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休书
徽因
周日晚上吃完饭,当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的时候,我俩坐在沙发上聊天。母亲十分健谈,而且记忆力惊人。她的大脑里存储了太多往事。每一次听她讲述那些往事,我就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回到了故事发生的那些岁月。虽然故事中的很多主人公早已作古,但是我总能从这些故事中感受到他们的一声叹息,这些故事中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阿凤和四爷的故事。
阿凤是四爷(父亲的四叔)的第一任妻子。据说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十七岁那年嫁给了年方十九岁的四爷。四爷是家族里唯一读过书的年轻人,长得高大斯文。他们的婚姻虽然是媒妁之约,但是两个人却琴瑟和鸣。阿凤的美丽也引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关注,这个人就是四爷的哥哥,已经育有两子的三爷。他同样仪表堂堂,但是生性好色、奸诈刻薄。
新婚三个月后,适逢征兵,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四爷不得不远赴千里之外的新疆当兵。那个时候,没有电话,跟家人保持联系的唯一方式就是通信。四爷日夜思念自己的新婚妻子,但是写给家人的信中不敢表露太多,每次也只是在信的末尾简单提及她的名字。阿凤没有上过学,不认字,每次接到四爷的来信,全家人围坐在一起,都是三爷读给他们听。每当阿凤听到丈夫在信的末尾提到她名字的那一刻,她总是羞红了脸。回到自己的屋子,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久久不能入睡,即便只是提了一下她的名字,她也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阿凤出生于穷苦人家,吃苦耐劳,无论家务还是女红,她样样精通,跟三位妯娌关系处地融洽。因为年纪小,她还负责起了照管孩子的任务。她把对丈夫的思念寄托在每天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四爷的来信中总会汇报他的行程,有时候在喀什,有时候又在塔城,阿凤听着这些陌生的地名,总是为丈夫的安危时时忧心,唯有听到丈夫在信中报过“平安”后,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安稳下来。
几个月过去了,一直觊觎她美貌的三爷开始蠢蠢欲动。他之所以能明目张胆,是因为太爷年事已高,独自住在别院,大爷和祖父出门在外,让他有了可乘之机。白天,几个女人在一起干活、吃饭,他不敢越界,到了深更半夜,他时常偷偷溜到阿凤的门口,说些淫秽下流的话。十七岁的女孩,那能想到自己尊称为“三哥”的这个男人竟然打起了她的主意。她既感到羞辱,又感到愤怒,可是她不敢跟他闹翻,她只能忍受屈辱,任凭他怎么纠缠骚扰,始终按兵不动。
三爷生性风流,村里只要他盯上的女人,他总会得手。他认为天下女人都一副德性,说点甜言蜜语,送点好吃好喝的就会乖乖顺从他,可是阿凤是在乎自己名节的女人,何况她对四爷一往情深。三爷把所有惯用的手段都用过了,还是不能得手,他恨死了阿凤。为了报复她,他给远在新疆的四爷写了一封信。在信里极尽谗言,污蔑阿凤在家不守妇道,希望他能写信规劝她,以保全家人的脸面。
远在新疆日夜思念妻子的四爷,看到哥哥亲笔写的书信,气的几乎昏厥。部队艰苦的生活和行军没有挫败他,每当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总会朝向故乡的方向眺望,阿凤是他奋斗的动力,可是突然收到的家书彻底击倒了他。他一把将信件撕地粉碎,精神遭遇的重创使他很快病倒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脑子里杂乱的思绪相互冲突,“选择原谅她”还是“彻底放弃她”的想法再混战。他在混战中负伤,奋起回击,再次与自己格斗,无声的战火却越演越烈。在愤怒的沉浮中,他最终选择了“放弃她”,一纸休书就这样从遥远的新疆寄回了家。
四爷的来信彻底击垮了阿凤。她一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可是她分明没有听错,他写来的的确是一纸休书。三爷阴险狡诈,寄出去书信后,他就在家里暗暗撒播她的谣言,谗言一度也让家人信以为真。阿凤虽然年纪尚小,但聪明过人。她意识到丈夫之所以要休她,无非就是三爷从中作梗,可是两个人相距千里,她无法走到丈夫的身边自证清白,同时她也为丈夫的薄情感到难过,明明是她最爱的人,他怎么就只相信他人的片面之词,而怀疑她对他的感情呢?
阿凤回到娘家不久,在父母的催促和紧逼下,最终嫁给了一位老实本分的农民。在那个年代,被婆家休了的女人在新任丈夫那里活得很卑微,四爷的无情也让她关闭了爱的心门,她对新任丈夫没有爱情,只有感激,毕竟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接纳了她。
两年后,四爷从部队复原了。按照当时的政策,政府会安置他的工作,当时他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回老家,二是继续留在新疆。也许是因为还完全没有走出那段情伤,他选择留在新疆工作。他跟家人的联系仍然是书信,只是书信来的越来越少。
他有一位战友,也是老乡。有一次探亲约他一起回家,四爷犹豫再三后选择了放弃。世界就是如此奇妙,这位战友恰好是阿凤新任丈夫的发小。回到老家后,他自然得到了发小的款待。他发现他的妻子不仅漂亮,而且做的一手好饭。当他从发小的口中得知这位女子竟然被她新婚不久后入伍的丈夫休了的遭遇后,内心里充满了疑惑,因为发小口中所说的村庄,就是战友的老家。
返回新疆后,他与四爷相聚。在闲聊中他谈到了发小的妻子以及被休的经历。四爷听后脸色惨白,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才将隐藏在心里的这段伤心往事和盘托出,本来他以为已经将她彻底从自己的世界里清理出去了,可是听到她早已嫁为人妇,并孕育一子的消息显然刺痛了他,他爬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而让他大为震惊且追悔莫及的却是战友带来的事情的真相:阿凤并不是他哥哥信里所描述的不守妇道,而是因为断然拒绝了他的骚扰,导致他产生报复心理而给他写了一份不符合事实的信,而他竟然上当受骗,在没有了解事情真相的情况下,仅通过一封信就了却了他们之间的姻缘。四爷越想越难过,为了再次确认事情的真相,他第二天就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回到老家,他没有惊动家人,而是利用晚上的时间拜访了村庄里好几户人家。他们的答复跟战友的说法一致,是他冤枉了她,辜负了她,所有人都将罪魁祸首指向了三爷。当残酷的真相就这样直白地摆在他面前的时候,悔恨就像毒蛇一样团团将他缠绕。
他知道哥哥在这件事件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做出最终决定的是他,他和他三哥一样粗暴地毁掉了一个弱小女子的名声。他不但亲手毁了自己的幸福,也毁掉了她的幸福。一想起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时光,他就涕泪不止,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村民们原本以为他会直接找他的哥哥拼命,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在村里待了三天后,他在没有跟家人打声招呼的情况下离开了村庄。
几天后,他出现在了阿凤的村庄。他想当面向她道歉,他想知道她过得幸福不幸福。他直接去了她家,适逢阿凤外出干活。阿凤的公婆接待了他。他谎称是阿凤的亲戚来看望她。阿凤的公婆看他的模样像个军官,不敢怠慢,赶紧安排阿凤的小姑子去叫她。
小姑子来到地里,阿凤通过小姑子的描述,她已经猜出来是他。她的五脏六腑如同被搅动了一般,在这场已成往事的情缘中,他们确有过刹那风华,不必说出口,确已了然于心,她思念他,即使他休了她,她依然没有忘记他。可是当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妻为人母时,她知道他们的人生已经像平行线一样,永无交集。当她回想起他的休书和自己所承受过的屈辱,理性最终战胜了感性,她找了个理由打发小姑子回去了,她选择拒绝见面。
四爷待在家里等候她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忐忑。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去面对她,如何向她解释和道歉,只是因为太想念她,才仓促而来,甚至明知道她已经嫁人的情况下,还唐突地来到了她家?他根本想不到他的到来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困扰,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一种忏悔的冲动迫使他做出了行动,他想求得她的原谅,还有一种侥幸心里,他想带她离开这儿,一起奔赴新疆,一切重新开始,总之,各种想法像乱麻似的充斥在脑袋里,直到她的公婆告诉他,阿凤实在太忙回不了家后,他才意识到她并不想见他。
他带着无比失落的心情离开了小山村。走在那条崎岖的山路,抬头望向对面,才发现对面山头上竟然就是他的老家所在的小山村,能清晰地看到环绕着村庄的那道山岭,山岭上长满了白杨树。他曾带她走过那道山岭,那时候他们很甜蜜,他还记得曾将山岭上采摘的一朵野花别在她的发髻上。
在出发去新疆的前夜,他还给她承诺过:他要在部队好好干,有一天他要带她离开这里,去过一种新的生活。他无法忘记阿凤看向他时,双眼里流露出的深情!更无法忘记她带给他的缠绵的爱,他无法忘,也忘不掉,可是一切都变了,他不但没有带她过上新生活,反而将她扔在了这个更加荒凉的地方!在决定在返回新疆之前,他还是希望见上她一面,那怕不说话,只是见她一面,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
四爷的突然来访起初并没有引起阿凤丈夫的关注,可是在阿凤的心里却投下了层层涟漪,打破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白天她强壮欢颜,可是到了深夜,眼泪总会像决堤的水,打湿了枕巾。她明明那么想念他,可是却选择了避而不见,除了自尊,她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可是有一天当她赶着驴车去娘家的路上,她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她很快辨认出来那是四爷的身影!她的心开始狂乱地跳动起来,情况太突然,她方寸大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正在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转头一看,竟然是她丈夫。此刻他双眼充血,满脸怒气,什么话都没有说,就一把拽过驴,连拽带拉地将她地拖回了家。
他是一个粗人,身材高大壮实。他将阿凤暴力地拖进屋子后,拳头劈头盖脸向她袭来,他还不解恨,又拿起烧火棍毒打她,阿凤瘦弱的身体那能经得起他的毒打,她很快就被打晕了。这个男人之所以发这么大火,是因为村里有人已经知晓了四爷的存在。在那样一个闭塞的小山村,一个人偶然看到四爷在路口并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可是连续好几天好几个人都看到他的身影,难免就会引起人们的怀疑,而当他们听说这个男人还曾经来阿凤的家里找过她,就知道事情非同寻常,所以当阿凤赶着驴车上路不久,他们以为阿凤要跟那个男人私奔,将他们的怀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的丈夫。
作为一个粗野的乡下汉子,阿凤的丈夫信以为真,心急火燎地追上来,根本不听阿凤的解释就将她揍得半死。母亲说遭受家暴的阿凤在炕上整整躺了三天,丈夫的毒打彻底寒了她的心。她更加怀念四爷对她给予的那短暂的温柔。她时常怀念他在油灯下教他写字的那些时光,那个时候窗外总能看到满天的星子。漫长的岁月里,每当她看到天上的星子,她就把那些星子当作四爷,把想对他说的话说给天上的星子听。
她把自己永远定格在了十七岁。她摸自己的手、自己的腰、自己的头发,还能感受到他的手摸过那里。她对他的爱,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清晰。她甚至清楚地记得他的笑容、修长结实的身材,一起相处的那些细节。然而又是那样久远,长达五十多年之久,而这也是她值得活下去的唯一现实。
四爷最终带着遗憾的心情返回新疆。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他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他一直独身,他的一生因为与阿凤的分离而被切成两段。他的年轻时代因为阿凤的离开而被整个儿吞没,再也没有人能和他谈谈往事,谈谈他自己以及他过去生活中那些私密的事,他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已经不复存在了,活着只是为了等待另一部分的死亡。直到五十多岁那年,听母亲说,他患了严重的眼疾,生活不便利,需要人照顾,他才不得不跟一位离异的女人组成一个家庭,他们后来领养了一个女儿。
他们就像一闪而过的两粒宇宙尘埃一样失之交臂,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从来不曾相互失去过,他们依然是彼此的血肉,依然是各自心里横着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