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的时候,特别希望拥有一小罐白砂糖。这个愿望是美好的还是苦涩的?我不得而知。说它是苦涩的吧,因为它是从缺乏产生的,说它是美好的吧,因为它在我的想象里代表所期待的东西。
我生活在乡下,那个时候农村的物质生活极度匮乏,小孩子是没有零食吃的。每次家里来了客人,我和小哥的双眼就像探照灯似的紧紧盯着客人随手携带的袋子,无非就是水果罐头或一盒饼干。客人走进屋子,将它们从袋子里取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等客人走后,母亲就会将它们放进她上锁的柜子里,以备她下次去别人家做客时使用。那些罐头和饼干就像人民币一样不知道转了多少人的手,很多时候罐头里的果汁是浑浊的,饼干也被挤成了碎屑。有时候,她打开柜子,忘记了拔钥匙,这往往给了我和小哥作案的机会。我负责放风,他负责作案。
小哥在对水果罐头和饼干作案时的天赋远远超越他做数学题时的抓耳挠腮:他就像象鼻虫一样能在罐头盖上打开一个小洞,用一根小吸管吸食罐头里的果汁,再将凉白开水注射进去,导致原本色彩鲜艳的水果不久黯然失色,罐头直接臭了,而饼干盒更是毫发无损地少了好几块饼干。当然我们也有分赃不均的时候,我会选择向母亲告发他的罪行,母亲数罪并罚,惩罚他一顿。可是下次实施“犯罪行为”时,我仍然是他的跟班。
有一天,在邻居家玩耍时,我眼睁睁地看着坐在我对面两个流鼻涕的小孩,每人手里捧着一小罐白砂糖,他们一边用勺子挖着,一边用牙齿咀嚼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还用舌头舔舐不小心撒在手上的白砂糖,他们快乐而满足的表情令我着迷。其中一个小孩将几粒白砂糖倒在我的手心里,我用舌头一舔,彻底迷住了。
我抛弃了罐头和饼干,开始心心念念着白砂糖,跟母亲也嚷嚷个不停。其时,一个明媚的夏天,我的母亲吃过午饭后温柔地抱了我一下,叮嘱我要乖一点,她递给我一样用灰色纸包裹的东西,然后让大哥带我出去玩。
我打开这包东西,原来是一小罐白砂糖。我完全被眼前的零食迷住了,绝对不会思考一下,命运要求什么回报,当时我以为命运的赠予是无偿的。我乐不开支地坐在村口的一个木头桩子上品尝白砂糖,故意用牙齿咀嚼地“嘎吱嘎吱”响,接着冲着大哥哈哈大笑。他的手里也有一小罐白砂糖,他的脸上没有显露出半点的兴奋。他对我的快乐熟视无睹,倒不如说他更关注我会不会突然跑回家。
在外面逗留了半个钟头后,他带我回家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叫母亲,她不回答我。我钻进她的房间,见不到她人,就连小哥也不见了。我叫道:“妈妈!你在那里,妈妈?”
我开始哭起来。
大哥不得不告诉我,我的母亲已经带着小哥去了姥姥家,就在她递给我那个灰色纸包时。他们要在姥姥家待两天后才回来。这个消息使我陷入愤怒和绝望之中,于是我认识到命运以什么代价给了我一小罐白砂糖:我明白母亲给了我这一小罐白砂糖,是为了对我掩盖她要离开,我才理解她就在不久前叮嘱我要“乖”时那种庄重的神色,我寻思怎么会一点儿没有怀疑。我想:“要是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跟着去”。
我对自己受骗感到难过和羞耻。可是,有多少迹象本该让我明白!好几天前,我听见母亲和小哥窃窃私语,我看到母亲坐在炕上一遍又一遍地整理她的衣服,她甚至坐在窗棂前对着镜子,用一根细线绞去了脸上的汗毛,她还把新做的鞋子塞进楦头后包进了包袱里。。。。。。那么多预兆白白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连一条可怜的狗也会感到不安!
大哥不断地安慰我,他对我说:两天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母亲会给我带回来一双漂亮的凉鞋,小哥会把姥姥拿给他的糖果分我一半,更重要的是他会把沿途的经历讲给我听。可是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他把他的白砂糖拿给我,被我一把甩开了。正在这时,他的好几个朋友来家里了,他们商量着晚上乘着夜色,将我家门口那棵白杨树上的喜鹊窝给捣了。他们嫌喜鹊一天太呱噪。大哥的心思已经被这绝妙的主意吸引进去了,对我的情绪心不在焉。
我乘着他们围坐在一起商讨“剿巢”大计时,走到了大门口,门上锁了。我不甘心又翻越了菜园的墙,我知道围墙的西北口有一个道可允一人通过。我的父母用一堆木柴胡乱堵着,瘦小的我很快就从那个通道挤了出去。
我曾经跟母亲去过几次姥姥家,大概知道去她家的路。我踏上了生平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危险之旅。因为心里还抱有能赶上母亲的侥幸心理,我走路走的很快。村民们都在打麦场上忙碌,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走在路上的小姑娘。
姥姥家在隆国村,我要翻越两座大山,经过两个行政村才能到达。当我凭借记忆翻越了第一座大山,来到第一个行政村段家庄后,路的尽头有一个三叉路口,我有点迷糊了,不知道该沿那条路走了。犹豫了片刻,我选择了朝南的方向,此时的我又累又渴,我只好走到一家打麦场附近的木桩上休息。一位戴着头巾的胖女人看见我惊叫起来,只见一个男人从打麦场的对面朝我走来。我慌忙站了起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他是父亲的好友宝叔。宝叔惊讶地问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他讲述了一遍,而且还问他是否看见了我的母亲和小哥?
宝叔和那个胖女人说了几句话后,那个女人重又回到了打麦场。他才神色庄重地告诉我:我走错了方向,去姥姥家的路是朝北的那条路。他说让我先在他家待着,他带我去姥姥家。我开开心心地跟他回家了。他的女儿慧慧跟我年龄相仿,我们两经常在一起玩,也许是她的陪伴,我暂时放松了下来,找妈妈的心情也不那么急切了。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就在我跟慧慧钻进她母亲的房间里玩躲猫猫时,我听见屋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声。我们慌忙赶到庭院里,竟然是大哥。他正在跟宝叔说着什么,因为过于激动,说话的声音就跟哭似的。他一回头看见我,就跑过来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看了看我,又再次哭起来。宝叔安慰了很久,他才平静下来。
他是打发那几个朋友回家时,才发现我不见了。于是发了疯似地满村子寻找。有个婶子告诉他,她在打麦场看见我朝段家庄方向的官路走了,就一路撵来,走到段家庄,刚好在路口遇到了宝叔,这才发生刚才的那一幕。不得不说,如果不是宝叔,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假如遇到人贩子,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流浪,我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后来,我长大成人后,也许我也有过期待获得跟白砂糖类似的东西,就像我幼年时渴望得到那样,但是,一旦我感到这种愿望在我心中萌生和躁动时,我便想起了九岁那年那罐白砂糖和我付出的代价,我马上不再期望命运会无偿地给予我惠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