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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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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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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大水记忆》

苦荞

太阳西斜的时候,起了风,风呼呼地响,旁边玉米地里硕长的玉米叶子迎风起舞,互相撞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无数人在鼓掌。这年雨水充足,红薯长势旺,红薯叶葳葳蕤蕤,铺展开去像碧绿的海洋。我悄无声息地躺在红薯沟里,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红薯秧,如果此时从天空中俯瞰,我已经和浩渺的红薯地混为一体了。因为风的缘故,天气不再那么燠热难奈,阳光的毒辣也消退了许多,一阵阵轻风透过红薯秧的空隙从我的身上抹掠过,带来一阵阵凉爽,惬意极了。渐渐地我感到困意袭来,慢慢地合上了眼帘。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阵急促响亮的呼叫惊醒,睁开惺忪的眼凝耳细听,这呼叫一声一声传来,每一声都那么急促响亮。此刻四野除了这一声一声急促响亮的呼叫,阒然无声。风停了,玉米叶子也不再鼓掌,玉柱凤芝他们找人的喧嚣也远遁了。由于离村子远,田野里没有大树,鸟的叫声知了的叫声传不过来,世界仿佛堕入苍茫无边的空寂中,只有那一声接一声急促响亮的呼叫一次又一次撞破这苍茫无边的空寂。是母亲在呼叫我。我从红薯沟里一跃而起,抖落身上缠绕的红薯秧,向呼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我看见腆着大肚子的母亲一边呼叫着我的小名,一边在红薯地里四处张望。母亲看见了我,她快步跑过来,拉住惊愕的我的手,说:“快跟我回家。”我不知道母亲这么急迫地找我干啥,发生了什么事呢?我和玉柱凤芝他们捉迷藏,玉柱凤芝他们去哪儿了?我问母亲:“玉柱和凤芝呢?”母亲拽着我的手,一边往村里急走,一边简短明了地说:“早回家了,地里只剩下你自己了。”

这年8月妹妹还没有出生,一个月后她才降临人世,腆着大肚子的母亲拽着我的手一晃一晃地走在乡间土路上,像一个大熊猫拉着一个小瘦猴,我想这时如果有后来出现的智能手机,谁用手机偷拍下我和母亲的走姿,一定滑稽极了。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母亲走到村南,村南和我家隔着两片坑塘,两片坑塘属于两个生产队,中间有一条小路,往常从我家去地里或从地里回家,都是从这条小路上走过,这年入夏以来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坑塘里的水暴涨,漫到我家院子外面的一片空地里了,两片坑塘连成一片,中间的小路被淹没。我和母亲绕着坑塘东边的土路走进村里。一进村庄,知了尖厉的聒噪像一束束飞来的炮弹在我耳边炸响,震得我头晕脑胀。因为风停了,天气像反扑的狂兽又燠热难奈,太阳也狰狞地抽动着更毒辣的光芒,马嘎子小雀这些鸟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向叽叽喳喳呱呱啦啦多舌的它们只要遇到燠热的天气便销声匿迹。燠热的天气里只有形微腔大的知了在不知疲倦地聒噪,像台风卷起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燠热的夏天知了是天空的主宰者,它声嘶力竭的叫声仿若要把整个宇宙撕裂。多年后我上初中学习高尔基的散文《海燕》,不知怎么我竟然想起了夏天在太阳下拼命聒噪的知了,心中跃出一句壮烈的诗句:“让阳光来得更毒辣些吧!”

母亲拽着我走过村小学的时候,我看见不远处一棵大杨树下,我家的老黄狗正在和一条小黑狗耳鬓厮磨。这没出息的畜牲!我家的黄狗虽然已经老了——我母亲说它在我家的岁月比我的年龄都长,但它风姿犹存,像一个精悍凛冽的武士,而那条小黑狗,猥琐可憎,松垮的肚皮耷拉着丑陋不堪,它怎么能和我家的老黄狗匹配?几天前这条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小黑狗在我家院外卖弄风骚,狺狺叫着勾引我家的老黄狗。我家的老黄狗抵挡不住爱情的诱惑,跑出去和它厮守缠绵,有时一去就是几个时辰。我曾经气不过,拿着一根木棍抽打小黑狗,小黑狗被我打得“汪儿汪儿”惨叫着跑开,但“狗改不了吃屎”,过后它还是跑到我家院外继续卖弄风骚勾引我家的老黄狗,我家的老黄狗仍然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和它厮混。看见老黄狗,我对母亲说:“妈,咱家的狗狗。”那时我家养狗,没有像现在的人们养宠物那样给宠物取一个好听亲昵的名字,“阿黄“阿毛”“豆豆”“米菲”娇滴滴地叫。祖母、母亲和父亲叫我家的老黄狗就直呼“狗”,他们叫鸡“咕咕”,叫羊“咩咩”,叫猪“噜噜”,叫猫“咪咪”,拟声,我叫我家的老黄狗“狗狗”。母亲听见我的话,说:“不管它。”可我还是要管的,我对着我家的老黄狗呼唤了一声“狗狗”。我家的老黄狗不知是没听见我对它的呼唤,还是正沉浸在狗们的伟大爱情中不能自拔,它对我的呼唤置若罔闻,竟和小黑狗依偎着甩着尾巴向远处走去。畜牲的爱情大约和人类一样,一旦爱神降临,便忘乎所以。我还想再大声呼唤我家的老黄狗,母亲却拽着我一直不停地往家走。

看见我家了,那时候我家没有院墙,村里很多人家和我家一样也没有院墙,父亲每年用玉米杆竖立起来挤成一道“院墙”,院门只有“口”没有门。我和母亲走进院里,我惊讶地看见舅舅站在院中,一旁还有我祖母和两个弟弟,祖母抱着我两岁的小弟和舅舅在说话,我五岁的大弟坐在屋檐下的地上独自一人玩玻璃弹子。

舅舅看见母亲和我走进院内,对母亲说:“姐,咱走吧!”

母亲说:“好。”

院子里停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放着被子箱子等物什,还有一个土灰色的口袋,鼓囊囊的,平常里面装着小麦。

我知道母亲要去我外婆家了。我外婆家在我们村东面五里的一个村庄里,那个村庄叫刘寨,村子中央有一座很大的土寨,上面住着几十户人家,我外婆家就在土寨上面。土寨很高,下面的房顶只到它半腰间,小时候我去外婆家走亲戚,常常在土寨上爬上爬下玩,站在土寨上面摘下面杨树桐树伸上去的叶子。那年发大水,洪水只在刘寨的土寨下面激荡,土寨上面安然无恙。舅舅来我家是接母亲去他家躲水灾。

我刚要说:“妈,我也去姥姥家。”

这时母亲开口了,说:“你俩和奶奶一块儿去‘西瓜’。”

母亲说的“你俩”是我和大弟,“西瓜”是我们县城,我们县叫西华县,但村里人吐字不清,把“西华”发音为“西瓜”,小时候我们常说:“俺是‘西瓜’人。”“要去‘西瓜’了。”父亲每次去“西瓜”,回来时都要给我和弟弟捎回一些糖果饼干等好吃的东西。我还没有去过“西瓜”,去“西瓜”是我和弟弟小时候朝思暮想的事情。所以一听母亲说让我和大弟去“西瓜”,我心里很快打消了去外婆家的念头,默认了跟着祖母去“西瓜”,“‘西瓜’有好吃的糖果和饼干。”我心里想。

母亲在舅舅的搀扶下坐到架子车上,舅舅把架子车压平,祖母把小弟递给母亲,母亲又对我说:“到了‘西瓜’,你和弟弟听奶奶的话,不要乱跑。”我应道:“好。”于是舅舅拉着母亲和小弟离开了我家。

母亲他们走后,祖母把我家的堂屋门关上,门搭链搭上,挂上锁要锁门。看见祖母锁门,我忙说:“奶奶,狗狗还没有回来呢。”祖母听了我的话,迟疑一下,她把门搭链又取下,锁挂在一边,把一扇门微微推开一道缝。祖母又走到我家西屋门口,我家的西屋是一间低矮的土房,里面放着杂物,我家的老黄狗白天在堂屋里摇头摆尾给主人献殷勤,晚上睡在西屋里。祖母把西屋门打开。做完这一切,祖母把大弟拉起来,说:“走,回你大(dài)爷家。”我们这里把大伯叫“大(dài)爷”,叔叔叫“大(dà)”,父亲带儿化音叫“大(dà)儿。”后来我读了很多书,读到我国不同地方五彩缤纷的方言口语,感到祖国的语言真是博大精深,璀璨艳丽。

祖母拉着大弟的手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去大伯家。

大伯家就在我家屋后,拐了两个弯,我们走进大伯家的院里。

大伯家院子里也放着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面放着被子衣服等物品,堂姐小茜坐在架子车上,手里拿着一本小人书在看,她只比我大两个月,我俩在一班上学。堂哥扶着车把站着,那年他十七八岁,高中刚毕业,上初中的大堂姐站在架子车一侧。看见我们走进院子,堂哥说:“奶,咱们走吧!”祖母说:“走!”说着话祖母把大弟放在架子车上,又招呼我爬上架子车。堂哥压平架子车,拉着走出院子,祖母和大堂姐一侧一人推着架子车往前行。我问祖母:“奶奶,大(dài)爷呢?”祖母说:“上河堤堵口子去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堵口子”,但也不再问。和堂姐小茜在一块儿,我就不再关心其它问题。堂姐小茜不再看小人书,我俩在架子车上玩“布包锤”游戏,谁输了被对方打一下手掌。大弟拿着祖母给他的一块煮红薯在吃。

长大后我才知道当年大伯是生产队长,那年发大水的时候,他带着队里的青壮劳力上沙河护堤去了。那年沙河水位暴涨,水面与堤面平了,有的地方不断有河水把河堤冲开一个“口子”往外涌。河堤上护堤的青壮劳力就把河堤加高了一层又一层,把河水阻挡在河堤内。

沙河是我们村庄南面六里地的一条大河,平常河水清冽,水流缓缓,河底淤满细碎的黄沙。河里没有长杂草,河岸风光猗丽,夏天人们常常到河里戏水消暑,她就像一匹温顺乖巧的马儿。2019年4月我去平顶山市鲁山县境内的尧山游玩,在大山里我见到了沙河的源头,那里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沙河源头”,石碑下面一条细弱游丝的小溪流水汩汩,像一条软绵锦的小蜥蜴,我站在石碑一侧扶着石碑照了一张相。就是这样温柔的小溪流,千回百转,流到我们家乡“西瓜县”,在四十多年前我七岁那年8月,变成了翻江倒海的蛟龙。

大伯护堤去了,伯母几年前患大病去世,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堂哥拉着架子车,大堂姐和祖母推着架子车,我和堂姐小茜、大弟三人坐在架子车上离开了村子,去往县城逃水灾。架子车走到村子北面的公路上,我看见前面已有一溜架子车像我们的架子车一样缓缓地往东走,我朝后一望,后面跟上许多架子车尾随着我们前行,我还看见了玉柱和凤芝家的架子车,玉柱和凤芝也坐在架子车上。

天空完全黑透的时候,我们走到了槐树镇。槐树镇距离我们村七里地,我姑家就在槐树镇。我们的架子车不再往前走,而是在槐树镇中央十字街大槐树的地方往北拐,走了一小段路又往东拐,来到了姑母家,后面玉柱凤芝家的架子车还有一些我们村里的架子车也尾随着我们来到姑母家。架子车停在姑母家,大人们和姑母姑父寒暄后便坐在姑母家黑漆漆的院子里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语调都很忧郁。孩子们笑着闹着在架子车缝隙里穿行玩耍,他们才不管大人忧郁不忧郁呢,只要有玩伴,就是他们玩的天地。姑母家的儿子和大弟同岁,他俩趴在堂屋昏暗的油灯下玩玻璃弹子。那时候我们乡下小孩子没有现在小孩子玩的变形金刚、摇控飞机、魔方等等千奇百怪的玩具,我们只有玻璃弹子、纸包、铜羹等有限的几种就地取材的玩意儿。纸包是用烟盒纸或其它废纸叠的有四个角正反两面的玩意儿,这种玩意儿男孩子几乎人人都有,我和大弟有几十个,表弟也有一摞。铜羹是最漂亮也是最稀少的玩意儿,是用铜板砸出一个半圆球凹坑,像没把的小圆勺子——条羹一样,铜光熠熠,是男孩子最喜欢的玩意儿,用它和玻璃弹子在墙壁上一撞,“嗡——”弹出好远,远的拿起瞄准砸近的,砸中了近的,近的就属于远的主人的了。我和大弟各有一个漂亮的铜羹,不过那年逃水灾的时候,由于走得急慌,铜羹和其它玩意儿全忘在了家中。我们还玩“摔洼屋”。摔洼屋就是几个孩子各有一团黄泥巴,把黄泥巴用手压成一个圆片,在周围卷起成一个洼坑,像一只没底沿的小碗,然后拿在手中高高举起,洼屋口朝下使劲摔在地上,摔在地上的洼屋顶受到气流冲击爆裂,别的孩子便用自己的泥巴把暴裂的口子糊上,看谁最后赢得的泥巴多。堂姐小茜在看小人书,我则站在一堆大人旁边,听他们忧郁地谈论。从大人的谈论中,我似懂非懂地知道了沙河上游的一个什么水库开口子了,大水淹死了很多人,大水灌入沙河,这几天沙河里不断漂来木板、房梁、麦草等杂物和鸡鸭猪牛羊等牲畜家禽,还有死人,他们不住地说沙河保不住了,沙河要开口子了。大人的忧郁孩子不懂,院里的孩子仍在快乐地玩耍,大弟和表弟在快乐地玩玻璃弹子,堂姐小茜仍在饶有兴趣地看小人书,我仍在想着去“西瓜”县城的美好。

姑母喊大人们吃饭,她烧了一锅稀饭,端来一馍篓煮的红薯和炕的玉米面饼子。红薯和玉米面是我小时候的主食,我小时候的记忆被红薯和玉米面填满。我记得每天早饭我家喝的是红薯稀饭,吃的是玉米面饼子;中午喝的是玉米面面条;晚饭不是煮红薯蒸红薯就是玉米面饼子,一年四季大多时间每日三餐都是如此。菜是酱豆或随季节更换的萝卜白菜,面条锅里下的是红薯叶芝麻叶,还下过嫩榆树叶和野菜。玉米面做的食物粗涩难咽,红薯食物最多,有红薯干,煮红薯,蒸红薯,烧红薯,红薯饼子等等,这些红薯食物吃多了就胃酸,常常从胃里反刍出一股难闻的味道。现在我到超市,看到超市里卖的红薯竟比小麦贵,玉米面竟比白面贵,红薯和玉米面成了人们改换口味争宠的杂粮,特别是红薯做的食品,更是贵得离奇,而我看到这些食品,却条件反射似的一阵胃酸,匆忙走离。那时候我们小孩子都喜欢过年,过年不仅是因为有供自己支配的压岁钱,可以放鞭炮,更主要的是过年可以吃上白面做的各种食物,白面馒头,白面皮饺子,白面炸的油条……无不让人馋涎欲滴,口里流香。

吃过晚饭,大人们还在谈论着沙河里的水,我和其他孩子玩耍疲惫了,东倒西歪地躺在地铺上,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天亮,姑母家的小院里又嘈杂起来。

大人们早已起来,他们聚在一块儿谈论着。姑母做好了早饭,又是稀饭、玉米面饼子和酱豆。大人们挨个喊还在酣睡的孩子起来吃饭。孩子们被叫醒,朦胧着眼,也不洗手洗脸,便和大人一块儿吃饭。吃完饭,姑母家也收拾了一架子车物什,让表弟和表妹坐在架子车上,然后身材高大的姑母拉着架子车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姑父没有随同我们,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留守家中。后面凤芝家的架子车变成前面,我们这一行架子车队离开姑母家的小院,从昨天我们来的路返回,走到十字街大槐树的地方折向正东去县城。去县城的公路上逃水灾的人很多,架子车连成一线,而这些逃水灾的人大多是老弱妇孺,走得很慢,蜗牛爬行一般。日近中午,我们走到一座村庄南面。村庄叫尹坡,我二姨家就在这个村庄。尹坡属于国营黄泛区农场管辖,种有大片苹果树,村里人家经济条件好,1979年我家扒旧屋建新房,要管工匠们吃饭,当时我老家农村建房工匠不要工钱,主家管饭,管饭要管好饭,而我家又没有白面,我母亲就去我二姨家借了一袋白面,说是借,其实后来也没有还,由此可见尹坡村人家的富裕。小时候我很喜欢去二姨家走亲戚,因为到二姨家走亲戚,不但能吃白面馍和肉菜,秋天还能吃到让人眼羡流涎水的红苹果黄苹果。这时表弟喊:“妈,我渴了。”表弟一喊渴,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表妹和大弟也喊渴。姑母停住架子车,说:“歇一会儿吧。”前后几辆架子车就随着停下来。阳历8月,骄阳似火,走了十多里路,不要说孩子渴,大人也是又累又渴,嗓子里早冒火了。祖母说:“我和明子去找水。”“明子”是我的小名。祖母喊我:“下来明子,咱俩去你二姨家提水去。”二姨家的大表哥常到我家走亲戚,我母亲给大表哥说媒姑娘就是我们村的,所以祖母知道尹坡是我二姨家的村庄。祖母把架子车上一个盛鸡蛋的坛子掂下来,把鸡蛋从里面拿出放进麦袋子里,然后一手提着坛子一手牵着我的手走进村里。祖母进村一边走一边问,很快到了二姨家门口。二姨家门口的树荫下坐着一个老人摇着蒲扇乘凉,听说我们是二姨家的亲戚,老人告诉我们二姨一家人去河堤上搭建躲水灾的棚子去了。我家乡辽阔的平原上有两条河流,一条是南面的沙河,一条是北面的颍河,颍河我们当地人叫“小河”,它河面没有沙河宽。两条河先是从距我们村七十里的漯河市一南一北穿过,像两条飘带一样在广袤的原野上向东奔流,两条河像一对亲兄弟,忽远忽近,遥遥相望。流到距我们村十几里的逍遥镇,两条河几乎要汇入一起了,站在一条河的河堤上能看见另一条河的河堤。然而从逍遥镇两兄弟挥手相别,沙河向东南方向流去,颍河向正北方向流去。两条河看似分道扬镳,实则不离不弃。颍河向北流经一段后,折向正东,到尹坡村东拐一个大弯,一直向南流去,然后流经二十几里后又折向东南,最后在周口市和沙河汇入一起,浩浩汤汤流向东南,汇入淮河,流进大海。二姨家的院门和我家一样没有门,我和祖母走进二姨家的院子,二姨家的灶屋门没有上锁,祖母推开灶屋门,掀开水缸上的盖子,露出一缸清水。祖母找到一只碗,舀一碗水先让我咕嘟咕嘟喝下,自己再喝。祖母涮了坛子,盛满水,离开时祖母又拿了几只碗,因为我们离家时走得匆忙,忘记了带碗。

我和祖母回到公路上,表弟、表妹、姑母等喝了水,我们又往前走。走到尹坡村东头,望见前面的河堤了,有一道长长的上坡路。架子车队又停下来,原来前面凤芝上初中的哥哥发现路南有一片西瓜地,西瓜地里满地滚着圆鼓鼓的大西瓜。天太热了,大西瓜勾起了人欲望。公路壕沟里没有水,长满青草,凤芝的哥哥跳进壕沟,爬上去,猫腰潜入西瓜地。

正是中午,西瓜地里没有一个人,凤芝的哥哥摘了两个大西瓜,抱着往回走。这时看瓜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也许刚才他就躲在看瓜的草棚里。看瓜人大声吼道:“站住!”凤芝的哥哥听见有人吼叫,知道偷瓜行径被人发现了,撒腿就跑。他抱着西瓜滚进壕沟,看瓜人已追到壕沟边上。凤芝的哥哥扔了西瓜,慌慌张张地爬到公路上,躲在架子车旁边瑟瑟发抖。看瓜人也来到公路上,他一问我们是逃水灾的,就跳下壕沟把两个西瓜抱上来,说:“别吓着孩子了,你们吃吧,西瓜又不是多主贵的东西。”

架子车队走上颍河堤,走过长长的颍河大桥,被一道高高的土堤拦住。有干部站在架子车队前,说县城灾民住的房子还没有腾出,让我们晚上先住在河堤上,明天再去县城。于是车队拐了个弯,长蛇一样上了河堤。

天黑了,大人们像在我姑母家一样三五成群地聊天,话题还是沙河水。孩子们在大人的呵斥下不敢乱跑,因为河堤上黑洞洞的没有灯火,下面就是汤汤的河水,大人吓唬孩子:“掉进河里就喂老鳖了,以后再见不到爸妈了。”孩子们被吓得全缩在地上铺的席子上,不在动弹。

睡梦中我被一阵喧嚷声惊醒,细听一番,才知道我姑母刚才去不远处找同村的人说话,回来发现在睡觉的三岁多的表妹不见了。姑母、祖母、大堂姐、堂哥还有一些大人,他们嘈杂着,找手电筒四散开去找表妹。嘈杂了很长时间,表妹被找回来了,一问,表妹嗑嗑巴巴地说她睡醒了,睁开眼正好看见一个像姑母一样的女人走过,她站起来喊着“妈妈,妈妈”追上去,那个女人走得快,很快就不见影踪了,表妹却一直哭着喊着往前走,直到被其他好心人发现收留住,抱着表妹往回走找表妹的家人,和寻找表妹的人碰到一起。

一场虚惊。

第二天天亮,有干部来到河堤上,对我们说城里安置灾民的房子腾好了,让我们去县城,于是架子车队又像一字长蛇阵一样下了河堤,正东向县城缓缓移动。

一路上有很多迎着我们逆行的草绿色军车,车厢里站着一排排英姿飒爽的军人,他们鲜红的徽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到了县城,我们住在县委党校的二层楼房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楼房和住楼房。住进楼房,孩子们忍不住新鲜感,整天在楼房里跑上跑下,楼房里的地板是木板,孩子们“哒哒哒”的脚步声像电影中的机关枪扫射声一样,惹得大人不住地叫喊喝斥,可他们的喝斥怎能阻止住孩子们的好奇啊!每天机关枪的响声依然持续不断。时常有县里的干部带着白面、油盐等慰问品来看望灾民,大人们憨厚地和干部们谈话,孩子们则紧张地缩在大人身后睁大眼睛听。一天党校上空“嗡嗡嗡”飞来一架直升机,直升机飞得很低,我们仰头看见了里面坐的驾驶员和畅开的机舱门口里面站着的两个人。机舱门口里面的两个人手拿东西往外抛,霎时天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样飘着纸片,纸片打着旋向下落,有人喊:“飞机撒慰问信啦!”随即一些大人和孩子追着纸片跑,纸片落在地上,人们跑过去捡拾起来,就有大人激动地大声朗读。

住进党校的日子,每天孩子们都沉浸在新鲜和快乐之中。

住进党校几天后,祖母㧟着一只竹篮,拉着大弟和表弟去外面要饭。姑母不让她去,说都什么时代了,有吃有喝的,县里还给救济粮,别去要饭了。但姑母拦不住祖母,祖母说谁知道这水啥时候结束,以后没有吃的了咋办?祖母一生经历过很多灾荒,一逢灾荒她便去要饭。小时候祖母给我讲过民国三十一年“光年”,她领着伯父抱着我父亲去皖北逃荒,在徐州一个村子的破庙里,祖母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我三叔,当时无力抚养,别人就用一升小米抱走了我三叔,至今我三叔还杳无音信,后来祖母一说起我三叔就泪水涟涟。大弟和表弟感到要饭稀罕,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祖母要饭去了。祖母领着大弟和表弟来到“西瓜”大街上,大弟和表弟看见一辆卖苹果的架子车,车上堆满色彩光艳的苹果,两人便跑过去扒住车帮嚷嚷吃苹果,祖母追过去拉着他俩离开,可大弟和表弟紧紧抓住车帮不放手。卖苹果的人听祖母说是逃水灾的,便两手捧起一些苹果放进祖母的竹篮里,祖母尴尬地说没有钱买,卖苹果的人说不要钱。祖母他们走进一家门上贴着鲜红的婚联的小院里,屋里刚结婚的小两口正吃饭,桌上放着一盘散发着浓郁香味的鸡肉,大弟和表弟看见鸡肉,眼馋地望着。鸡肉刚刚端上,小两口还没有动筷,一听说祖母他们是逃水灾的,女青年端起鸡肉全部倒进了祖母的碗中。又到一家,院子里有一大蓬葡萄架,上面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紫红的葡萄。葡萄架下的荫凉里坐着两位老人。看见葡萄,大弟和表弟又闹开了,吵着吃葡萄。祖母哄他俩:“不吃葡萄,葡萄酸,吃了会酸掉牙,牙掉了以后咋吃饭呀?”大弟和表弟很少吃葡萄,听祖母一说,被吓住了,不再闹着吃葡萄,但两只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葡萄架上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这时老奶奶说话了:“别吓唬孩子,不就是一嘟噜葡萄嘛,自己种的,又不是啥稀罕东西,孩子想吃就给他吃。”老奶奶招呼老爷爷摘葡萄,老爷爷搬来一个高凳子,站在上面摘葡萄架最上面个头最大颜色最深的葡萄。傍晚,祖母他们回到住处,竹篮里的东西冒了尖。

不知道是第四天还是第五天,父亲来看我们了。

父亲当过兵,从部队转业回村后一直担任大队会计。那年沙河开水之前父亲去郑州找省农科院的老刘给大队买拖拉机没在家。老刘是省农科院的领导,曾下放到尚庄--我们村劳动,他对尚庄的感情很深厚,水后老刘有一次到尚庄所在的市调研,回省城的路上专门让司机开车拐了一个大弯到尚庄再看看,那次老刘到尚庄,大队干部从田里摘了几个黄甜瓜让他带走,老刘走后,我父亲发现他把2元瓜钱偷偷放在了大队会议室的桌子上。当时是商品供给年代,拖拉机难买,父亲便去找老刘找指标,在省城他住在老刘家中。

父亲说沙河开口子了,他听说后心里很焦急,就告别老刘回来了,尚庄被洪水淹没,老刘不知道,老刘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让他回来的。父亲回到尚庄,得知我母亲和小弟去了外婆家躲洪水,我和祖母、大弟去了县城躲洪水,就先去了外婆家看我母亲和小弟,然后又来到县城看我们。看到我们安然无恙,父亲在党校住了一晚,第二天天没亮就回尚庄救灾去了。

祖母不再出去要饭,我和堂姐小茜、大弟、表弟等一群孩子常常到“西瓜”大街上跑着玩,在大街上,我们看新奇的事物,捡拾人们吃西瓜吐在地上的黑瓜籽,拿回去晒干了吃。

一天我和堂姐小茜没有出去玩,大弟和表弟两人吃罢午饭就跑出去了,可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俩还没有回来。姑母让我和堂姐小茜到大街上喊他俩回来吃饭。我和堂姐小茜到我们常玩的大街上找个遍,也没有找到大弟和表弟。回去告诉姑母,姑母一听急了,就招呼几个人到大街上找大弟和表弟。姑母他们一直找到深夜,找遍了“西瓜”县城的角角落落,也没有找到大弟和表弟的影踪,找大弟和表弟的人回来都垂头丧气。姑母说他俩一定是跑丢了,找不到了。当时没有现在的110,人们不知道报警,人贩子也很少,孩了丢了只知道哭,于是姑母哭,祖母哭,堂姐也哭,整个楼道里一片哭泣声,充溢着悲伤的气氛。

第二天早晨,更多的人抱着一线希望出去分头找大弟和表弟。

出去的人回来还是垂头丧气。

大弟和表弟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

快晌午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领着大弟和表弟火烧火燎地回来了。整个楼道里的人看见大弟和表弟惊喜万分。中年男人满头大汉,断断续续讲述了大弟和表弟失踪的经过。

原来昨天中午大弟和表弟出去以后,大弟给表弟说他的铜羹和纸包在尚庄家里没有拿来,于是他俩就商量着回去拿铜羹和纸包。大弟和表弟年龄小,不知道什么是洪水,也不知道尚庄已经是一片汪洋,更不知道“西瓜”县城离尚庄有多远,于是他俩就沿着县城大街走,走出了县城,按他们认定的回尚庄的方向往前一直走。大弟和表弟走走停停,路上遇到了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拉着架子车到城里卖东西,卖完东西回家,看到两个孩子走得疲惫不堪,中年男人就问他俩去哪里。大弟说回家哩。中年男人问他俩是哪庄的。大弟说是尚庄的。中年男人一听大弟说是尚庄的,就说:“我是尚庄邻村的,你俩坐我的架子车,我送你俩回家。”大弟和表弟一听中年男人要把他俩送回尚庄,高兴地坐到了架子车上。一路上中年男人和大弟表弟说说笑笑。天黑,中年男人把大弟和表弟送到尚庄,可是进村一问,村里人都说这两孩子不是尚庄的。中年男人慌了,再一细问大弟和表弟,才知道弄错了。原来“西瓜”县有两个尚庄,我们村是县城西面四十里的尚庄;在县城东面四十里的地方还有一个尚庄。明白把两个尚庄弄错以后,中年男人看天已黑透,再把大弟和表弟送回县城也找不到大人,于是就把大弟和表弟拉回自己家里,天明又拉着大弟和表弟来县城找大人。

先悲后喜,姑母和祖母哭哭笑笑。

那年的大水,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这三个人的故事是大水过后父亲给我讲述的,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凭着回忆,用笨拙的文笔描述出来这三个人的人生故事。

沙河决口那天,大队长李大个正在县城参加“三级干部会议”。沙河决口的消息传到县城,“三级干部会议”中止,李大个匆匆赶回了尚庄。

李大个趟水进的尚庄,村子里的洪水已经齐腰深,洪水从西南方向还汹涌澎湃地涌来。李大个一直往他家的方向奋力走,洪水在激荡,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李大个望见自家的土屋了,土屋被一片浩瀚的洪水包围着,像一只羔羊被一群猛兽噬咬着。这时有一个女声急切地喊李大个。

“李队长,救救我。”

李大个循声望去,看见一家院子里的房屋墙壁上竖着的木梯上站着一个女人。李大个能看清女人的身子不住地在颤抖。是永旺的媳妇。那年永旺在部队服役,他的媳妇一个人在家。永旺的媳妇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女人怕水,永旺的媳妇看见李大个,一直喊救命。李大个没有迟疑,他折转身奋力冲进院里,把永旺媳妇从木梯上扶下来,背着她向村子北面的公路而去。来到公路上,公路路基高,洪水刚刚淹没路面,还有救灾的军车不断地驶过。李大个拦住一辆过往的军车,把永旺媳妇扶上车厢。

李大个再次望见自家的土屋时,洪水已过胸脯,就在李大个快要走进屋门时,只听“轰隆”一声闷响,他家那座年久的土坯房子坍塌在洪水中,激起一片蘑菇状的浊浪。

李大个眼前一黑,差点儿一头栽进水中。

他那瘫痪在床的老娘被埋进坍塌的房子里。

李大个的老娘瘫痪在床多年,李大个的老伴去世早,他的两个儿女一个在外地工作,一个在外地上学,平常只有李大个一人侍候老娘,李大个要是去县城开会,都是把一天吃的喝的先放在娘床前的桌子上,然后无论会议结束多晚,他都匆匆赶回家照看娘。

洪水过后,李大个在广西工作的弟弟回到村里,对站在面前的李大个吼道:“咱娘哩?咱娘哩?你把咱娘弄哪里了?你赔我娘,你赔我娘!”说着一拳狠狠击在李大个的胸膛上。

李大个趔趄一下,紧咬牙关,眼里噙满泪水。

李大个的弟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仰面长啸:“娘,你咋不等我回来看你一眼啊!娘,我想你啊!”

那一天,一个男人裂帛一样的呼号在空旷辽阔的原野久久回荡。

李大个的老娘是那年洪水中尚庄唯一被淹死的村民。

杨老一像一座塔一样站立在尚庄村中央的一座房顶上,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村里留守的男人到各家各户找人救人,打捞洪水中的公私财物。“老一”不是他的大名,是外号。我们这里把悭吝的人称为“老鳖一”,后来叫着叫着变成了“老一”。“老鳖一”的称谓源于当地一出曲剧名戏《李天保吊孝》,里面有一个嫌贫爱富悭吝无比的丑角叫“老鳖一”。传说杨老一悭吝到抽烟从不让人。“让烟”是男人见面的一种礼节,可是杨老一在男人群里抽烟时,都是从烟盒里拿出一支,放进自己嘴里抽,从不让人。这也难怪,杨老一虽然是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在当时很风光,但他家中孩子多,老婆是农村人,属于“一头沉”的国家干部,家中经济捉襟见肘,而他又烟瘾大,常常烟不离口,所以造成了他的悭吝。杨老一常自嘲地说:“我不让烟,我让一根就少抽一根,少抽一根就要我一截命。”哈哈,这样在柴店公社他就落了一个“老一”的美名。

杨老一是柴店公社党委副书记,洪水到尚庄的时候,他正在尚庄驻队,洪水灌进尚庄,杨老一爬到一家村民的草房顶上,指挥着村里的男人抢险救灾。他在房顶上已经三天三夜了,吃饭是通讯员送到房顶上,晚上睡觉就睡在房顶上,他神色憔悴,眼里布满血丝。村中不断有房屋倒塌在洪水中,沉闷的轰响声此起彼伏,通讯员坐着木筏几次来接他离开这危险之地,但杨老一一直拒绝撤离。直到第五天,村干部来告诉他留在村里的人都转移到安全地带了,洪水中飘浮的财物也打捞一净,杨老一才从房顶上下来,坐在木筏上离开。杨老一刚撤离,那座被洪水浸泡几天的草房訇然坍塌。

杨老一在洪水中临危不惧指挥抢险的事迹被通讯员写成感人的报道,刊登在省报上,很快杨老一被调到凌坡公社任党委书记,后来升任“西瓜县”副县长,名噪一时。

贾富山看见了那根木头,那根木头在激荡的洪水中一沉一浮,像一条时隐时现的大鱼。贾富山奋力向那根木头游去。那根木头是一根榆木梁,太阳落山的时候,大队部的三间房子经过几天与洪水顽强抗争后,最终訇然坍塌落败,房子里面有两根榆木梁,一根被压在废墟中,一根在坍塌的房子被洪水完全浸没后像出膛的炮弹一样射出来,然后随波逐流。贾富山觊觎这对榆木梁很长时间了。贾富山是大队团支书兼民兵营长,洪水淹没尚庄以后,他做为大队干部带领着尚庄留守的男人在洪水中救人救物,洪水中漂浮着骡马牛羊,房梁箱柜……他们把这些公私财物打捞到木筏上,运到岸上。大队部的三间房子倒塌的时候,尚庄漂浮在洪水中的公私财物已经打捞得差不多了,其他人回到了住处——大树上绑扎的临时栖息点,或撑着木筏上了岸。贾富山没有离开,他撑着木筏在尚庄的洪水中梭巡,寻找着可打捞的财物。当时贾富山撑着木筏刚好经过大队部,所以第一时间看见了那根在洪水中像大鱼一样起伏的榆木梁。这根榆木梁,贾富山再熟悉不过了,他几乎天天都要去大队部工作,每一次走进那三间房里,他都要抬头望一眼屋顶下的两根榆木梁。贾富山多么想有两根榆木梁啊!榆木是农村建房做梁的最好木材,当时的农村建房用的做梁的木材大多是杨木和桐木,杨木和桐木成材快,栽种六七年就可以做梁,但成材快的杨木和桐木材质疏松,不坚实,买卖也就便宜。榆木成材慢,一根好的榆木梁要长十几年才成材,成材后的榆木梁材质坚硬结实,价格是杨木和桐木的几倍。贾富山家的房子是解放后分的地主家的老房子,住了几十年,破旧不堪,那年他刚结婚,准备扒掉旧房建新房,却没有钱买上好的房梁。仿佛上天垂怜贾富山,一根榆木梁就在他眼前。贾富山把木筏绑在一棵大树上,然后飞跃进洪水中,追赶上了榆木梁。贾富山牢牢抱住榆木梁,和榆木梁融为一体,他使尽全力驱使着榆木梁向他要去的方向漂游。湍急的洪水中榆木梁像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把吸附在它身上的贾富山几次剥离开,但贾富山每次被剥离,每次又顽强地扑上去把榆木梁紧紧吸附住。有一次贾富山驱使着榆木梁拐弯,激流中的榆木梁突然一头沉下去,一头高高翘起,把吸附在它身上的贾富山抛出。榆木梁翘起的一头很快又重重落下,落下的木头砸在来不及躲闪的贾富山头上,把贾富山的头砸开一个血口。贾富山一阵晕厥,差点儿沉进洪水底。贾富山没有退缩,他又顽强地扑向榆木梁。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贾富山终于降服了榆木梁,把榆木梁拖上岸。贾富山借了一辆架子车,拉着榆木梁去了没有被洪水淹没的媳妇娘家。

水后,贾富山私占大队财物榆木梁的事被人举报到公社革委会,公社革委会派人调查属实,于是尚庄召开全村干群大会,公社革委会主任在大会上宣布开除贾富山党籍,撤销其大队团支部书记和民兵营长职务。

事后我父亲说:“贾富山因一己私欲,让一根榆木梁断送了大好前程。”

那年贾富山因工作出色,又是高中生,柴店公社党委已把他定为公社团委副书记人选,如果不出意外,洪水过后他将走马上任。洪水后我们邻村的一位团支部书记代替贾富山当上了柴店公社团委副书记,三十多年后在市委组织部长职位上退休。

村里运来了很多救灾物质,有衣服有粮食,有杉木有松木……我家分到了一些衣服和粮食,还分到了两根又直又坚实的松木梁。

一个微风轻拂阳光灿烂的上午,我父亲扒我家倒塌的西屋废墟。扒着扒着,废墟里露出一堆黄污的动物尸体,——是我家的老黄狗。看见老黄狗的尸体,我跑过去趴在它跟前哭着喊:“狗狗,狗狗。”我父亲停止挖掘,一向坚强的他眼里流出两行泪水。

父亲说:“狗没有逃命,它在屋里等着咱们回来的呀!”

是啊!鸡呀羊呀牛呀猪呀天生会水,只有淹死的人,没见过淹死的牲畜家禽。狗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它像一个老家人一样,无论主人怎样打它骂它,它对主人都不离不弃。传言狗老了将死的时候才会离开主人家消失,为了不让主人伤心。

从此我家再没有喂过狗。

2019年8月“75.8河南大洪水”44周年祭,我在网上查阅有关那场洪水的资料和图片,看到一段文字记载,现抄录如下。

《中国历史大洪水》记载,河南省有29个县市、1700万亩农田被淹,其中1100万人受灾,超过23万人死难。河南75·8溃坝事件是目前世界上破坏程度最大的水库溃坝灾难。(1319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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