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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炙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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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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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场上的新秧》

第一章 青禾记

二〇一〇年的梅雨季黏腻得像未搅开的面糊,月娥蹲在井台边搓洗蓝布衫,皂角水在木盆里翻出雪白的泡沫。竹篱笆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奶奶挎着竹篮从田埂上过来,篮底沉着几个青壳鸭蛋:“明贵他爹的药费还差三百块,晌午前得把鸭蛋托镇上的三轮车夫捎去。”月娥慌忙绞干衣裳,水珠顺着肘弯滴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洇出深浅不一的蓝——这是用爷爷当年的劳动布工装改的。

灶间飘起新麦饼的香气时,月娥正在给鸭蛋裹稻草绳。奶奶的咒骂混着收音机里的黄梅戏:“你个死丫头,魂都被村口的招工榜勾走了?明贵都考上镇里的初中了,你倒好,天天往村部跑!”月娥攥紧稻草,指尖摩挲着裤兜深处的字条,那是上周在村部看见的:“县职高开设缝纫班,学费每年三百块”。周明贵躲在灶台后添柴火,校服领口磨得发白,却还在念叨:“镇上的书店有本《服装裁剪图册》,比课本厚三倍。”

镇上的收购站围了堆人,穿蓝工装的会计拨拉着算盘,算珠碰撞声混着窗外的雨声。月娥攥着卖鸭蛋的纸币,听见旁边的王婶悄声说:“村东头的老陈家小子从城里回来,说要教咱们种有机稻。”纸币在掌心揉出褶皱,她想起去年在镇集上见过的缝纫机,铁铸的机身上刻着“飞人牌”,转动时发出的咔嗒声像极了心跳。

第二章 蝉鸣巷

七月流火,晒谷场上铺满新收的早稻。月娥赤脚在谷堆上翻晒,草帽檐遮住半张脸,听见周明贵在竹匾边说:“月娥,你说要是把咱们的鸭蛋装在陶罐里,拿到镇集上卖,能多卖两毛钱不?”他用谷粒在竹匾上摆出个歪扭的“商”字,细长的穗子被风吹散,像撒了把碎金。月娥捡起粒饱满的稻谷,突然看见巷口晃来顶草帽——是走村串户的货郎,扁担两头的竹篓里晃着花布头、红头绳,还有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糖。

老槐树下的石磨盘旁,几个婆娘围坐着纳鞋底。月娥盯着货郎篓里的猩红头绳出神,奶奶的笤帚疙瘩却先落下来:“正经姑娘家戴什么花哨物件!”笤帚枝抽在胳膊上火辣辣地疼,她看见周明贵攥紧了手中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他攒了半年的玻璃弹珠——说是要跟货郎换本《农村养殖手册》。

秋收前的暴雨来得急骤,月娥冒雨收晒场上的稻谷,草鞋在青苔上打滑,竹匾摔出去丈远。奶奶的骂声混着雨声:“你是想让全家喝西北风吗?”她跪在泥水里捡谷粒,指甲缝里嵌满泥浆,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牛车的响动。穿白衬衫的外乡人坐在牛车上,车辕上绑着块木牌:“农业技术推广站”。他跳下车,裤脚卷得老高,手里攥着几张油印的稻种说明书,油墨在雨里晕开,像朵开败的花。

第三章 霜月谋

立冬那日,奶奶把月娥叫进厢房,樟木箱里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皱巴巴的纸币:“明贵要去县职高住校,学杂费得五百块。”铁皮盒盖上刻着“勤俭持家”四个字,月娥摸了摸藏在枕下的布鞋——那是她熬夜纳的千层底,准备托三轮车夫捎去镇里的裁缝铺换钱。周明贵躲在门框后,校服口袋里露出半张奖状,“三好学生”的红章被他磨得发亮。

深夜的禾场浸着白霜,月娥抱着草席蜷缩在柴垛里,听见厢房传来奶奶的叹息:“老陈家那小子说要租咱们的水田种有机稻,每亩地多给二百块租金。”柴垛深处传来老鼠窸窣的响动,她忽然听见头顶有人轻声说:“跟我去镇上的缝纫铺吧,老板娘说招学徒工,每月给三十块。”

说话的是陈立远,陈家的孙子,刚从县城的服装厂回来,裤脚还沾着机器油。月娥攥紧草席边缘,看见他手里攥着本皱巴巴的裁剪图册,封面上的女式衬衫画得歪歪扭扭:“现在镇上开了成衣店,手工做的衣裳能卖高价。”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月娥望着他胶鞋上的泥点,突然想起村部墙上的“妇女创业扶持政策”宣传单,边角已经被人翻得卷了边。

第四章 祠堂雾

腊八清晨,祠堂的铜钟敲得人心慌。月娥跟着奶奶走进祠堂时,香案前围着几个穿中山装的人,手里捧着牛皮纸袋,袋口露出“土地承包合同”的字样。村支书的旱烟袋敲着供桌:“每亩地每年八百块租金,开发商要建生态农庄——”奶奶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砖上:“我们老周家的水田,祖祖辈辈种稻子的!”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奶奶突然指着月娥尖叫:“她跟外乡人串通,要卖了祖宗的田!”祠堂里的目光全聚过来,月娥看见周明贵躲在廊柱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陈立远往前跨了半步,中山装领口的纽扣硌得他锁骨发疼:“土地流转是自愿的,政府发的《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证》上写得清楚——”话没说完,族长的旱烟袋已经砸在香案上:“小辈懂什么!祖宗的田不能丢!”

月娥被按在祠堂的旧太师椅上,鼻尖萦绕着陈年香灰的味道。奶奶的哭声混着供桌上蜡烛的噼啪声:“老周家用血汗养了你十年,你就这么忘本?”她听见周明贵突然喊了声“奶奶”,声音像被掐住的幼雏。陈立远的布鞋在地面敲出急促的节奏,忽然有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慢着!”穿蓝布衫的女子走进祠堂,怀里抱着本红皮的《农村土地承包法》,正是陈家的闺女陈秀芳,刚考上县农业局的公务员。

“法律规定,承包方有权自主决定土地是否流转。”她翻开书,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谁也不能强迫。”祠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月娥看见族长的旱烟袋在半空悬着,奶奶的拐杖却悄悄往她这边挪了挪,杖头的铜箍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第五章 春秧行

惊蛰过后,水田里开始插新秧。月娥赤脚站在泥水里,指尖捏着改良的稻种,听见田埂上有人喊她名字。周明贵背着蓝布书包站在柳树下,书包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职高”二字:“县职高的缝纫班开始招生了,我问过老师,学徒工可以半工半读。”

月娥的手指在泥水里搅出细小的漩涡,去年冬天纳的千层底卖了八十块,加上奶奶给的压箱钱,还差一百二。远处传来牛车的铃铛声,陈立远坐在牛车上,车斗里堆着成捆的有机稻种,帆布上印着“袁隆平团队培育”的红漆字。“试试这种稻子,产量高,收购价每斤多两毛钱。”他跳下车,裤脚沾满泥浆,递给月娥一本塑封的种植手册,封面上的稻穗金灿灿的。

水田里的秧苗在风里轻轻摇晃,月娥想起八岁那年看见的第一茬春秧,也是这样嫩黄的颜色,在春水里扎根。奶奶的骂声从远处传来,却带着暖意:“死丫头,秧苗插歪啦!”她抬头看见奶奶站在田埂上,手里挎着竹篮,篮里躺着几个新收的青壳鸭蛋,蛋壳上还沾着晨露。

陈秀芳的自行车停在田埂边,车把上挂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刚领的农业补贴申请表。“每亩地补贴五十块,有机认证申请下来还能再补。”她蹲下身,指尖划过水面,惊起几尾小鱼,“县里的巾帼创业贷款下来了,你和立远组个合作社吧,就叫‘禾场有机农场’。”

月娥弯腰插下另一株秧苗,清水漫过指节,凉丝丝的。她听见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还有不知谁家新打的稻场上传来木杵捣谷的声响。天空蓝得能滴出水来,云朵像刚揉开的棉絮,轻轻飘在祠堂的飞檐上。那里的“忠孝节义”匾额依旧挂着,却在匾额下方,新钉了块木牌,“禾场有机农业合作社”几个字用红漆描得发亮,在春风里微微晃动。

禾场上的月光依旧清亮,只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月娥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就像脚底下的新秧苗,就像周明贵书包里的裁剪图册,就像她手心里渐渐磨出的茧子。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次不是“小心火烛”,而是带着些轻快的调子,仿佛在宣告某个不可阻挡的黎明,正随着新秧的拔节声,一步步走来。

她直起腰,望着眼前整齐的秧田,嫩绿的叶片在风里轻轻摇曳,像是无数双小手,在触摸春天的轮廓。月娥忽然笑了,笑容里有苦涩,有期待,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坚定。她知道,这条路会很难,就像插秧时要弯下的腰,要踩进的泥,但每一株秧苗,都在为秋天的丰收积蓄力量。

暮色渐浓,田埂上响起归家的脚步声。月娥挽起裤脚,踩着湿润的泥土往家走,身后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祠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却有一盏灯在远处亮起,那是陈家老宅的方向,灯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夜空中投下温暖的光晕。

路过老樟树时,月娥停住脚步。树上不知何时挂了串新的红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映得满地樟叶通红。她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忽然听见头顶有细小的响动,抬头看见一只雏鸟正在窝里探头,啾啾的叫声里满是对世界的好奇。

远处传来奶奶的呼唤:“月娥,回来喝鸭汤!”她应了一声,向着那盏灯,向着那片星,向着不知何时会来却终将到来的改变,迈出了新的一步。脚底下的泥土发出湿润的声响,像是大地在轻轻回应,回应每一个怀揣希望的灵魂,在这古老的土地上,种下属于自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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