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重新装修,近二十年的库存一次清理。老妈递过来一个被塞满的纸袋,“你的那箱书里有一袋大学时候的信。”我接过纸袋时的眼神略显迟疑,她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没有看过哦。”——鬼才信。早在十年前,我妈就提到过那一袋信笺,她在主动保证“没有看过”之后不到一分钟,便禁不住感慨,“某某某的字写的可真丑”。
大学里还写了不少信啊,有的通信仅有一两封,和老季的通信最多,大概持续到大二第一学期,七八封的样子。老季的信写得很好,描绘当时刚迈入的大学生活,热气腾腾。和同学去城隍庙逛金店,被数不清是几位数的价格标签吓得后退三步,一群女生又热闹又狼狈地拖着一棵死沉死沉的圣诞树回宿舍,手里还拎着打包的南翔小笼,“像个十三点”,她说。这些热气腾腾的画面不知道为何让人想起那幅生活长卷“清明上河图”。信里还有她对周遭的观察体悟、和当时的心情。从大学生活伊始,一堂逻辑课有20多人迟到旷课,心中满是失望和愤怒,到由衷地感慨说上海姑娘们玩起来疯学起来也沉的住。心情有时雀跃,有时暗淡,现在读来依然动人。这一份感人和珍贵只有现在才能读懂。只可惜电子时代接踵而至,我们有了伊妹儿有了QQ有了个人电脑,更有效率地沟通代替了笔墨书信的问候。倘若网络时代来的晚一些,留给这些书信的时间再多一些,攒一攒,等我们老了还能出一本书信集呢。
还有不少信只有一两封,多是见过一次面,或是短暂相处过,分别之后通了一两封信,不知道为何没有写下去。是谁没有回信?如果是我,那也不意外,毕竟我当时的心思完全不在写信上。甚至还有三封写于即将进入千禧年,却没有寄出去的新年贺卡。其中一封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贺卡的收件人“石凯琳”究竟是谁了——一个陌生的已经跳出海马体的名字。
“石凯琳,你还好吗?北京的冬天异常寒冷,我们都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吃着糖葫芦,踩着白雪。祝新年好!”
还有一封是写给我表哥的,提醒他这都大学上了一年了字还写那么差,该练字了。随后翻到三封来自表哥的新年贺卡,证实了我没有冤枉他,实在是比我四年级的儿子写得还丑。但是他的这三封新年贺卡我都回寄了吗?我担心我并没有回寄一封,至少眼下的这一封是没有寄出去的。
这些书信,朴实无华,内容都和个人的学习生活有关,有的分享这个学期的学习内容,有的懊恼上个学期没有认真学习而荒废了时间,有的犹豫未来一个学期的计划是要好好学习还是谈一个恋爱,说着说着还顺带汇报了他和一个女生未果的纠缠。总之,东一句西一句闲扯着未来的憧憬,和当下的迷茫与痛苦,像是说给对方也像是写给自己。
与浸淫社会被毒打多年的中年人的那些更为具体的困难相比,信纸上的“痛苦”一词显然太为严重,是一个标准的书面语言,但又着实真挚,可爱,又罗曼蒂克。它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它似一种含着奶嘴攥着肉拳发怒的“奶凶奶凶”,又像是一阵风吹来,身上泛起过敏的红疹子,只是痒痒的而已。那是一种遥远的粉红色,偶尔吹过蓝色的风,间或闪过一片雀跃的明黄。因为年轻,一切值得原谅和祝福。
信里的一桩桩事,一片片心情,互相的鼓励和督促,都是主人花了时间和笔墨,完整地书写下来,远不是网络时代的只言片语所能比。键盘一点击,手指一触动就能送达的网络时代纵然能解决效率的问题,却无法替代书信那份用心组织语言,用心记录的珍贵。
楼下街角的邮筒还在,绿色的桶身上刷着白色的字体,提示每天取件的时间,我一直很好奇现在谁还在用书信?还是说这绿色的邮筒和红色的电话亭一样已经成了城市的风景?怀念用笔写信的年代,虽然这些怀念仅仅发生在20年前。
202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