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令我终生难忘的拗牛,尽管受过严重伤害,但仍然是一头忠实能干、从某种意义上说还通点儿人性的好牛。
那年七月份,我读完高中回村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时,就与它结缘了。从上小学五年级开始,每年暑假、寒假期间,我都会去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到高中毕业,年轻力壮,当然要在队里承担重活。但是没想到,我会与这头拗牛成为伙伴。这头拗牛,性格非常傲慢,大家犁田耙地,都怕与它同事,避之不及。我感觉,队里之所以让我与拗牛合作,是因为人们都想在背后看我的笑话,看我一个高中生,到底会不会驾驭一头耕牛。那时候,一些农家人在生产劳动中,是从来不会把读书人放在眼里的。
这头拗牛是从隔壁村互换来的,它不听使唤,不服管教,脾气暴躁,常被严厉惩治,身上被打得伤痕累累,穿在鼻子里的牛拘把鼻子拉开了一道大口子,隔壁村觉得再无法制服它,便决意对外交换,恰好我们村缺少耕牛,愿意用一对小崽牛把它换来。这样一成交,它就来到了我们生产队,成为了我们队里的集体耕牛。
牵着残缺鼻子上的缰绳,我开始驾驭拗牛耕地。说实在的,刚开始与它合作时,我还是很恐惧的。牵住缰绳是驯服牛至关重要的手段,可此牛的鼻子已经残缺了一大块,如何是好呢?我想,如果对它实行以硬治硬,以强对强,以眼碰眼,以牙还牙,不但会给它造成心理伤害,而且会导致它的鼻子完全残缺。隔壁村人早已试过这种蛮横的无效方法,再不吸取教训,设法另辟蹊径,必将事与愿违,一败涂地。于是,我尝试与它友好相处,希望与它逐步建立和谐、友好的合作关系。开始与它合作时,正值农忙季节,庄稼要一边抢收,一边抢种。在犁地过程中,我尽力不用强硬行为。休息时,我把它牵到附近的树荫下乘凉,割一些红薯苗给它吃,还跑到水沟里拔那种又嫩又甜的蒿笋给它加餐,消除它因饥饿而产生的易怒情绪。它吃红薯苗和蒿笋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和它唠一些乖巧可爱的笑话,好像它能听懂一些,有时它会用摆头或是用舒眉的方式来回答我。它颈部脱落了一些毛发,并且藏有一撮一撮的蜱虫,让它瘙痒的难受,两个耳朵不停地捕打着。见此情况,我跑回家拿来梳子和灭虫剂,小心用手抚摸它,帮它把蜱虫彻底除尽。
这头拗牛运气好,它有幸遇到我能这样懂它。人们不知道,我苦读多年最终回归村里种田,那理想与现实形成的激烈冲突,使我心中存在的忧郁与这头拗牛的不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一边排泄自己的忧郁,一边打勤献趣地向拗牛示好,它似乎有所领悟,似乎视我为它的知音了。仅几天,我和拗牛的合作就开始渐入佳境。
拗牛的力气特别大,拉犁轻而易举。已经进入良好的合作状态后,我与它合作的劳动业绩,明显多于其他任何一对同类合作者。我自始至终的关心、体贴、爱护它,还在劳动中有意识的让它张弛有度,避免过于劳累。尤其是当它冒出心不平、气不顺的征兆时,我就果断暂停劳作,决不产生冲撞。渐渐间,它显然变得温顺起来,拗脾气减弱了许多,更可喜的是,它已经较长时间没犯拗了。
有了拗牛的理解与支持,我在生产队里的劳动,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父老乡亲们不仅给我的劳动打了优秀分,还听到有不少赞扬之词。身为农家子弟,我读书坚守勤奋努力,生产劳动也不能落后!令人抱憾的是,我与拗牛的合作,只进行了一个秋耕和一个春耕,短暂一年后,我就与它辞别,离开家乡参军入伍了。
谁说它不通人性。我敞开心扉,真诚的对待它,真把它当朋友看待,它也似乎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所以就愿意配合我,接受我,让我实现与它合作的心愿。作为牛,它不会说话,但我猜想,不,我敢肯定,它是通人性的,因为我曾经真切感受到,我与拗牛之间,确实产生过多次心灵感应。
尊重从来就是相互的,任何单边的尊重都不可能真正成立,更不可能持久。这句话具有普遍的适用性。人与人之间是这样,人与动物之间也是这样,人与山水、植物之间,不也是这样吗?
退伍后,我成了个体工商户,离村在外数十年,每每想起我这位老朋友————拗牛,都不免感慨万千。滚滚红尘,茫茫人海,哪里没有矛盾?哪里没有磕磕碰碰?在不触及做人底线的前提下,我从不与和自己意见相左的人硬碰硬地顶牛,坚持谨慎从事,谦让为先,多从对方的角度看问题,尽量理解对方,尊重对方,争取形成和谐与谅解,决不把个人的意志强加于人,更不会得理不饶人,把对方置于尴尬和下不了台的境地,这给我的人生带来过不少益处。这些益处,都与有缘结识这头拗牛密切相关。
庆幸我与拗牛的相逢!感谢我曾经的这位拗牛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