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桥留桥
这个地方的人家,除了那些巍峨的青砖台门之外,大多用的还是茅草的屋顶。在木头的屋顶之上覆盖上厚厚的茅草,草尖远远地向屋外伸展着,把落下来的雨点顺着屋脊抛洒出去。茅草的油性很大,无论是夏天的暴雨还是冬天的积雪都很难渗入到家里去,除了每隔几年需要更换茅草之外,防水效果上并不比瓦房差。
更换茅草一般是在深秋落霜后。为什么要更换茅草呢?虽然茅草很难被渗入,但是夏天高温暴雨之后,屋顶上常常长出草来。一些年纪大的老人还记得,村里最阴暗潮湿的那几间房子上,有时还会长出蘑菇(当然房子里更严重)。那几户人家几乎都是鳏夫,不知道是怎么生活下去的,可是他们也就这么活着。其他人家可是不能这样活着的,于是第二季稻谷收下来进了粮站后,二十几户人家一约,就要去海涂割茅草。
一个大嘴巴——好像每个地方都有这样一个人,一般在晚饭后,在房前屋后一招呼,几户人家的男人们就走出来,在道地里咋咋呼呼地说一气,然后就走开去敲敲其他人家的门。在那户人家的门口窃窃私语一会,仿佛是为了不让家里的女人听见似的——这里的男人大抵有一些在女人面前显示自己信息通达的爱好——于是这妆事情就算敲定,各人回家里去收拾东西。这样的商量是很快速的,因为海涂遥远荒凉,颇有些法外之地的意味,于是大家都需要找相熟的人来互相保护,每户人家都有一个沾亲带故、知根知底的小团体,不要说割茅草这样几年一遇的要紧事,连家里孩子摔了碗,大家也都是一清二楚的。
这样敲定之后每家就回家去仔细商议:今年家里去哪几个人?孩子十二岁了该去见见世面;爹春天上坟跌了一跤,颇有些不大好;媳妇大着肚子,还不甚显怀,也只好挣扎着去了。带什么东西去?农忙坏了一把镰,要去供销社的老会计八毛那里买新的;胶鞋是不舍得穿去趟泥的,带上破布鞋凑合一下。家里还有什么急事?稻谷已经进了粮站,那个验收的真是叫人塞心;荸荠分了秧,还远远不能收获;补船的这几天要来了,让姆妈去河沿口灵灵事门……这一夜年轻的夫妻几乎不曾合眼。
到了走的那天,几乎半个村子都出动,远行的人自然不必说,留下的人也要送送远行的人,送到镇子北方的河边去坐往海涂去的埠船。镇子的北边,是柳桥。
这个地方是水乡,镇子上的人都知道有名的十座古桥。若干年后学堂里的一个兼教音乐、美术、电脑和体育的语文老师还编了一首“十桥谣”来交给小学生们,小学生们又摇头晃脑地“强行”教给了家里的大人,从此以后镇上的人说起“十桥”就格外骄傲。村里人出发去割草的这个时候还没有“十桥谣”,但这十座古桥已经是妇孺皆知了,因为它们大多数都在镇上最繁华的水街徐市街两岸,一些则是出入镇子的要道。
“柳桥”,若去问问这些等在柳桥码头边的人那自然是知道的,若是问镇上台门里的人那就只有道听途说了。这座桥并不在“十桥”之列,它没有美丽或者怪诞的传说,距离镇上也确实远了点,周围除了田畈就是湾溇。说是“柳桥”,却不见柳树,或许以前是有的,不过现在望去是一片沉默的平坦。
尽管名不见经传,地方又偏僻,柳桥还是很漂亮的一座小石桥,并且有整块石板搭建的的墙壁和屋顶,虽无赏景之窗却也俨然一个小亭子,供田地在北边离镇上较远的人家乘凉避雨用。整座桥结实、古朴、美观,做工精致。桥拱券为横联分节并列砌筑,拱券上部东西两侧各刻有扇形桥铭,分别新刻了“新来”、“运转”字样。桥栏上桥名已被人为凿平,字迹难辨,右侧刻“民国庚午年”,左侧“刻里人重建”,尚能辨认。过路人在一望无际的田畈里看见这样一座用料昂贵的小石桥是有些奇怪的,但也没有人想要去一探究竟,奇怪地休息着再奇怪地上路,上路后也就把这件事忘记了。直到省城来了一位有大学问的好奇者,从镇上特地寻了过来,一看就乐了:哪里是什么小亭子,就是一个大棺材罢了。棺椁棺椁,棺是里面木头的一人大小棺材,椁是套在外面的石头的巨大外棺,这种规格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地主豪绅。想必这位显赫人物的墓就在现在的田里,乡人不懂这些石板是做什么的,又不容易搬走,索性在这里搭一个带亭子的桥,几块石板一拼,严丝合缝!桥上写着先考先妣总归不像话,于是才有了被凿掉不可考的桥名。
乡人们是不管这些的,知道了又如何?即便那位大员又活过来,下了大雨或是太阳毒辣的时候也不得不和庄稼汉们一起在亭子里避避,何况现在功成名就都作了土,那些凿去的名讳、模糊的桥铭,连同墓穴里朽尽的棺木,早已化作田里玉米秧子的养分,在集市上被吆喝着卖掉,又化作新的气力,支撑起屋顶的茅草、灶膛的火焰和河沿口等待补船的眼睛了。
然而省城的大学问家来过后,便有其他大学问家陆陆续续地来拜访这个奇怪的建筑,更有附庸风雅者误以为古迹而赶过来题词的,不过“亭开翠柳红桃外,鱼跃绿波春草间”“
放犊晚归云外壠,听鸴时立柳桥边”之类。然而有一位弘一法师式的人物留下过几句有意思的话:“坐坐看多少东西,行行有若干上下。”
此时在亭子里坐坐,看到的是割茅草去的人们在行行重行行,但是埠船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匆匆说几句“小心点”“不可做的太吃力”,一群人就走上埠船不再说话。其实此时船未走远,两边要说话是听得见的,但是海涂路途遥远,两边一说话若是话未说完或是提及一些值得商讨的要紧事就“白话不断头”了,耽误大家的工夫,倒不是为了掩饰离别之苦。
天蒙蒙亮出发,“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一条奔流入海的大河边上,秋天渐近,潮水越发汹涌。入夜海风起来,裹挟着咸腥的水汽拂过海边的滩涂挂在成片的草海上。割草的人们看不到海,因为这里是大江的入海口,离海近却都是无法接近的滩涂,也没有港口或是沙滩,只是一片咸咸的混合着从古至今割草人汗水的土地。然而割草的人与海近在咫尺,盐水几乎断绝了一切活物的生机,却给海茅草的生长带来了空间。有时候割草的人们直起腰看看四周,无穷无尽的茂盛草地从镰刀下一直延伸到天边去,使人感到大自然的伟力就要将人吞噬,于是赶紧弯下腰去将自己隐藏在茅草和人群中间。
夜幕降临,草海之上只有一盏孤独的煤油灯在风中呼啸摇摆——风穿过煤油灯各种空洞的呼啸,灯挂在棚屋房梁上的摇摆。远远望出去什么也没有,看不见草,看不见海,却能实实在在地看见风,无处不在的风。有时候,棚屋里蜷缩的人听到风声渐渐小了,却有一种更重的、更凉的风顺着头顶的房梁渐渐滑落。“落雨啦——”不过这是没有关系的,因为茅草垛是滑而防水的,麻烦的是下雨会使脚下泥泞一片,远处海岸上来的潮水也更加汹涌而怕人一些,好在割草要不了几天。
夏秋之交的暴雨在柳桥也能引起难得的一阵小骚动,那就是远远近近的农夫此时都要来小亭子里避雨。农夫们避雨也有其特点。像镇上小学堂上体育课遇上下雨,小学生们就人挤人地往教室里涌去,全然不管教师的指挥,仿佛进教室比别人早就高人一等而可以炫耀一番似的。于是就好像一群受惊的飞鸽,轰然而散。农夫们避雨时则是闲庭信步,因为他们是天气的先知者,只闻一闻空气中土腥气的变化就早已预知了暴雨的来临,慢慢地走向柳桥,显得体面而有经验了。雨水敲打着厚重的石顶,也就敲打着千百年前为另一个亡魂预备的棺盖。农夫们挤在石壁间,吐纳着潮湿的空气,谈论着未割的稻、待补的船、粮站验收员塞心的嘴脸——尽是些活着的营生。烟袋锅明明灭灭,映着石壁上模糊的“新来运转”刻痕。生者的絮语与死者的沉默,在这方由棺椁撑开的天地里,氤氲交融。
割草去的埠船离开几天后,按照约定的时间,留在家里的人出发到柳桥边去等埠船。这一次比送行时规模更加浩大,因为各家都要划着小船来把割来的茅草送回家,原本毫无波澜的河道如同非洲动物大迁徙一般拥挤起来,从各个分叉口出现的船汇拢来,汇拢来,一起拥入柳桥边的河面,尽量谦逊地靠边等待着,给埠船留下位置。这一天埠船是半夜从海涂出发,午饭过后到达柳桥。在岸边的人们就远远地看到一座座金黄泛红的“城堡”缓缓驶来,一户人家里十二岁的儿子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有些骄傲地看着岸边的人。这里的孩子就这样一个个走入肩扛担挑的成熟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