钱似的。”

夜幕完全垂下,银河初显。店主果真搬出那架专业的天文望远镜,在自家的小露台上细细调试。当第一颗清晰的土星,带着它那圈优雅而不可思议的光环,稳稳地出现在目镜中时,围观的游客中发出一阵压低了的、却充满惊奇的欢呼。店主退到一旁,抱着胳膊,轻声解答着各种问题,脸上有一种平静的、近乎于笃定的骄傲。山风拂过,带来远处山林的气息。那一刻,我忽然彻底明白了老蒙在甲茶瀑布边那句未竟的话。这片山水,以瀑布为喉舌,诉说着流淌不息的日常与循环;以天坑为眼眸,凝视着地球漫长而隐秘的往事;最终,又以这天眼为枢纽,将地上最平凡的生息、最质朴的搬迁与守望,与百亿光年外的星光、与宇宙诞生时的余响,脆弱而又坚强地连接起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他们的根,深扎在喀斯特的岩缝与暗河里,与那些“躲兵岩”的先祖血脉相连;他们的目光与想象,却可以顺着这口“大锅”所倾听的电磁波,自由驰骋于时间的起点与空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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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平塘的前夜,我独自回到甲茶瀑布附近。夜深了,星光淡淡,水声在无边黑暗的衬托下,愈发沉浑厚重。它不再是一种声音,而成了一种触感,一股力量,一股脑地涌入身体,冲刷着白日里纷乱的思绪。那声音里有布依妇人棒槌的节奏,有老蒙烟卷里明灭的时光,有巨石下老汉沉默的凝视,有深坑中雾气永恒的盘旋,有巨碗聆听宇宙时纯粹的静默,也有小镇露台上孩子们看见土星光环那一刻清澈的惊呼。

这一切,最终都化入这亘古的水声里。它什么也没说,只是流淌。从岩缝中来,到地心里去,从祖先的恐惧中来,到孩童的星辰梦里去。它承载一切,又消融一切;它定义一切,又超越一切。

水声汩汩,亘古如斯。我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站立的,并非一段旅程的终点,而是某个巨大循环的中途——根须向下探求的触角,在此化为了向上仰望时,空气里那缕最初的震颤。这震颤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必然,连接着地壳最深的黑暗,与星光最古老的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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