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清明节前夕,我从家乡南边的蝎子山祖坟祭拜返回,坐在困居月余的空无一人的桌前。室内一如既往的凌乱,黄土高原时时席卷而来的尘土无孔不入,想来亦遍布了乡下老屋的角角落落。我静静地坐着,思绪也有些凌乱。随着手里端的那杯热茶渐渐变凉,一阵伤感袭上心头,我几乎禁不住要落下泪来。
蝎子山是祖父祖母的坟茔安安静静横卧的小山岗,在村庄的东南方向。从黄河南岸的这个小村庄沿着阡陌逶迤南行,翻上了一道夏季长满野生枸杞和蒿草的被称为“边墙”的土坎,就可以远远望见一座高耸的山峰,以此山为中心山脉向四下里绵延而来,形成无数形状各异的山坡山脚,沟沟岔岔密布其间遍洒如蛛网,向东至戏楼古老的二龙山和黑魆魆的老祖山,再到有着神奇的“黄崖娘娘”传说的黄崖山,向西至“车道岭支脉”崇兰山,十几座小山峰东西排列如屏障,再往西行便到了本地最高峰鹿谷山,其深处“鹿谷新耕”是隐士们所心向往的妙境,其间还会跨越很多有名无名的山峰山谷、丘陵坪地。这座巍峨高耸的山峰就是小岩山,文人杜撰的十景之一的“小岩晚照”即指此。在当地文化名人杨巨川《青城记》中有一段文字记载:“小岩山在邑东南,似月宫帐高张于魏家坪上,邑之文峰也”。在黄河北岸则有鹦鸽湾右畔的魏家大山,茅茨嘴左畔的北武当山,蒋家湾的尖顶山。诸山环绕怀抱着一方乡村。可惜行政区划沿黄而分,南岸属金县(现为榆中县)北属铜城(白银区水川镇),不然这一方水土堪称一处完整的风水宝地。
蝎子山就在小岩山脚下,因形似张牙舞爪的蝎子当地人遂以之命名。许许多多的孩子在小岩山下长大,每当在各家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孩子们偶一抬头就会远远望见那座山圆润挺拔又尖尖的与众不同的山顶,就会凭空滋生许多遐想,然后被天马行空的遐想所诱惑,于是孩子中的勇敢者往往捷足先登去探寻“宝藏”,回来后忽闪忽闪乱眨着眼睛绘声绘色说给其他人听,说法大同小异:说是山顶有个圆盘中间有只大大的癞蛤蟆(后来知道它的学名叫蟾蜍)张嘴望天,有的则说圆盘中间有一个怪异的铁架子戟指云端,山后边还有我们所未曾见过的巨大树木,树木上有只猴子窜上跳下……于是那峰顶愈发神秘,愈发引人神往。我后来攀登过几次,曾经独自一人沿着窄窄沟踏着沟底散碎的青石片,顺着羊护长(牧羊人)踩出的羊肠小道一路走上去,路上半露半藏的石块很多,也很陡峭,尤其是最后的一段山坡尤其陡。我想我那时可能有些医学上所说的自闭,所以竟然敢独自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其实我还一个人跨越过黄河边几米宽的普泽渠(即当地人所称的大渠),因为没有跨越过去而掉落其中,无声地挣扎后竟然抓住渠边的柳枝爬了上来生还,我的一个小伙伴在数年前就因为太过思念远赴省城治病的母亲,每天独自在那里逡巡而不慎落水溺亡。在攀登小岩山的时候大概是夏季的雨后,路上发现许多蜗牛从壳里慢吞吞爬出来,爬过的地方留下鼻涕一样的痕迹,于是捡拾了不少蜗牛壳并猜想蜗牛会不会因此而无家可归;在石缝里有四脚蛇——我们当地称之为蝎虎子,其实是会断尾巴的壁虎——快速地爬过,撵上去抓住一只——果然挣断尾巴逃走了;还有不同颜色的长虫盘在干燥的地方在晒着暖暖的太阳,也有的在灌木丛里蜕皮。总之一路上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吸引我的眼睛,幸亏我还记得不乱跳——因为之前有个伙伴爬山逮说话儿(叫声悦耳的鸟,疑心是黄莺或画眉)的时候跳起来抓蝴蝶滚下山崖,以至于卧床半年多才缓过来。终于达到山顶,传说中的蟾蜍望天呢?传说中的铁架子呢?传说中高大的古木呢?沮丧地站在一个大圆盘子似的平地上,心情很是失望。后来偶然看到手抄本的《青城记》,翻着翻着突然在“古迹”篇看到这样一段:“山墩 河以南共有六,一在鹿谷山顶,一在小岩山顶……邑人相传谓为秦始皇灸山所做,又谓明诚意伯刘基所作……余疑为古荒服君长封禅遗址……”才知那些先前到过的人奇奇怪怪的众口一词,原来都是心存了骗人白跑一趟的狡黠心思,这山顶本来就只是个“土墩墩”而已啊!
祖父去世的时候我大约六岁,正是未脱蒙昧的孩提时代,但那时父母为了安心劳作,已给我报名去了农业社打谷场旁边的破烂“垀圾”(也可能写作“胡基”,用模子制作的土坯)土房里读“红幼班”,每天跟着老师大声念a、o、e了,用废电池芯蹲下来在地面划1、2、3,好像也是那几年前后的事情。再后来学校就到了“龙王庙”旧址上新盖的教室里,我的尕爹是二叔是学校校长。但祖父去世的前几年我还是“憨憨”,乖是很乖可是傻乎乎的,竟然对祖父做出了几件骇人听闻的事情。那时祖父已经老到不能再背着背篓去边墙那里给山羊割草了!那段“边墙”在文人眼里也挺有“历史渊源”,《青城记》里记载:“秦长城 ……惟下磨一带,尚有长城里许,岿然独存”。“下磨”就是我们的这个小村子。但闲下来的一生劳动的祖父不愿就此成为儿女的负累,在家里白白吃饭,所以还是尽力做一些家务,比如在院子里帮着“喊雀儿”(驱赶鸟雀)就是他经常做的事情。半院子稀稀拉拉放满门帘床单上晾晒的淘洗干净的麦子,引来不少鸟雀的惠顾,祖父坐佝偻着腰在台沿上,浑浊的目光看见了成群的鸟雀边叽叽喳喳边跳跃着向院子里的麦粒靠近,他的花白的胡须顿时因为发怒而颤巍巍地抖动了起来,连中午粘在那里的饭粒也因此掉落,生性简朴惯了的祖父浑然不觉,他嘴里发出一连声地怒斥:“呕—嗜—!呕嗜!去!去!呕—嗜—!”手里的枣木棍同时用力挥舞起来。鸟雀们被这个衰弱的老人沙哑的声音和气势吓得“扑棱棱”飞走了,祖父满意地捋捋稀疏凌乱的胡须,继续享受午后的阳光的暖热。但鸟雀们又来了,又来了,祖父累得接不上气,开始咳嗽起来。蹲在一旁悄没声的我看到了,便趿拉着露出大拇指的布鞋走到祖父面前,自告奋勇地要过他手里长长的枣木棍子—那其实是祖父赖以挪动身体的拐棍儿,要帮祖父“喊雀儿”!祖父长长的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苍老而黑的皮肤皱在了一起,他欣慰地看着我。我长长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鼓足了吃奶的劲儿大喝一声:“呕———嗜!!!”同时猛力举起爷爷的枣木棍儿,向鸟雀们的方向甩去!身后的祖父发出一声“哎哟”,我赶紧转身望去,长长的棍子落在了祖父身前,而祖父双手捂住了额头呻吟了起来……后来祖父卧床不起,我不知道是不是与我给了他一棍子有关系,但是我由于年纪小仍然时时陪伴在他的身边的事实却还是没有改变,以至于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祖父卧床后渐渐生活不能自理,吃饭也需要人去喂,家里仅有的鸡蛋被做成荷包蛋给他补充营养。一次母亲将打好的荷包蛋端到屋里,我正趴在爷爷跟前小心注视着他,便自告奋勇要承担给他喂食荷包蛋的事情。母亲便放下碗嘱咐我几句后忙家务去了,我仔细地拿起汤匙,从喷香的瓷碗里舀出了白生生的鸡蛋,轻轻地吹了几口气,觉得不烫了,然后把鸡蛋囫囵放进祖父的口中。祖父费力地吞咽了几下,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了怪异的声音,原来合着的双眼也瞪得大大的了!我吓坏了!幸亏父亲来了,赶紧从祖父喉咙里掏出了鸡蛋,并替祖父揉胸擦背地顺气,好一会儿祖父总算缓过气来……后来这件事成了我的笑柄,哥哥姐姐们说我“囫囵”喂鸡蛋差点“谋害”了祖父,再后来我学会了“囫囵”这俩令我后怕不已的字。祖父去世的时候大约是夏天,但又好像是到了秋天,阴雨连绵不断下了七天。入殓那天,有一群石羊罕见地从小岩山顶驻足观望了一会,然后恋恋不舍地远远跑了过去,在群山里隐没不见。
祖母以九十三岁高龄去世时,我已二十七岁,接近而立之年了,她在我的女儿出生前病危出生后一个月后溘然长逝。这个小脚老太太奇异的小脚留给我很多迷惑不解的遐思,不懂得脚怎么会变成那样,让我们长久地端详和琢磨过,并询问过奶奶:谁给你裹的脚啊?裹了后啥感觉啊?疼了你没有偷偷放开么……我甚至翻看过一些有关裹脚的故事——鲁迅的作品里都有。除此之外,她的一生与好像还与很多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有关,比如许多“土”(鸦片)和几麻袋中华民国的废钞票,比如乡民口中“张三奶、李四奶,提上棍棍儿要饭来”的典故,比如主持过和某大家族数亩水田的争夺官司;也和许多有趣的习惯和饮食有关,符合“勤耕读……知礼仪,女精针线茶饭”(《青城记·风俗篇》),比如年复一年坚持不怠的“转娘家”,日复一日坐在门口的碾轱辘上望着远处,还有她的酸白菜和老馓饭、瓊馍长面和罐罐茶,以及一年四季都可以从怀中摸出来的硬硬的“柿饼”。祖母是世纪之交的那年夏天离开人世的,三伏天的太阳恶狠狠地炙烤着大地,全村庄的人都沉浸在祖母的“喜丧”中,愉快地嚼着肥腻的羊肉饮着洒满葱花的羊汤,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差点将我们堆放在马路边上未曾打碾的数垛小麦化为灰烬,所幸有惊无险,乡亲们合力扑灭了大火保住了全家的口粮,不知道这是不是祖母在天之灵对子孙无私地护佑呢。
然而沧海桑田成一瞬,往事浩渺终如烟,祖父祖母相继奔赴了蝎子山亲家为他们亲自择好的风水宝地,我姑姑的公公是那些年代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他捻着胡须走遍附近的山丘,发现一处“恰逢之字水,不出文臣即武魁”的好地方,祖父祖母去世后安息在那里,我们每年准时而虔诚地奉节祭拜。然而本应“春秋拜扫先墓,极为虔敬,远近毕至”(《青城记.风俗篇》)的礼仪,在2022年清明的前夕,因疫情大家无法返乡,众多的后人中只有坚守农村的我独自沿着田间寂寞的小径前来扫墓。独立山间,我心中涌起些许伤感!坟茔上是一簇又一簇寂寥枯黄的衰草,黄土时而轻轻飞扬而过。燃起三炷檀香,细细的青烟袅袅随风飘动,又飘散消逝于无形,而多年前于懵懂中涉险探寻秘境的孩童之趣事,黄发携稚子居家生活的天伦之乐,晨起为炊日落盼归的至亲之情,虽还铭刻于脑海可历历在目,但也会渐渐随着岁月的无情流逝消失于无形,再也没有可能追回和重温了!“條邑文峰”那向阳的蝎子山坡上埋葬了我的祖父祖母,也埋葬了我的许多童年心事和成年后的憾事。愿祖父祖母以坚定美好的观念的传递,让后世子孙永远自立自强!愿我们的祖父祖母永远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