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与朋友自西安南下安康。他年轻时在紫阳支过教,总念叨着要看汉江春汛。另一老友存忠在铁路局提前退休后定居东关,听说我们要来,早早在水西门城墙上候着。
与存忠会面后,弃车上城墙往东步行,左看汉江正在疏浚航道,右见老城区烟火气,到了四桥处折返,存忠带我们下城墙走进小北街。
这条街长约不到500米,10余米宽,却藏着姚家巷,砂帽石街,土地楼巷,田家巷,兴隆巷几条小巷子,两边大多是青砖灰瓦老建筑,也有西式基督教堂,典型清代建筑风格的两层顾家民居端坐其中,街两侧有小酒吧,咖啡屋,小家居,民族特色饭店,羊肉泡馍馆,弹棉花店。一条小小街巷,竟然融汇了这么多民族宗教和时尚文化元素。目光扫描间,一处青砖木架残墙忽然浮出半张朱漆斑驳的门联——"槐荫门第春光永",下联早被岁月啃噬殆尽。
走到兴隆巷口,几位穿着精致的妇女正悠闲地搓麻将,一位刚下桌的妇人忽然朝巷子里喊:"碎女子,把喔晾的萝卜缨子翻一下!”二楼阳台处,十五六岁的姑娘探出身,腕上银镯碰得晾衣竿叮当响。
下榻处是存忠女婿家老院子改造的民宿,推开斑驳的木格窗,汉江正从大桥下遛弯样的滑过来。对岸汉江大剧院一只天鹅样卧在江边。林立的高楼穿着华丽的衣衫浮在江里戏鱼。不远处,隐约可看到诗人李小洛的“安康居”葱翠山影。正浮想时,听得楼梯响动,穿靛青布衫的姑娘端着木托盘上来,“刚沏的紫阳清明茶。”她发间别着朵浅紫桐花,让人联想到茶山上的陕南民歌。
夜雨来得悄,瓦当奏起绵密的小调。檐溜在石臼里敲出深浅不一的鼓点,混着远处江船和火车沉闷的汽笛。晨起推窗,江面浮着层乳色纱帐,城墙上已经晃动着许多早起的晨练人。
存忠带我们逛东关早市时,老马家的羊肉泡馍店已排起长队。大锅里奶白色羊汤正咕嘟作响,像召唤食客集合号声。安康人吃早点,带着执着的性格,比如吃羊肉泡,只认准自己喜欢的一家天天吃,如果哪天觉得味道不对了,就不会再踏进半步,食客与店主一般都有几十年情分与默契,这就很自然的约束着店家必须坚守正统。安康羊肉泡汤浓肉烂量足,味道醇厚,保留整块肉和羊杂,可单点纯肉或杂碎,强调原汤原味。店家按照食客要求在青瓷大碗里码好食材,滚汤入碗反复浇烫数遍,香味随着大勺翻飞,把早起的鸟儿诱惑的嘀嘀叫。端上桌,掰碎牙牙馍,加上盐、辣椒,稍微一搅和,我滴个神,简直能把晨雾都馋出个嘴窟窿。再看一家家紧挨着的羊肉饼,蒸面店,牛羊肉包子、饺子,拉面臊子面铺,都围坐满了操南腔北调的人。转角铁鏊子上的烧饼正在膨胀,老哈家的面团里酵头是爷爷那辈传下的,每次留拳头大一块,这里面存着半部家族史。面饼上的芝麻烙成金黄时,香气便惊动了隔壁的粽子,卖甜粽子的老白抽开粽绳,翡翠般的槲叶层层剥落,露出江米裹着的麦仁、红豆和枣泥心,能吃出数百年走汉口的船工号子声。
游子归来,必要先来东关让这些老味道在肠胃里打个滚,方觉魂儿落了地。店主们的手艺经了汉水浸润,少了些北地的粗犷,多了点南方的精细,恰似这秦巴山地,在刚硬里藏着温软。
傍晚登临安澜楼处,江风微凉,夕阳像一部巨大投影仪,把余温和一天里最艳丽的金黄投射在城市躯体上,也放映在江面上。一叶轻舟划过,转瞬间,就与霓虹散列成江水能读懂的文字。
存忠摆开野营用茶桌凳,沏上一壶女娲红茶,就着落霞讲起三线建设和龙舟赛事。周围的花香草木香气,混着江雾漫上飞檐,将斗拱上的嘲风脊兽洇得朦胧。西安朋友忽然指着南岸:"看,当年在紫阳,每到傍晚就独自到江边看火车,看两岸灯火,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看成了暗自发光的灯火!”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烁。
此时,远处不时传来两岸青山和人间烟火跌入江面的回声,在建的安康中心城区滨江慢行系统正缝补着城市的衣角。忽见夜归白鹭掠过游轮,翅尖点破水面,如同在拆开一封旧书信,这圈圈涟漪,让我想起了陈俊华演唱的那首《汉水游女》和中唐诗人张籍那句“长江春水绿堪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