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下午,沉寂了很久的高中微信群瞬间活跃起来,点开一看,原来是几位老同学在老家县城聚会。一位女同学在群里发来一个视频,其中一位发福的男同学,我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来他是谁,毕竟高中毕业已经二十几年了。
看到的情景,让我想起丰子恺先生在文章《渐》里描写的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我们此刻就走在血气旺盛的成人通往顽固的老头子老婆子的路上。这种变化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
晚上去交大商场购物,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位退休了的老领导,他正跟身边的人说话,没有看见我,我却看的清清楚楚:头发就像染白了一样,弓着腰,脸上灰蒙蒙的,神采全无,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显得格外谦卑,少了往日的威严。岁月真的无情地就像一把刀,它不但将人的形貌全部改了去,甚至还将魂似乎也攫了去!
苏轼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中写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茫茫十年的悠长时光,虽并不经常想起,但却从未忘记。时光是回不去了,即使相逢,彼此亦不认得,多少生离死别的人,再见面就真的只能在梦里了。
听过一位亲戚的故事:那年她二十出头,新婚不久,丈夫就去当兵了。当时乡下流行播放露天电影。有一天晚上,她跟村里人一起去乡里看电影,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她感觉身后有人在拉她的手,她转头,那人却躲起来了。她转过身来,那只手又偷偷摸摸地伸了过来,她心想这次一定要抓个正着。等那只手还没有伸过来时,她猛然转头,却看见一张异常清秀的脸庞。他看见她的那一刻,脸都涨红了,紧张地吐了吐舌头。他朝她莞尔一笑,她顿时红了脸,彼此没有说话。
后来去看电影,心照不宣,他总会坐在她身后。那个时候,乡里常有野狼出没,回家的山路上,他就远远地跟着,直到看到她回到家,他才远远地离去。她打听到他的消息,他家就在隔壁村子,只跟她所在的村子隔了一条山沟。也许他也打听过她的消息,知道她就生活在隔壁的村庄,只是已经嫁作人妇。
他们的关系一如开始,沉默中开始,沉默中结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却胜似千言万语。时光不知不觉十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她在集市上遇见他,他已经满头白发,竟然都没有认出她来。她躲过他,走到街道的角落里,就像电影《孔雀》里的姐姐多年后遇到不认识她的伞兵一样,偷偷地哭了。当她最近一次跟我讲述的时候,那人早已化为了尘土,而她已是耄耋老人,可是当她讲述这段往事时,浑浊的双眼里透露出一种罕有的娇羞,着实让人感动。
人的一生什么都可以丢掉,只有记忆,或美好或悲伤的记忆,是你永远甩不掉的绳子,这也是时光唯一带不走的。就像她回忆的那样:他陪我走过的是一段山路,而我陪他走过的是一段心路,我们彼此温暖过,也彼此芬芳过。它虽然没有结果,但确曾使我沉溺在幸福里过,我今生又有何求呢?
深夜,班长在微信群里上传了两张高中毕业合影照,我打开照片,开始找寻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当我看到站在第二排左首的那个女孩:她留着短发,穿着绿色校服,深色裤子,脚瞪一双小白鞋,脸色圆润。我越盯着照片中的女孩看,就越觉得她在看着我。这个女孩,她是我吗?我是她吗?为了让我成为她,我必须:能够熟练地解答历史发展的脉络;能够用几种方法解答三角函数;能熟练地解答英语考试题;读过莎士比亚、小仲马、莫泊桑等。
照片中的女孩不是我,但她不是虚构的,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了解她。就在拍毕业合影照之前,她的母亲去医院看病,医生诊断要截肢。后来因为带的钱不够,只好放弃了手术。当她回家听到这个消息后,再次回到学校,开始整夜睡不着觉,常常泪流满面,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甚至想过辍学去打工,挣钱给母亲治病。
父母断然否定了她的想法,他们仍然支持她继续学业,她就在那样一种心境下备战高考。那些艰难困苦的时光,她一路咬牙坚持走过来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留给她的似乎也不全是蹉跎,也有沉甸甸的收获。时光让她认识到,一个人真正的强大,不是对抗,而是允许发生,允许遗憾、愚蠢、丑恶、虚伪,允许付出没有回报,此刻时光对她而言却又是人生的财富。
时光真的是一把魔琴啊,我们无一例外地会听到它的声音。大多数人都会为它所伤,只有内力深厚的人,可以享受它的乐音。内力深厚,是你在人生路上所要承受谩骂、嘲弄的能力、承受挫折的能力和控制欲望的能力。这是一种非凡的能力,更是一种超然的心态。就如丰子恺先生所说:“不为时间所惑,不为造物所欺,将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