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小团圆》的结尾写下了这样一个梦: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梦醒了。她醒来后快乐了很久很久,她说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
按照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析,梦是愿望的表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在境界,也就是心灵的方位布局,我们毕生都在探索自己内心的周缘。有幸把握自己心灵布局的人宛如流水淌过岩石,顺顺当当地汇入变幻不定的灵魂境界,得其所哉。而有些人会终身困顿在某一点,任由内心遍生荒芜。张爱玲便是如此,她的身上有过很多标签:天才、古怪、好奇装异服、搬家狂等等,惟独在这部小说里她以梦的方式深沉地表达了对家的美好期许,让我们看到她曾有着跟全天下普通女人一样的憧憬:漂亮的房子,好几个小孩,还有陪伴在身边的爱人。
写这本书的时候她已经五十多岁,第二任丈夫赖雅已去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美国洛杉矶。现实生活中她一样都未曾拥有过,只好付诸笔端将它写成一场梦,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晚年的时候,她不断地搬家,就像传记作家刘川鄂先生描写的:她把自己关在“老鼠洞”里,虽然“老鼠”也搬来搬去有好几个“洞”,但每一个“洞”都没有离开洛杉矶。
追溯她的成长经历,其实在她出生后,她的家庭就不断地再搬家。两岁时,全家搬到天津一座漂亮宽敞的花园洋房。她时常在夏日的中午,穿着白底小红桃子的纱短衫、红裤子,坐在小板凳上,看谜语书、儿歌和外国童话。绿茵茵的草地、红艳艳的太阳、清幽幽的树荫,真像童话世界一样。四岁时,她的母亲黄逸梵和姑姑张茂渊出国留学了。因为难得母爱,儿时的她对母亲的感情是生疏的,母亲是辽远而神秘的。她曾对着自己当年穿着大花棉袍坐在姑姑身上没有笑容的照片说: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
八岁那年随家迁居到上海。他们住在一幢较小的石库门房子里,红色的木板壁,使她乐不开支,她以为告别了天津的家,也就告别了忧郁。因为母亲和姑姑要回来,全家又搬到陕西南路宝隆花园的一幢洋房,尖屋顶、小花园、大客厅,还有壁炉。姐弟俩在上下四层的楼梯跑上跑下,在玫瑰红地毯上蹦蹦跳跳。这里有狗、有花、有新衣服、有童话书,她喜欢。
可是这种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她的父母离婚了,由于离婚的打击,她的父亲不仅抽鸦片,还打吗啡,全家又搬到延安中路原名康乐村10号的一所小洋房里。她曾在《对照记》里写道:“他们离婚了,虽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表示赞成的。心里自然是惆怅的,因为那红的蓝的家无法再维持下去了。”她出生后搬家的次数太多,生母常不在家,父亲常不顾家,因此搬来搬去都是残破的家。她极少感觉到家的安全感、稳固感和温暖感,她的作品中总是不断地在寻找着家,寻找着精神家园,连电车下班回厂也被她形容为回家。
对于父亲张廷重的再婚,她恨得咬牙切齿,她曾说过:“如果那个女人就在阳台上,一定要把她推下去,一了百了。”,然而她阻止不了任何事情。父亲再婚的那一年, 她升入了中学。她曾在《流言》中写道:“有一个时期在继母统治下生活着,捡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色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成年后,她常以奇装炫人,她自己说:“不过我那是因为后母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
有一次在饭桌上为一点儿小事父亲打了弟弟子静一巴掌,她心疼地以碗遮脸,眼泪直流。继母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还用语言激怒她。她吃不下饭,夺门而出,在浴室里对镜而泣,并发誓要报仇。然而,正在她伤心的时候,却听见“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踢到浴室的玻璃上,原来是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记刚才挨打的事了。她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类事,我没有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虽然没有家的温暖,但她依然畅想着美好的未来:“我要穿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中学快毕业时,因跟继母发生口角之争,继母诬告她打他,父亲就像疯了一样揪住她的头发,拳脚相加,一阵乱踢,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恢复了记忆和知觉。她对父亲充满了仇恨,准备去巡捕房报案,结果被父亲监禁,随后又患痢疾,在死亡线上挣扎过后,对这个家,她彻底绝望了。尽管在逃出之前,生母曾秘密传话给她:“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分钱也没有,你要吃得这个苦,没有反悔的。”,这一年她十八岁,在她的《小团圆》《雷峰塔》里,每写到十八岁,总笼罩着阴森森的死亡黑影,爱玲从此无家。
母亲对她的爱呢?她在《小团圆》里描写过几段故事情节:有一次因为家里来了客人,她在她母亲订做的一套仿毕加索抽象画的地毯上搬椅子,移动时,不小心卷起一角,她母亲直接当着客人的面冲她吼道:“你这是干什么?猪!”。一次因为她生病了,她母亲竟然发火对她说:“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她听着像诅咒,没敢作声。她一直因为花了母亲的钱在港大读书心怀愧疚,只好拼命读书,她的历史老师布雷斯代好心资助了她一笔800元的学费。这时她母亲刚好从国外回来,她把这笔钱交给了母亲,结果被母亲在当晚的牌桌上输掉了,她以为她必然是以身体做了交换,还催促她前往老师处道歉,之后还偷窥她洗澡,想发现异状,这件事情使她感到羞辱极了。母亲就像贴在她皮肤上的虱子,她不敢去抓,一抓,就会抓出血来。
有句俗话说:“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会报复她父亲和后母,欠母亲的将来也都会还。父母罩在她身上的阴影,她一辈子都没有驱散。人之不自由,挣不脱的多是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友情、爱情——所有别人为你的付出。然后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生于温情,死于温情。她也想爱一个人,特别想,但所有她试图靠近的人都乌泱泱地塌在她面前,溃不成军。人生中若发生了某些事,便有一道心门被永久关闭,这就是损伤。母亲在她成长过程中是缺席的,但长期却被她当作“圣女”一样存在。母亲是她命途之中的一个巨大地埑,黑的裂缝触目惊心地横在路上,深不可测,一直劈入地心去。
她生活在一个无情而苍白的世界,她相信亲情,亲情欺骗她,她相信爱情,爱情背叛她。她在《小团圆》里袒露:她是最不容易多愁善感的,抵抗力很强。事实上只有母亲与胡兰成给她受过罪。那时候她想死给母亲看,对于胡兰成也有过自杀的念头,只是没有让它露面,因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将生命与爱情合为一体,这极端的爱恨都是她最深刻最浓烈的感情,她无法摆脱掉,离开胡后,痛苦就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她每天靠吃美军罐头的西柚汁度日,两个月下来,瘦成骷髅,甚至有好几个月都没有来月经。她中年时曾向自己的好友爱丽丝谈过这段感情:“他离开后,我就将心门关起,从此与爱无缘了!”。
晚年的张爱玲幽闭茧居,爱的覆亡,使她成了守墓人。于火树银花的冷凉夜色中,彻头彻尾的昏闷、心酸、幻灭,像脏玻璃上的一层厚厚的雾气,叫她看不见回去的路。她对那个蓝的红的家的期望最后只简化为一间单人房,只要有浴室、有冰箱,在市区或者郊区,不要有家具、炉灶,最好附近有火车,以便她下次搬家方便。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洛杉矶的汽车旅馆里搬来搬去,差不多一个星期就要搬一次,据说是因为虱子引起的皮肤搔痒症的折磨。
她曾向她的一位朋友说:“我常常觉得我像是一个岛”。岛相对于高山和大海始终是孤立的。她的生活也一直按照这个规格走,一年比一年更把自己隔离起来,更不愿同世间人打交道,直到她死,伴着她的是她自己,以及她塑造的,别人忘不了的、她自己不能忘的诸多人物。
著名评论家夏志清先生曾发表过这样的评价:“爱玲童年时是胖嘟嘟的,十八岁父亲把她关起来,虽不能说在她患痢疾后,心硬得见死不救,但爱玲身体虚弱,甚至晚年那些病症都可溯源到那场灾难。她的第一任丈夫伤了她的心,第二任丈夫在婚前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和乐趣,而且因堕胎而病的很重。张爱玲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男人都是对不住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