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窑的孔,黑黝黝地对着天,像这平原上一个忘了合拢的嘴。它是多年前烧砖留下的,窑身早坍成了土堆,只剩这顽固的孔,和一圈被火舌舔得瓷实的、发红的膛壁。小时候跟爷爷来拾过碎砖,他说这窑烧过洞庭边最好的青砖,盖起的屋能抗住湖上的狂风。冬天一来,所有的燥热都泄尽了,寒气便从这地肺深处,一丝丝地,绵绵不绝地吐出来。风灌进去,声音是钝的,呜呜的,像隔壁三奶奶捂着脸哭丧的调子,闷得人心头发紧。有时站近了,那股子阴森的冷气,顺着裤腿爬上来,让你觉得脚底踩的不是土,是冰窖的盖子。
站在这里望出去,冬天便没了遮拦。田野是极阔的,又极疲乏。稻子早收尽了,剩下一茬一茬僵直的枯梗,黄里透着惨白,是大地褪了色的汗毛。沟渠里的水落下去,结了薄冰,边缘参差着,像碎玻璃碴子,冷冷地映着天光。远处有几株老杨树,瘦棱棱的,枝桠戟指天空,是些铁划银钩的瘦金体,写着谁也看不懂的、凌厉的寒天书。天是整块的苍灰色,压得很低,仿佛一抬手就能触到那沉甸甸的冰凉质感。没有云流动,一切都凝住了。村东头的烟囱冒出一缕淡白的烟,慢腾腾往上飘,到半空就散了,像是被这冷硬生生咽了回去。连时间,在这里也似乎被冻得迟缓,粘稠地不肯往前走。
这静,是有分量的。它不是虚空,而是满的,沉甸甸淤积在天地之间。耳朵里起初是空,空得发响;久了,便听见许多细微的声音来。是枯草茎在风里折断的“噼啪”,极轻极脆,像遥远的关节响。是泥土冻裂的“丝”声,那缝隙大约细得看不见,可声音却清晰钻进心里。最奇的,是从窑孔里渗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呜咽,混着旷野上风的游丝,成了这静的底色。我蹲下身,想寻一块土坷垃,手指一碰,那土硬得像铁,冷意“嗖”地钻进指甲缝,直扎骨头。索性将整个手掌贴上去,那凉便不再是肤浅的触觉,而成了缓慢坚定的渗透,仿佛大地的寒意正通过这古老接触,一丝一缕流进人的血脉。手掌下的土地,夏天曾那样滚烫丰腴,插下去的稻秧三天就返青,此刻却像一具沉默失温的躯体。泥土深处,是否也眠着无数烧窑的、垦地的、捕鱼的先人?爷爷常说,洞庭边的土是“养人的”,他种了一辈子田,脚底板的老茧比冻土还硬。那些先人的体温,是否也这样一点点消散,融进浩渺沉默的洞庭,化作来年田地里的墒情?风从窑孔钻出来,掠过脚边带湖泥腥气的芦苇茬——深秋时还举着白头苇穗,此刻已被寒风削去锋芒,只剩短短一截戳在冻土上,像渔民收网后遗落的桩子。
于是,我的目光不由得向南边望去。那里是水。从这高些的土坡望,能瞥见远处君山淡淡的剪影,像一块浸在水里的墨玉,藏在灰蒙天色里,只剩一线灰蒙的光,是水天相接处一抹更亮、更动荡的素白。看不见波涛,听不见浪声,可你知道它在,像村里老船工们平缓的呼吸——他们一辈子跟湖水打交道,背脊被风浪压得佝偻,却总能在冰封前把最后一船鱼运上岸。冬天的湖,是收拢的。它收起了春日滟潋、夏日奔腾、秋日明澈,只剩这般素朴到近乎荒寒的乳白。它不再是滋养者、舟楫通途,更像一个巨大苍老的冥想者,在一年将尽时独自面对宇宙洪荒。渔民们说,冬天的湖是“歇气”的,就像他们守着炭火盆修补渔网,等着开春第一声鱼汛。
这冥想是会传染的。风似乎停了,连细微声响也匿了迹。世界成了淡墨枯笔晕染的旧画,所有物事都退得远了,只剩轮廓与关系。天与地,水与岸,窑孔与我,都是这关系里平等的小小节点。人心里的芜杂念头,也被这无边清冷淘洗得淡了空了。想起古人“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洞庭,何等声势。而今在我眼前的,却唯有“寒”而已。不是肃杀,不是凄厉,是干干净净、了无挂碍的寒。这寒剥去一切浮华表象,只剩骨骼与真相——就像洞庭边的人,日子过得朴素,却藏着最结实的活法:春种夏渔,秋收冬蛰,顺应天地节奏,从不抱怨。而这份顺应里的坚守,恰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就像田埂上的耕者、风浪里的渔人,哪怕身处困顿,也能在寒暑交替中寻得生长的力量。
忽然记起,年少时听老船工李伯说过,冬日湖水最清,清得能看见极深处的水草,缠缠绕绕像人心里理不清的旧事。他说这话时,正坐在自家门槛上补渔网,手指粗糙如老树皮,穿针引线却灵巧得很。他还说,深冬若遇大冻,湖边浅滩结了实冰,冰面上留着渔舟拖过的浅痕,偶尔能看见几根朽坏的网桩,半截埋冰里,半截露风里,缠着些发白的渔线——那是往年生计的痕迹。冰下的世界仍在缓慢流动,有鱼僵着身子,腮一张一合,做着最后一个关于春水的梦。这话当时只觉新奇,此刻站在万籁俱寂的土窑边,遥遥想着那片乳白的水、冰下迟缓的梦,心里蓦地生出广大的哀怜。这哀怜不独为鱼、为冻土、为枯草、为这失温无声的天地,更为洞庭边讨生活的人——他们像冻土般坚韧,像湖水般包容,把日子过得像窑里的炭火,看似微弱,却能焐热漫长寒冬。而这份坚韧包容,从来都藏在每一片土地的肌理里,藏在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心中:寒夜里守着微光,困境中抱着希望,在岁月流转里相信“冬天总会过去”。
站得久了,脚有些麻,地肺里冒出的寒气已侵到膝头。村西头传来一声犬吠,清亮划破无边寂静。该回去了。转身刹那,眼角余光瞥见,西边铅灰天幕不知何时裂开一道极细的淡金色缝隙。光很微弱,却给那片灰色染上若有若无的暖调,像冰冷瓷器上呵出的一小口气。只是一瞬,那缝又合拢了,一切复归于浑然苍灰。
我走下土坡,没有回头。身后的荒野,身前的村落,都浸在这片巨大的冬天的寂静里。只有那口窑的孔,依旧黑着,向着天,向着那片更苍茫的湖水,无声吐纳着地底寒气。我知道,那湖还在,那些湖边生活的人也还在,他们用我此刻听不见的缓慢节奏,呼吸着,坚守着,直到将这片寒气,吞吐成另一个遥不可知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