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认识了赛薇亚拉。在我除通讯录以外唯一使用的类似漂流瓶功能的社交软件上,我们的短消息在大西洋和太平洋里飘飘荡荡,然后找到了彼此。她是个住在更北边一些地方的姑娘,打字喜欢带上各种各样的emoji,头像是戴粉色蝴蝶结的小兔。几乎一整个假期我都在和她聊天,消息提示音在早晨九点准时响起,然后我们开始交换天空中形状各异的云朵、城市角落的涂鸦、一日三餐的食物。晚上在昏黄的床头灯边上,我们会谈论戏剧、音乐、哲学,从莎士比亚聊到荣格,然后互道晚安。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有话题。
你的性格很有魅力,一定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她常常这么夸我。
但并不是如此。不知道如何形容我在他人生活中的位置,在社交这方面我很奇怪。似乎没有人讨厌我,现实生活中我与每个需要打交道的人都保持着一种刚好在擦肩而过时能打声招呼的奇妙关系,每天会面时,我们知道对方今天换了什么衣服,打算沿着自己的路线去往哪里。除此之外,彼此之间再没有其他的了解和交情。在一米距离内会自动显形的透明人,塞维尔这样形容我。但我的特异功能唯独对他无效。塞维尔.莫雷尔,我的通讯录里除去父母外唯一一个联系人,在上个学期莫名其妙闯入我的生活。他的性格和我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刚来就成了小镇上那群顽皮孩子的头领,从来不聊荣格、黑格尔或是莎士比亚,但他掌握这个小镇每座房子里最新发生的八卦秘闻,比娱乐记者还要灵通。他的金发在阳光下泛起的色泽比太阳本身更耀眼。当风吹起,就能看见发丝掩映间圆型金属耳钉的闪光。据他自己所说,他在六岁那年就学会了松开手骑自行车。这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技能,但他用来放学顺路载我回家、在假期晴朗的天气里带着我穿行小镇。他喜欢走田野边上那条小路,狭窄平直,两边生长着不知名的野草和花朵。田野上吹来带着泥土气味的风,他就会张开双手让风从十指的缝隙里穿过。他高兴地大喊着让我试试看,我只好抓紧他的后背,把毛衣背心揪起两团,被凹凸的土块颠簸得声音都颤抖。我说,塞维尔,你一定要好好看路啊!
不方便骑车的阴雨天,他会来我家。怀抱五颜六色的薯片和汽水,一头栽进沙发打开话匣。一般来说,我会是那位倾听者。说完东拼西凑的小镇新闻,他才会想起来叫我也说点什么。我决定向他说一说赛薇亚拉。我还记得他听见这个名字的神色,错愕又慌张,呛了一大口柠檬汽水。
“林,我第一次从你的口中听见陌生人的名字。”
“我正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每天我都在等她的消息,听到响起的提示音我就会感到激动……心跳加速,我在想这是不是我喜欢她的一种表现。”
“天哪,林。网络上的一个虚拟姑娘,你甚至没有见过她。她说她住在大洋彼岸,你竟然真的相信。”塞维尔做出夸张的嘴型拖长调说这句话,他难以置信地问我,“你知道她长什么摸样、住在哪里吗?”
“我想象得到。从她的语气和发的照片里。她好像住在别的国家,是一个很温柔的姑娘,说起话像诗歌。不是加了很多修辞的那种句子,只是很简单的词语,但总有一种诗意。也许她会有棕色的卷发和明亮的眼睛。因为她总是用眼睛记录世界上每一处风景,她能以奇特的角度看见事物的另一面。说起她的优点来我好像怎么也数不完,总而言之,塞维尔,我不知道她的长相和住址……但我也知道。”
“所以你就喜欢上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孩儿?我是说,如果她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怎么办?如果她的头发不是棕色而是和我一样的金色、如果她不住在异国、如果她的手臂上有纹身、如果她甚至是个男人——?”
“别开玩笑了,塞维尔。这年头不会有人在网络上装成女人蒙骗一个头像是一片漆黑的透明人。”我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沉闷又没有特点、看起来没有人喜欢的类型。”
“那我可说不准。”他偏过头去狠狠灌了一口汽水,鼓着嘴含糊不清地问,“你——真的喜欢赛薇亚拉吗?”
“真的。我真的喜欢她。我们今晚还要继续谈谈莎士比亚。”
得到我的肯定,他又灌了一口。看起来像受了情伤在夜里卖醉的大人喝酒,相当忧郁。
当天晚上,我收到来自赛薇亚拉的留言一则:林,想到我们关于莎士比亚谈到的问题,我认为爱情是非常深刻的命题。你认为爱应当发源于什么呢?我知道你一定会回答灵魂。可是请你仔细地静下心想一想,“灵魂”这个词语当中包含着太复杂的东西。它关乎于一个人的精神内核、个人意志,甚至是他的行为举止与遣词造句,这都与“灵魂”有关。我们不能通过某一方面就断定什么。那么因为“灵魂”而产生的“爱”,我们同样不能断定它深沉还是浅薄、细水流长还是昙花一现。我们不能保证每个人的爱情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刻骨铭心,直至幽冥深处。我害怕……这种依托文字而建立的灵魂之爱会被轻易粉碎。
这个平日里语气跳脱的姑娘,怎么突然一口气发出如此深刻的长段探讨。我想,也许她是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伤怀,由此想到了她与我。
于是我同样回以长段:亲爱的赛薇亚拉,请你不要为此担忧。你与我无数次在文字中交换彼此的思想,把精神里最华美的部分倾注给对方的灵魂。正如我在我的灵魂中看见你的影子那样,你也会在灵魂的某个角落看见我的倒影。爱情是人类情感的最纯洁之物、爱正是生发于此,这是两个灵魂之间注定的互相吸引,它无关于任何外部条件。如果您还仍不解忧,我可以像走近朱丽叶的阳台那样来到你的国家、来到你的身边。这样或许就能让你安下心来。
“林,你真的认为爱情与任何外部条件无关吗?”
“真的。”
“让我想想……林,再让我想想。”
也许她是又陷入迷茫中了。在寂静的沉默中,我的脑海里响起今早塞维尔说过的问题。那或许正是她犹豫的关键所在。塞维尔说得没错,我与赛薇亚拉的距离近又远。我们发送的对话框紧紧挨在一起,字母碰着字母、词语贴着词语。摘下那感叹号来跳一跳,就能把对话框的线条顶出一道弯,把字母推向两边,挤挤囔囔。但我们又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彼此,胆怯地躲在屏幕后面讲一点心事。是离亲密无间只差一步的素未谋面。坦白地讲,我也害怕赛薇亚拉见到我的一瞬间。我无法抑制这样的恐惧。当屏幕变成黑色,倒映出我的脸。我看见自己的五官,找不出特点形容的一张脸,偶尔能发现青春痘遗留的坑洼。眼睛是没有情绪的棕黑色,像未拆封的颜料盒子里波澜不惊的一块。时常流露出倦怠——安逸的小镇里普通青年的倦怠。没有新鲜事、没有未来。从这个人的脸上看不出他的灵魂、看不出他除了早上好晚上好之外还能说出深邃的句子。赛薇亚拉如果看见我,她会认不出这个人的名字叫作林。
我等待了很久。对话界面顶端从正在输入中变回她的头像,反反复复、明明灭灭。最后她的头像变成灰色。今晚我们没有说晚安。
关掉台灯,我翻身在黑暗中闭上眼睛,陷入另一片更深的黑暗。似乎在意识里有什么东西猝然碎裂了,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夏日,太用力地撕扯掉冰棍的包装袋,它掉在地上摔成散发香味和蒸气的脏水,也会是同样的声音。没有剔透的身躯,它就会变成地砖之间暗沉的血瘀。黏黏糊糊招来一群不注意看根本无法发现的黑蚂蚁,密密麻麻围拢着。然后自行车的车轮轧了过来。塞维尔依然载着我去往小镇里每一个风会到达的角落,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教堂里的钟声会按时敲响、自家向左手边数第三户邻居的白猫每天都趴在门框前午休、阳光在午间穿过树梢投下的阴影略有偏移,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赛薇亚拉给我发消息的次数在那晚之后就逐渐减少。算上今天,她最近一次回复我已经是在一个月之前。但我仍在思念她。她的文字不再光顾我的对话框,她的身影就愈加频繁地出现在梦中。在我曾读过的精神分析书籍里,我记得梦境是一种反映所思所想、有时带有预示意味的形式。那么梦境之于我而言,实在太过奇幻了。随着夏日的逐渐流逝,赛薇亚拉在梦中对我展露她的全部。一开始那只是阳光下草地上的一个轮廓,后来我能听见她行走时皮鞋踏过簇簇草叶时的压缩与弯折。她的裙摆轻盈地略过绿茵,像一阵风来去那样窸窸窣窣。然后我看见她的头发,被太阳染成金色——和塞维尔相同的金色和长度,肆意地熠熠闪光。之后我闻到她衣襟上洗衣皂的香气,薰衣草味,从旧棉布里渗出来。有时候我分不清,梦中的声音是她在呢喃还是风在吹拂窗帘。我看见她张开嘴唇,树枝上新长的花朵绽放。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她在对我说话。一次又一次,在夏夜的梦中。我会在牵起她的手的前一刻醒来。她的指尖在眼前骤然消失了,融化在四方窗格投下的日光里。
“夏天结束之前,我会再次见到赛薇亚拉吗?”终于在树上第一片枯黄的落叶掉在怀里的时候,我没有忍住自己的冲动,向身侧唯一的朋友求助。
这个人当然是塞维尔。他的手里还攥着刚从音像店里新买的专辑。今夏最流行的摇滚乐队,踩着夏天的尾巴发布了他们的最后一张纪念专辑。
“知道他们为什么解散吗?”塞维尔说,“好像是擅长写词的主唱病入膏肓了。其实也有人劝他们继续下去,但他们说那位主唱是一切的核心。他们无法接受这个艺术灵魂的消失。那种感觉就像……就像心脏缺了一角。他们是这么说的。”
“那么……这个乐队在这个夏天就要结束了?”
“是啊。没有永久的歌声,也没有永恒的夏天。真可惜,你一定要听一听他们的歌。”
这个夏天太短暂了。塞维尔没能留住他最喜欢的乐队,我没能留住赛薇亚拉。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觉得我会再次见到赛薇亚拉吗?”
塞维尔嘴里哼起我没有听过的曲调,也许来自于他最喜欢的摇滚乐队。他兀自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唱了很久,直到我们并肩走过从前骑车经过的那片田野。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的眼睛:“林,你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想见到她吗?”
“对。"我回答,“我要在夏天结束前见到她。她一直在我的梦中呼唤我。如果见不到她,也许我会死去的。”
塞维尔没有笑我。他给了我一个唐突的拥抱。我们两个身量相近,肩膀相贴时恰能擦着发丝和耳朵。我听见他的呼吸,他也听见我的。
他说:“仔细想一想,林。她会在你身边。”
我看见风吹起塞维尔的头发。它们像舒展开的金色丝线飘扬,宛若梦中之景。当我在梦中看见赛薇亚拉背朝着我,她的金发也温柔地在风中随裙摆起伏。
我几乎要停止呼吸。
你认为爱应当发源于什么呢?动物繁殖的本能、感官驱使的爱美之心、两个灵魂的相互吸引?我又想到这个问题,却陷入混乱的境地。真像有人在我面前把塞维尔分为两半,一半哼着摇滚乐、一半念诵着莎士比亚的台词。他怎么会在我的眼中与女人的倩影重合,以至于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
我没有因他的行为而燃起怒火,只是处于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中。我对塞维尔的情感不能用爱来定义,至少在目前看来这点毋庸置疑。可是我爱赛薇亚拉。但她究竟真实存在于世界上,还是只是一阵被夏天卷进我的生活里的风。我对她的爱由此看来也变成了虚浮在空气里的泡泡,从幼稚的孩童嘴里吹出来,流光溢彩、浪漫脆弱。然后塞维尔走上前,把泡泡戳破了。但水渍还留在他的指尖。
“你爱我吗?”我独自坐在台灯下点开熟悉的头像,删删改改无数次,最终只发下这一条信息。
她的头像亮起来。那只粉色蝴蝶结的小兔依旧快乐地笑着,不停闪烁。
“我爱你。时至今日,我仍然爱你。你可以叫我的任何一个名字。可是赛薇亚拉比塞维尔更早认识你。我是个漂亮的、健谈的、喜欢文学的外国女孩,这是我带给你的印象。我没有欺骗你,这也是我的灵魂、我的思想,你知道她有多么美丽。后来塞维尔遇见你了,他第一次见到你没有问你的名字,只是觉得你和这个小镇不一样。你太孤独,他想,一个看起来孤独的人像海上航行的船,如果登上这艘船,或许就能发现海底藏着的宝藏。直到他问了你的名字,你说你叫做林——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于是尽力使自己与赛薇亚拉看起来并不相同。可是、可是林,世界上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规定,摇滚乐与莎士比亚不能共存在一具身体里,对吗?”
我能想象出塞维尔如何激动地打下这些文字,他与赛薇亚拉一起。他们金色的头发落在我的颈侧,一片片碎成斑驳的灯光。我听见那具躯壳里的碰撞,塞维尔与赛薇亚拉喊叫着,嘶吼着摇滚乐、大喊着生存与死亡。被撕碎后又与我相遇。
这件事会被认为无关紧要的小事,被定性为少年之间莫名其妙的恶作剧吗?我没来由地想。可它与爱情又是如此有关,变成撞击我与塞维尔的陨石。无论结果如何,那块陨石会永久地留在那里。
我不应该叫出任何一个名字,名字现在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我把它紧握在手里,然后高高抛起,让它像流星一样划过天际,坠落在地平线之外——
“对。摇滚乐与莎士比亚,它们存在于同一具身体。”
个人信息:
真实姓名:邓馨悦
就读高校:山东师范大学
就读专业:戏剧影视文学
通讯地址: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区大学路1号山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