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秘密

周末看了一部名为《最后的秘密》的纪录片，一共两集，故事情节简单，可是看过后总觉得影片呈现的内容远远超越了故事本身。它讲述的不仅仅是一位老人的百岁人生，而是呈现了时代缩影下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故事拍摄于2004年，地点在苏州的一条老街。巷子幽深，街道上人来人往。巷子的一角，有一扇破旧的大门，狭小的庭院里杂草丛生，杂草中间劈出了一条小径。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沿着小路走了进去，接着打开了一扇破损严重的木门，让人联想到那些废弃不用的破旧厂房。

房间很狭窄，一张床，一把椅子，床的前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张旧相框。相框里的男人相貌英俊，穿着打扮像极了民国时代的电影明星金焰。靠近桌子的墙上挂着一块老石英钟，相框边上还摆着一盆塑料花。

老人八十多岁了，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白色的长发掖在帽子里，仍无法遮挡她曾经的美貌。她坐在椅子上与拍摄者侃侃而谈。她对他说：“你觉得《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大不大？”，拍摄者说：“很大”，她摆了摆手说：“我家可比大观园大多了。我的老家叫于庄，解放后，我家分给了三十户人家，你说大不大？当她提起她的家庭时，满脸自豪的表情。

“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父亲是一名秀才，我长的最像我父亲，他很疼爱我！”，老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镜头里出现了屋内的景象：昏暗的小房子，破败的橱窗，窗角的蛛网，还有老人的座椅，一把破旧的椅子。

“我从小是校花，小学、中学、大学都是。”，老人说起这些时，禁不住笑起来。“我三岁就与一个男孩订了娃娃亲。他家跟我家一样，都很有钱，我们从小在一起玩。中学毕业后，我在东吴大学读书，读的是体育专业，他在交通大学读机械工程专业。在东吴读书的时候，系里的一个男孩子很喜欢我，他长得很帅气，但是家境贫寒，系里称他为体育皇帝，称我为体育皇后，我们就相爱了！”。老人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沉思了一会说：“当时家里来信催婚，我就跟他私奔了。他家很穷，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苦，最后在苏北留了下来，我的家人满世界找我，怎么能找得到我呢？”

“解放的时候，我的家人包括亲戚全部戴了帽子，我的哥哥有三个老婆，全部戴了帽子，只有我没有戴，我跟家庭脱离关系已经十八年了！”，她特意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可以解读为对某种荒诞东西的嘲笑。紧接着她说她也遭遇了厄运，因为长得太漂亮，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红卫兵剃了阴阳头，先后被剃了五次，冠以的罪名是“女妖精”，因为太漂亮的女人一般都被称为“妖精”，就跟《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曾经的美丽，她颤颤巍巍地拿出了一本相册，找出来现存的唯一一张只有她半张脸的照片。她所有的照片全部被红卫兵撕掉了，只留下这一张半张脸的照片，是她从红卫兵撕毁的照片中冒险捡回来的。尽管只有半张脸，看上去风华绝代，丝毫不逊色于当时红遍上海滩的女明星。接着她又翻开了一张照片，她和丈夫的合影照。照片上的他们很年轻，很般配，男的风流倜傥，女的美艳动人。

拍摄者大声夸赞她的美丽时，她有点落寞地将相册摆到桌子上，开始数落起她的丈夫来。“我嫁给他是错误，他总在外面找女人，从我们结婚不久就有这毛病，每次被我发现，他总会给我写忏悔书，可是写过之后，还是如此。我恨死他了！我早就该跟他分开，可是我没有！这是错误！”。老人说完这句话后，狠狠地用枯枝似的拳头连敲了三下桌子。她谈起时代带给她的厄运时，只是轻轻一笑，可是谈到她的丈夫时，整个状态就不好了，可见这段婚姻带给她的伤害有多大！

他们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丈夫去世后，她从苏北的一所中学退休后就蜗居在这里。也是退休后，她才跟自己的家人取得了联系。让她分外感慨的是，曾经那么大的一个家族，就如同《红楼梦》中贾府一样，遭遇各种运动后，如今只有一个侄子和一个侄女尚在人间，他们在乡下过着贫困的生活。当她向他们敞开胸怀时，他们也投怀送抱，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接近她，主动照顾她的目的却是为了她的退休工资。老人虽然八十高龄，但思维敏捷，她很快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主动与他们断绝了来往。

她决定自己照顾自己，后来不小心摔了一跤，才不得不找阿姨来照顾。前后找了好几个阿姨，但是总不合她意，直到遇到如今这位来自安徽乡下的张阿姨，她才决定让她长期照顾她。她话少，做的饭很合她的口味，当然她打心里眼里看不起她，因为阿姨不识字。

她是一个精神生活异常丰富的人，即使半个身体动起来很难，她仍然坚持每天读报。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让张阿姨帮她拿报纸，她读给自己也读给阿姨听，读到有趣的文章，她会微微颌首，张阿姨干脆就跟她睡在一个被窝里，以便晚上照顾她。

绝大多数的时间她都待在小屋里，静静地坐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张阿姨因为没有文化，家里的钟坏了，她也不知道拿去修。老人一边絮絮叨叨地表达着对张阿姨的不满，一边又不得不靠她去维修。张阿姨性格内向，很少言语，面对镜头的多数情况都是低着头。偶然黯然神伤地抱怨老人给的工资太少，她曾经给老人说过涨工资的事，可是老人总是置若罔闻。

老人喜欢吃清淡的饮食，张阿姨买菜做菜全程都要事无巨细地说给老人听，她生怕她买菜会偷工减料，阿姨悄悄地说：“你别看她这么大年纪了，脑子还清醒地很呢！很精明！”。有时候菜炖地咸了淡了，老人会毫不留情地数落她。她也不吱声，只管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虽然住在陋室，生命所剩无多，可是老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还是蛮高的。

影片的结尾：张阿姨曾向拍摄者透露：老人还有些存款。她想通过精心照顾她，期盼老人过世后会给她留一部分钱养老。可是当拍摄者问起老人百年后的打算时，老人说：手里的一些存款，除了安葬自己，剩下的计划全部捐献给她工作过的中学。街坊邻居听说了这个消息，不免纷纷议论，有人说她一定是脑子糊涂了，也有人说她出生于大户人家，选择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张阿姨听说后虽然有点闷闷不乐，但是依然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

二十年过去了，老人早已作古。回顾她的家族和她漫长的一生，不由得让我想起《红楼梦》。每个人在灵魂深处，总有一处隐藏的景致，是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唯其爱过，才会洞悉一切不过虚妄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