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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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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夏天

那年,党的十六大召开,中国GDP首次突破十万亿元;上海市成功获得了2010年世界博览会举办权;中国外贸总额突破六千亿美元,居全球之首,成为世界吸引外资第一大国,阿杜演唱了《他一定很爱你》,影院的门口张贴着电影《钢琴家》的海报,电视剧《还珠格格》影视剧照随处可见。

那年夏天,是一个漫长的夏天,以后的夏天变得越来越短,记忆也模糊不清,她只记住了2002年的夏天。

和往年的夏天不一样,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享受假期,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她所属的那一届毕业生,国家已不再分配工作,需要自主择业。班级中来自城市家庭的毕业生在父母亲友的帮助下找到了工作,开始成为上班族,来自农村的毕业生前途一片灰暗,他们一毕业就失业了。学校没有来过一家招聘单位,也就是说他们连一份求职简历都没有投出去,就被一脚踢向了社会。他们面临的出路只有一种:打工。她的出路在那里?她没有出路,她的出路在于她想出了一条出路,她想继续深造,继续深造的目的很直白,就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就业。

她所在的大学是一所省属高校,没有一个人选择毕业后继续深造,那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想都不敢想,无论是家庭条件好的还是家庭条件不好的。二十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个女孩时,不由得为她捏了一把汗:她身无分文,得不到家人的支持,没有人认为她会考取研究生,她唯一拥有的两样东西是带在身边的两本书和勇往直前的勇气:《外交官王耀辉自传》和《汪洋中的一艘船》。

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她才决定考研,大学毕业后她没有找工作,而是选择继续学习。由于一个人付不起公寓的房租,她只好跟大学结识的朋友W在N市一家废弃的工厂公寓租了一间小房子。这栋破旧的公寓楼,共有五层,每层被分割成若干个小间。因为工厂倒闭,居住的人陆续搬走了,每次走进公寓,仿佛钻进了一头巨兽的血盆大口,因为楼道里没有灯,白天也是黑乎乎的。

楼道里散发着垃圾的霉味,光线幽暗,厕所的墙上写着一些诅咒性的话语。夜晚会有几扇窗户亮着灯,时不时会在楼道里遇见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还有喝醉酒的男人,有时还会传来几声激烈的争吵声,酒瓶破碎的声音。当她站在窗前向外眺望时,吵架声,街头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还有垃圾车,这些构成了公寓门口这条街的氛围,这是个闹哄哄的地方,充满了喧嚣和污秽。

她们过着勒紧裤腰带的生活,在公寓用酒精炉做饭,去公寓附近的早市采购生活用品,因为价格便宜,无论是食材,还是卫生巾、牙刷、内衣之类的。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段公寓的生活,生活印象的主色调是灰色的,就像一块脏玻璃,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在小房子一边学习,一边做着兼职:给一位初中一年级的男孩带英语课,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喜欢看《还珠格格》,他的母亲是一家厨具零售店的店员,整日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大褂,满脸愁容。W每日奔波在N市大街小巷寻找工作,后来她在一家保险公司找到了一份卖保险的工作,业务就是每天走街串巷,寻找可能的客户。

W患有先天性脊柱炎,身高不足一米。每天回到小屋,整个人筋疲力尽,就像麻袋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每天天不亮出去,晚上赶回来,这是W每天的工作日程,不管刮风下雨,在完不成业绩的时候,她会情绪奔溃。她们会相互鼓励,会大段阅读小说中的某些励志的段落给彼此,如:假如你避免不了,就得去忍受。不能忍受生命中要忍受的事情,就是软弱和愚蠢的表现等。W也会憧憬像《汪洋中的一艘船》中的主人公郑丰喜一样,遇到一位爱她灵魂甚过身体的爱人(她曾经暗恋过班里的一个男生,当她鼓起勇气向他表白时,男生落荒而逃。),她希望自己是简爱,会遇到懂她的罗切斯特。

小房子的学习使她陷入绝望。打个比方,就像一位走上战场的士兵,她看不见敌人在那?她甚至不知道手里的枪朝那个方向射击?可是她却逼着自己上战场了。信息的闭塞造成了这样一种困境,她几乎翻遍了N市的大小书店,没有一本书告诉她该如何备考?具体到大学和专业的选择以及备考需要的学习资料。

学习上的压力和生活上的压力一股脑儿冲她砸来。带家教的收入不足以维持她的生活,于是,她做出了回家的决定,考研的决心已被现实敲打地分崩离析。分别的时候,她和W在工厂附近的一个公园门口拍了一张合影,这张照片至今保存在她的相框里:她们穿着黑色的羽绒服,面露笑容,W紧紧依偎着她,她们身后是一排冬青树,在冬日暖阳中泛着绿色。她们拍照的时候,内心里肯定有过不久之后就会见面之类的想法,也许还产生过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当然不排除,担心从此分别后再难相聚的可能。

二十年后,我通过百度、大学QQ群等各种渠道寻觅W,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就如同曾经生活过的那栋公寓,它也在百度地图上永久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现代元素的高楼大厦,那里早已成为N市最繁华的街区。也许只有我还记得它曾经沧桑的容颜,它一直还像黑白胶片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尝试联系了所有能联系到她的人,她的一位高中同学告诉我:W在N市打了几年工后回家了,不久就跟一位来村里做木工的外地小伙谈起了恋爱,离开了老家,至于去了那里,她也不清楚。

除了她的同学,估计这个女孩在很多人的记忆中消失了,可是只有我知道她的故事:她出生的时候一切正常,直到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的脊背开始疼痛,比疼痛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的个子停止了生长,身体所吸收的养分都被背部那个丑陋的大包吸收了,它越长越大,导致她的体型发生了改变。她贫穷的父母带她四处求医,可是仍然没有改变她的命运,而她对抗命运不公的方式就是拼命地学习,父母也是尽全家之力去培养她。

她在学业上付出了比别人数倍的努力,因为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而不被录取,当招生组来到她所在的学校招生时,她甚至跪在了招生组长的面前,才有幸被Q大学录取。就在她以为她的人生会变得越来越好的时候,她再次成为社会的弃儿,因为身体残疾的原因,在找工作的过程中被很多单位嫌弃。就如电影《孔雀》里的姐姐,虽然被生活不断地打压和磨砺,她始终拥有一颗无论如何都要往上冲的动力,可是最终依然折翼了。

2025年的我时常想,如果换作今天的我,当我面临2002年女孩那样的境遇时,是否还会坚持自己的理想(姑且将深造作为一种理想),我想大概是犹豫的,可是因为年轻,她只有 22岁,年轻就意味着敢于冒险、敢于试错。

她离开了N市,回到农村的家。人生的十字路口,究竟何去何从?她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她做出决定,去Q市求职,有一位早年下海的亲戚在那座城市,而这正是她的父母所期待的。可是读完《外交官王耀辉自传》后,再次让她考研的想法死灰复燃,她决定改道去X市报考X大学(这个想法她并没有告诉父母),她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

2002年的夏天,她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在X市S村以及X大学遇到她的所有人中,有谁记得这个女孩吗?应该没人吧。他们忘记了她,忘记了彼此,十二月下旬考研结束后大家就散了,回到了所在的城市、大学,或者工作单位。他们之中究竟有多少人考试成功了,无人知道。在他们2002年的记忆中没有她,而当年的记忆如今可能逐渐变成模糊地方的模糊轮廓,只剩下“刷题”或者中午校园的钟声伴随着的轻音乐。一旦音乐声响起,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仿佛他们一早上积聚的力量只是为了去食堂多吃几碗饭似的,其实是对长期沉浸在书本和题海中无处释放的情绪的宣泄。

她从其他人的意识中消失了,从所有那些与S村和X大学这个确切地点有关联的意识中消失了。就在这个夏天,她跟他们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经历:每天六点像潮汐一样涌向X大学中二和中三的教室,把背包里的一摞学习资料摆放在课桌上,接着整个脑袋都钻进那些书里,教室里悄然无声,除了偶然的咳嗽。中午去吃饭时会突然爆发出一阵喧闹声,接着又是一种静默,一直到晚上11点,他们才陆续离开。

她被其他人彻底遗忘了。这些人如今散落在全国各地,已婚、离婚,抑或独身一人。物是人非,她曾经居住过的S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栋高级公寓和步行街,X大学中二、中三楼进行了重新的装修,她已经不记得当年待过的那间教室,当年她很意外地闯进了这里,却是最后一个留在这里的人。

二十几年过去了,又一个夏天即将来临。2002年,那些关于世贸组织、国际恐怖袭击猖獗、安理会通过新的决议对伊重行武器核查,一切都已被逐渐遗忘,唯有自己经历的人生会像电影片段时不时在脑子里回放。

人生大段的时间如同某些电影镜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可是有些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镜头却显得尤为重要。比如“2002年的女孩”,没有一个人能够回忆她,但她对我的意义非同寻常,因为她的看似莽撞的选择彻底改变了我后来的人生轨迹,这一切她当时是想不到的。

我相信,我是唯一记得的人。2002年的夏天赋予我一种相较于其他人的绝对优势,我的欲望,经历的挣扎与迷茫,包括长达半年之久的闭经,这些悲喜交加的经历,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这段记忆都将是命运对我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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