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很早就想换车钥匙了。一次,他陪着朋友去车城看车,随口问了下价格,女销售脸上堆着暖暖的笑意回答,三百块钱。如果您在咱门店里办一个会员,可以给您打8折。女销售的轻言细语,在李维听来如同数九腊月的寒风,让他不由得到吸一口冷气。随即,女销售殷勤的作出一个请的手势,准备引导他前往展厅一角办理,李维急忙借口上厕所走开了。站在马桶前,李维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女销售“三百”这两个字眼,咬了咬牙关,心里暗暗骂了句脏话。旁边有人过来,放完水又离开,他还站在原地。不是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李维还会呆站一会儿。接完电话,将手机放回上衣口袋,下意识的要系腰带,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解腰带。李维无助的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又暗暗的骂了句“妈的”,是自嘲,也是伤感。
从那之后,换车钥匙的事情,就如同滑入淤泥里的泥鳅,再也没在李维的心里出现过。
李维当年买车时,原打算买逍客,准备要交订金了,突然弟弟和别人因为一点纠纷动了手。对方报了案,做了伤情鉴定,警察让他们先协商,协商不通就走司法程序。李维托人打听了下,对方只是皮外伤,就是想多要点钱,也找了人给他们施压。对方没还手,他们本不占理,再加之弟弟还被控制,本着折财消灾的想法,便给对方赔了一笔钱,这件事才算放下。事情了结后,李维心疼的几天睡不着觉,满嘴唇麦粒大小的水泡,一挨就钻心的疼。原本订车的事也就泡汤了,赔偿费是他从买车钱里挪用的。更为重要的是,这件事他没和妻子商量,就自作主张给办了。其结果是,妻子和李维大吵了一架,甚至差点让他们的婚姻分崩离析。后来,家里的财政大权便被妻子以此为借口夺了过去。从那以后,李维觉得自己在家里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比不上家里养的十几条鱼。很长一段时间,他后悔自责的恨不得用头去撞墙,怒骂自己的懦弱,没有原则,并狠狠地发誓,以后弟弟的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再看一眼。
弟弟李斌大学毕业没找到什么正经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什么工作也干不长。一问原因,就抱怨管的像犯人一样严,发的像打发乞丐一样少。起初,李维还经常接济弟弟。这种接济只能是私下和少量的,如果被妻子知道了,免不了一场家庭矛盾。每次接济完弟弟,李维就很后悔,他觉得接济弟弟就象是将钱扔进无底洞,永远没有尽头。有几次,李维决定再也不管弟弟了,可在看到弟弟给他发来的面黄肌瘦、人瘦毛长的照片,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痛得让他痉挛。长兄如父,李维便火急火燎的给弟弟转过去几百块钱。末了,还发微信告诉弟弟,没钱了别硬撑着,及时给他发微信。发送键一按下,李维就后悔了。弟弟那边则迅速的发过来一个跪地叩拜,感激涕零的图片,可怜而滑稽。他顿时就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又消了气。
李维记得有一次,他去地里帮母亲干农活,回来已经很晚了。一进门,弟弟就哭着跑向他。李维有些愤怒,是怒其不争的失望。弟弟从小胆子就比较小,经常受到小朋友的欺负,被欺负了只是张大嘴巴闭上眼睛大哭,从来不知道也不敢反击。为此李维没少训斥过弟弟,可是却于事无补。到了后面,连比他小的孩子都敢在放学路上,把他书包夺下来,扔到一家无人居住的屋顶。李维总是没好气地冲着弟弟训斥,哭什么哭,被狗咬了还是被驴踢了。片刻,他才看到弟弟端着一个碗,碗里有一底褐色的水,水底沉着几颗豆子,一根棒子靠在碗沿上。从弟弟断断续续哭声中,李维才知道了弟弟为什么哭。下午放学,他在学校门口捡到一个包,还给失主后,那人给他买了一根豆沙冰棍。弟弟没舍得吃,跑着拿回家想和他一起吃。可是左等右等不见李维回家,冰棍已经开始融化,弟弟心里着急,喉咙里的馋虫搅扰的他心里跟猫爪一样。但是,弟弟还是忍着心底的煎熬,将那块豆沙冰棍放在一个碗里,并将碗冰在凉水桶里。就在李维回来前,弟弟发现整个冰棍完全化成了一摊水,弟弟就难过地哭了起来。
原本生气的李维,鼻尖一酸,突然就恨不起弟弟了。李维小时候家境贫寒,母亲只能保证他们吃上饭,吃饱吃好是从来不敢奢望的事情。他们兄妹三人根本就没有零食这个概念。只有过年和中秋节的时候,才能吃上水果糖、瓜子、花生、月饼和其他一些水果,而这些还是舅家和姨家给他们送的。
李维记得有一次,他从母亲存钱的铁盒子里偷了五分钱,买了三根冰棍,分给弟弟妹妹们吃。被母亲发现后,除了挨了一顿揍打,还罚他一天不准吃饭。是弟弟将他的馒头节省下来,偷偷的塞给他。李维现在还记得那块掺杂着玉米碎粒和野菜的黑馒头,平日里他宁愿吃厌倦了的玉米珍子稀饭,也不愿意吃这种馒头。可那天,弟弟塞到他怀里的馒头,他几口就吃完了,李维觉得那个馒头竟然那样美味,和他吮吸的那根豆沙冰棍一样香甜。
母亲本不该发现他偷了钱,都是因为回家太晚了,母亲着急的四处找寻他们。黑暗中看到李维他们,母亲发疯似的冲上前,狠狠地踢了他和弟弟每人一脚。没有踢妹妹,可能觉得妹妹太小了。母亲当时可能是真生气了,脚尖踢到他的屁股上,疼得他眼泪花都喷了出来。弟弟则是被母亲踢得直接扑倒在地。回到家,李维看到张嘴大哭的弟弟,牙齿上全是湿泥。妹妹则被母亲的愤怒吓得直到回了家,嘴唇还不住地哆嗦,好像被冻得满身打颤。
李维以为这件是就这样过去了,连同他偷钱的事情,都会随着天亮的那一刻,被清亮的晨曦带至九霄云外。所以一吃过晚饭,李维就上了炕,准备早早睡觉,好像一睡着,所有事情都不会存在了一样。可是弟弟兴奋地不停讲着豆沙冰棍。躺在炕上的弟弟似乎是对他说,又似乎自言自语着。哥,豆沙冰棍真好吃,要是能再吃一根就好了。弟弟一边动情地说着,一边砸吧着嘴,好像只要畅想一下,就跟吃到豆沙冰棍一样。弟弟还说,他们班胖孩经常吃豆沙冰棍,胖孩还说他都吃腻豆沙冰棍了。弟弟还告诉李维,胖孩他爸一周给他五毛钱零花钱,胖孩经常在学校门口商店买零食吃,他买得水果糖可香可甜了,站在一边都能闻到胖孩嘴角飞出的甜味和香味。李维没有说话,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在那一刻,李维的心脏莫名其妙的剧烈跳动起来。李维忙用手紧捂心脏的位置,好像一松开,心脏真的就会跳出来。也就在这时,李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股风涌进房间。随即,一个影子也旋到了他的身旁。没等他反应过来,重重的巴掌雨点一样落在了身上。母亲一边用巴掌扇着他的身体,一边大声训斥他,让你偷钱,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偷钱,今天就打死你。打着打着,母亲就住了手,趴在李维的身上大声哭泣起来。李维听到,母亲哭着哭着就骂起父亲。母亲说父亲一撒手自己享福去了,把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留给她一人,让她作难。李维躺在炕上,泪水也流满了脸庞。
其实,那天本可以避免挨打。一根豆沙冰棍五分钱,买一根轮流着吃就可以了。可是,贪心或者说占便宜的心思占据了李维的脑海,使他带着弟弟妹妹蹲在学校对面一户人家的麦秸垛下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装冰棍的白木箱子。李维知道,只要等到太阳一落山,卖冰棍的老头就会便宜处理冰棍。一般情况下,五分钱可以买到两根豆沙冰棍。如果豆沙冰棍融化得厉害,五分钱甚至可以买到三根豆沙冰棍。那个时候,豆沙冰棍就会缩小几乎一小半。可是,在李维看来,即使缩小一小半的豆沙冰棍,也是一根豆沙冰棍,总比三个人分吃一根或者两根豆沙冰棍强。
那天,李维他们兄妹三人坐在麦秸垛下,望着买了豆沙冰棍的小孩香甜吮吸着,发出吱吱的声音,他的舌尖上如同泉涌一般,渗出的口水几乎溢满口腔,有时连咽下都来不及。李维一会焦急地望着渐渐落在屋顶上的太阳,一会心烦意乱地望望老人自行车货架上的白木箱子,既怕太阳没落山冰棍卖完了,又怕太阳落山太快没卖完的冰棍融化得不严重。无论是那种结果,他心中的想法都不能实现。李维和弟弟妹妹们虽然坐在离老人十几米远的地方,可是他们的眼神如同射出的箭,束束落在白木箱上。妹妹几次央求李维回家,都被他恶狠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后来太阳终于落山了,老头主动朝着李维他们喊叫,问他们买不买豆沙冰棍,便宜处理。李维连忙跑过去,问老人五分钱几个?老人说两个,李维说三个。老人还是说两个,李维又回复三个。如此几次三番,李维终于如愿以偿地从老人手里接过三个已经变小的豆沙冰棍。
弟弟的事了结之后不久,妻子便开回了一辆小轿车。李维也没敢多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多年来他和妻子相处得出的经验。
那是个周末,李维在家看电视,妻子打电话让他买鞭炮。李维躺在沙发上,恹恹地问妻子买鞭炮干什么。李维通常这样和妻子交流时,从不指望能得到正面回应,而妻子也不会回应他,这是他们之间交流的习惯。妻子这天心情不错,笑着告诉他,今天秋秋陪着她去提车了,一会就回来。李维一听,一下子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举着电话像是一只发情的猫,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妻子什么时候挂了电话,他根本没注意到。收了电话,李维又像只没头苍蝇,先是窜进厕所,顿了顿神,若有所悟的退了出来。脱了居家穿得衣裤,换上稍微正式一点的衣服,走向门口。拉开门却又发现电视还开着,返回到客厅关了电视。手上的遥控器还没放到茶几上,耳边又传来密码锁未上锁得提示音。李维弯下腰,还没放好遥控器,身子又不由自主的扭向门口的方向,脚下一时没跟上,竟然摔倒在了地上。这一摔,李维一下子就从刚才亢奋的状态中冷静下来。他左看看,右瞧瞧,好像大梦初醒一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地上。
这时妻子的电话又追了过来,妻子告诉他,她们已经从车城出发了,大概一个小时就到家,让他看好时间,买好鞭炮在楼下等。挂了电话,李维倒不急了。他象是悟透了道法的高僧,慢悠悠的踱到沙发跟前,仔细看了看沙发,好像在检查沙发上有没有尖刺或是脏污的东西。李维半躺在沙发上,大脑一片澄净,像是山间明净的湖水,又像是旷野上的薄雾,安然而静谧。
李维感觉自己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美妙的时刻了,或者说,他就从来没感受过这种美妙。父亲去世的早,母亲拉扯着他们长大。幼时家境贫寒,饥饿窘迫以及母亲时常的叹息和夜深人静时的啜泣,是刻在他心底永远的记忆。母亲虽然对于他们的未来没有明确的指向,但是他知道,念书考大学,才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考大学、工作、结婚、买房,这一路走来,李维觉得自己像是跋涉在泥潭里的独行者,时时感到焦灼、痛苦、彷徨和无助。对于买车,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李维觉得那是远在天边的梦。
此刻,躺在沙发上的李维突然感到自己身体很轻很轻,正在一点一点的瓢起来,如果没有房屋的束缚,他感觉自己就要和半空中的云彩融为一体。李维觉得自己的大脑也和云彩一样洁净,没有一丝杂质。他突然想到了刚出生的婴儿,李维觉得自己此刻的内心世界就和婴儿一样,干净而纯洁。飘飘忽忽中的李维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他吓得打了个激灵。呆呆地望着电话犹豫了片刻,不敢去拿手机,他怕是弟弟的电话,很久都没有接到弟弟的电话了。每次被电话铃声吓得一激灵,不用猜准是弟弟的电话,自从上次用一笔不算小数目的钱搞定弟弟打人的事之后,他很久没有搭理弟弟,弟弟打来的电话也都被他挂断。
电话响了一阵,无人接,自己挂断了。李维虽然躺在沙发上,可是心里却像风摆芦花一样,一阵想着不管不管,哪怕弟弟被人绑架了他都不管;一阵又想起弟弟孑然无助的身影,李维心里便又柔软起来。过了一会,电话铃声又响起,没等响第二声,李维就将电话抓起来放在耳边。
是推销手机套餐的电话,李维没好气地说不需要,就挂了电话。这时,李维的心里又有些怅然,好像自己心心念的东西到手之后,突然变了模样一样。李维有气无力地躺了下去,身体一挨着沙发,像撞到弹簧上一样,直直地坐起了身子。李维好像下了决心似的拿起手机,拨通了弟弟的电话,响了两声之后,又猛地挂断。
过了一阵,弟弟的电话追过来了,李维看了一眼没有接。铃声像夏日午后的蝉鸣声,不知疲倦、声嘶力竭的叫着,李维便有些烦躁,按下挂机键。一瞬间,整个世界突然清静了许多,李维觉得自己的大脑也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好像秋日旷远澄澈的天空一样。
李维突然想起妻子的吩咐,胡乱穿着衣服,一只手扣衣扣,一只手抓起手机,趿拉着鞋蹦跳着出了门。幸好,小区旁边就有几家杂货店,年过完不久,李维很容易地在其中一家杂货店买到了鞭炮。可能怕存放在店里有危险,店主几乎是买一送二,忽悠着李维买了6挂鞭炮。李维提着沉甸甸的一兜鞭炮,心里有些兴奋。他好久没放过鞭炮了,小时候一听到鞭炮声,就循着声音跑过去,丝毫不理会鞭炮屑崩到脸上的疼痛和危险,一堆小孩你推我搡的在还闪着火舌,依旧炸响得炮屑里捡拾完好的鞭炮。
回到小区,李维没有回家,就坐在楼下的水泥路沿上。小区没有地下车库,车就随意地停在楼下,好在买车的人不是很多,住户之间从来没有因为停车而闹过矛盾。李维看到不远处的角落就停着两辆车,一辆是白色,一辆是灰色,车身上落了一层灰,就看起来灰头土脸的样子。没打算买车之前,李维对车一无所知,什么国产车、合资车、进口车,这个品牌,哪个品牌,他几乎是一窍不通。那个时候,李维对车的认识,仅局限于车的颜色。也许是认知和习性的缘故,李维对黑色的车情有独钟,总觉得白色或者蓝色,甚至是灰色等颜色过于另类。这样想着,李维突然猜想起新车的颜色,他希望是黑色的,可是妻子对他的审美一向嗤之以鼻,想到这里李维就有些泄气。
这时,小区门口传来喇叭声,李维看到一辆白色的逍客顺着大门驶了进来。李维立时就站了起来,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嗓子眼也忽的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李维眼巴巴地望着那辆车,想从挡风玻璃分辨出妻子的身影。因为反光的原因,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人的。不过李维固执地认为那就是妻子新买的车,臆断妻子就坐在副驾驶位上。李维甚至都已经觉得副驾驶位置上的人穿的衣服,就是妻子早上出门穿的那件黄色的风衣,尽管车内的光线晦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李维径直朝那辆车走去,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等待着车喇叭响起。可是,那辆车在离他还有十几米的单元楼下停住了,车上下来一位光头大汉,李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李维还不死心,继续往前走,希望妻子和秋秋坐在车的后排。可是,光头男拨通电话说了句什么,就锁了车上楼了。李维有些失落,好像刚才还装满惊喜的心,突然被掏空了,他整个人就萎顿了下来。他有些后悔自己沉不住气,站在楼下等就可以了,非得贱兮兮走上前。
李维回头往自己家单元楼下走,转身的一瞬,还是狠狠地瞄了几眼那辆逍客。他忽然有种预感,妻子买的车肯定不是逍客,家里有多少钱他心里清楚,妻子也不是那种能够潇洒任性的花未来钱的性子。李维心里开始忐忑起来,好像他面前有一个盲盒,里面装得是什么,只有打开盒子的一瞬才能真相大白。
继续坐在原来的地方,李维打开袋子看了看鞭炮。看完后,心里突然涌上一丝莫名的忐忑和自责。刚才只顾着买鞭炮,想着春节时90块钱的鞭炮,30块钱就买到了,以为自己沾了大便宜。可是,这会看到这一嘟囔的鞭炮,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买了新车放鞭炮图个喜庆,也是告诉左邻右舍自己买车了,放一挂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原本只需花15块钱的事,这下变成了30块钱。问题是,花30元钱买得鞭炮放了之后,和花15块钱的鞭炮放了之后达到的效果没有多大差别。没有差别的事情,自己却多花了15块钱。这么一想,李维就觉得有些失落,既生自己的气,更是生那老板的气。
他想起昨天下班,到了公交车站,定制公交票价5元,普通公交票价3元。想着回家无事,也是想省下2元钱,他选择坐了普通公交。一上车李维就后悔了,车上不但人多,而且空气浊闷,他感觉自己瘦弱的小身板快要被挤成薄片了。中间,因为急刹车,李维的头撞到了旁边人的耳朵。他急忙道歉,可能被撞疼了,那人语气有些生硬,絮叨了好长时间。李维自知无理,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数落,还是有些窘迫和难堪。李维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觉得全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恨不得扒开窗子跳车逃走。公交车到了站,他逃也似的跳了下去。直到满载乘客的公交车,吭哧吭哧地驶离公交站,他才常常舒了口气,情绪平静了下来。
等了十多分钟,李维才又换乘别的公交车回了家。原本想省钱,不但钱没剩下,还憋了一肚子气。心平气和的李维,越想越生气,有一瞬间,他都想返回那家杂货店将多余的鞭炮退掉,以弥补昨天多坐公交车的损失。但又一想,为了十五块钱去退鞭炮,又怕老板笑话自己。不管老板认不认识自己,以后还会不会打交道,李维还是有些难为情。李维固执的觉得,别人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虽然李维挣的不多,可是他很为自己因工作而获的身份,或者说人们加在这身份上的高看而自豪。李维想着,不就十五块钱吗,那怕是一百五十块钱,为了身份,为了面子,他也不能回去退货。
虽然,李维已经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但是一停下心底的说理活动,另一种想法立刻就反扑过来,如同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脑瓜子,被这两种想法扯得生疼,嗡嗡作响。索性不去再想这件事,他又开始猜想妻子到底买得是什么牌子的车。李维知道妻子虽然有驾照,可是胆小如鼠,车子还得自己来开。车和女人是男人的面子,男人都希望拥有香车美女,他怕妻子买一辆开出去丢份子的车回来。李维又想起弟弟,想起给弟弟花得那几万块钱,那可是自己几乎大半年的工资,也是他们买车首付的一小半的钱。想到这里李维心里就开始纠结,悔不当初的模样。但是,李维把他知道的所有车型都过了一遍,没有一种是他认为可能的,毕竟首付款就那么多。可让李维哭笑不得的是,每一种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车型到了最后,都和他曾经看过的逍客一模一样了。李维有些烦躁的用手锤了锤自己的头,又使劲地摇了摇,想将脑海里那些令他烦恼的想法全部甩出去。
后来,李维的大脑不知怎么就安静了下来,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说安静就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好像走进闹市中一间密闭性很好的屋子,门关上的那一刻,嘈杂也被关在了门外。李维看见天上飞着一群鸽子,鸽群忽高忽低,飞翔轨迹很优美,他想起了自己上大学时用matlab仿真软件做出的柔滑曲面。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自己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即使走在省城的大街小巷,因为顶着名牌大学研究生的头衔,永远都是昂首扩胸、睥睨天下的气势。
突兀响起的喇叭声,将李维拉回现实。他抬头,一辆大众车已经驶到了面前,他迟疑着朝挡风玻璃看了一眼。妻子将头伸出车外,笑容像春日里的桃花一样明艳,兴奋的朝他喊叫着,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炮。
六挂鞭炮响了很长时间,连李维都等的不耐烦了。妻子坐在副驾驶位置,刚开始还笑吟吟的,后来就瞪大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鞭炮炸响闪出的火花,好像那鞭炮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李维有些忐忑地瞅向妻子,只是看一眼就连忙错开,他怕妻子如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
后来妻子和秋秋从车子上下来,秋秋是妻子的闺蜜,车是秋秋开回来的。秋秋朝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妻子一直阴沉着脸,径直从自己面前走过去,没有说一句话。秋秋回家后,李维不可避免的被妻子训斥了一顿。妻子训斥他的口气越来越颐指气使了,如同老师训斥顽皮的学生一样。他忍着再忍着,最后还是没忍住,只是瞪了妻子一眼,弟弟那件事又被提起来了。那件事就是李维的软肋,一提,他就像被戳破了的气球,顿时蔫了下来。
那一夜,李维陷入了后悔和自责的泥潭中,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似乎堵着什么,难受而怅惘。为了家庭、为了团聚,李维放弃之前那份前途还算光明且收入丰厚的工作。当他终于返回故乡,进入柴米油盐的生活,才发现妻子曾经的温柔和体贴都是缥缈的假象。
第二天早上洗漱时,李维看见自己的眼袋肿大,黑眼圈像是用墨水涂上去一样。到了单位,一些和他年纪相仿,很谈得来的同事很夸张的盯着他看,然后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的说道,悠着点,来日方长吗!说完,还很神秘、很猥琐、很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李维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心里嘀咕着,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事实如李维之前预料的那样,新车妻子只开了两次,就出了两次事故。一次因为操作失误,冲上了单位门口高大的台阶,前保险杠被撞的惨不忍睹。车被从台阶上开下来的时候,后保险杠又被水泥地蹭去一大片。还有一次,因为跟车太近,前车猛地刹车,等她踩下刹车为时太晚,不但自己的前保险杠和前车的保险杠被撞碎,自己的脖颈也扭伤了。从那以后,妻子不再摸车,方向盘彻底交到自己的手里。
那次被4S店销售离谱的要价吓倒之后,李维确实打消了换钥匙的念头。钥匙外壳破了几个洞,并不影响钥匙性能和使用。那个时候李维还不知道这样的车钥匙,其实只需要换一个外壳就行。李维完全将车当做工具来使用,从来没想过研究车辆的构造和前引擎盖下面那些零部件。除了打开引擎盖加注玻璃水,车辆别的零部件他一概不识,车买了八年了,仪表盘周围还有两三个按钮,他都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也从来没有使用过。在他眼里,只要能开走就行,管它是干什么的。
一次,李维去别的办公室,看到一位同事用改锥拆车钥匙,旁边还放着一把一样的钥匙。李维不知道,桌子上放的那把钥匙只是一个外壳。问了之后才知道,所谓换钥匙只是换一个外壳,将旧钥匙里边的芯片调换到新的钥匙壳里就行。李维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清醒,同时也有一丝侥幸,幸亏没有心急着去换车钥匙,要不然就亏大了。还有一次,李维去一家汽修厂保养车,随口问了一句车钥匙的价格,修车师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车子,说一百五十元。要不是那次还换了火花塞和刹车油,维修费有些高,李维保不准就咬牙换了车钥匙。车保养好,修车师傅还殷勤的问李维换不换车钥匙,他可以向老板申请打个八折。李维虽然没换,但他心里暗想,下次保养车时就换。
回办公室的路上,李维不由自主地扭起了腰肢,双手放置在胸前,随着身体的摆动晃悠着,神情很放松的样子。单位的一位小年青笑着问他,李哥,彩票中奖了,这么激动。李维很轻佻的打了个响指,神秘的一笑,嘴里蹦出一个不太清晰的英语单词:yes。下午,单位的同事见了他都打着哈哈,说他中了大奖要请客。那个时候,李维已经从上午的兴奋和激动中醒了过来,说过什么,全然不知。李维一脸茫然,问中什么奖?同事以为李维还在遮掩,有些不快的戏谑,又不问你借钱,怕什么呀!如果是一个人说,李维就当做是玩笑,三四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和他说起,李维就不得不想想问题出在那里了。后来,李维才醒悟,是自己得意忘形中的一句玩笑话。
虽然李维没有中奖,但他少花了一百多元,就可以换一把暂新的车钥匙,就好像白捡了一百多元一样,这让他感到兴奋和激动。要是在以前,李维绝不会这样。一百多块钱虽然不会像块儿八角一样,花出去让他眼也不眨一下,可也不会让他犹豫不决。小的时候,家境贫寒,学习成绩好,强烈的自尊心让他对不可得的物质生活保持了一定的矜持和无视。之前的那份工作,虽然挣得不是非常多,但收入还算丰厚,职业认同感和优渥的条件,让他有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洒脱。冷静下来后,李维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怎么就混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当天晚上,李维就按同事提供的信息,在网上购买了一把和他车型一样的钥匙壳。因为店铺优惠,李维一共花了23块钱。李维当时点下付款键时,手有些抖,心跳也加快了许多,连喉咙都有些干涩,好像是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没过几天,钥匙壳就到了。李维拆开包装,和自己原来的钥匙比较了一下,一模一样,就跟孪生兄弟一样。下午下班,办公室的同事都回家后,李维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认真的研究起了那把钥匙壳。虽然买之前,他看了安装视频,似乎很简单。可是,第一步就难住了李维。视频上,用改锥一别,钥匙壳就一分为二。可是,李维拿着那把商家赠送的,和视频中一模一样的改锥,怎么也撬不开钥匙壳。后来,一心急,没掌握好角度,改锥猛地就戳到了手掌上。先是一股钻心的疼,接下来,一粒又一粒的血珠就渗了出来。李维忙取出棉签,用棉签擦拭着血痕,又给伤口处涂了碘伏消毒,尖利的蛰疼持续撕扯着他的神经。不过血很快就止住了,疼痛却在加强,李维紧咬牙关,脸部的肌肉便有些抽搐。
李维用创可贴将伤口包扎好后,天就渐渐黑了下来。远处绵延成线条的霓虹灯映照在玻璃上,有种流光溢彩的感觉,窗玻璃显得异常干净。李维知道,玻璃一直没人擦拭过,起码在他坐到这间办公室的三年间就没擦过。白天光线好的时候看上去,玻璃上蒙着一层灰,还有一团团带有纹路的痕迹,李维知道那是身体的某个部位触碰留下来的。玻璃外还有风干了的粪便,灰中带白,明显是被风带过来的鸟类的粪便。李维几次想处理一下,不是找到工具太短够不着,就是工具不称手无法清理干净。那团粪便就如同刻在玻璃上的印记,永远的和玻璃融为一体了。
李维低头查看受伤的手掌,淡黄色的创可贴像补丁一样贴在掌心外侧,很突兀、很醒目,这使他想起玩偶灰太狼额头上的伤口。李维和妻子刚认识的那年情人节,他给妻子买了一只灰太狼玩偶。他们两人抱着那只玩偶,傻傻的在寒冷的街巷走到了半夜,直到路上熙熙攘攘的情侣们都不见了踪影。各自回到宿舍,妻子发微信抱怨,脚腕都快要走断了。文字背后是两个表情,一个是坏笑的表情,一个是痛苦的大哭的表情。李维回了句,我刚好下了部电影,明天就不陪你出去逛街了。妻子回复的是两个包情报,一个是气愤暴怒的表情,一个是害羞乖巧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的表情。
后来,李维一想起那些聊天内容,就一下子羞愧的难以自禁,有种吃酸葡萄时的触电感。李维想起自己十二岁,爷爷带着他去离家十多里外的初中报名。他和同村的一名女生分在一个班里,他挤进密集的人群填写个人信息,帮助那个女孩也填写了。从人群挤出来后,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女生掏出手绢寄给他,他有些羞涩,连脸都红了,没有接手绢。爷爷在一旁肯定看见了,后来许多次,爷爷都开心的提起那一幕,说起李维羞涩着红了的脸。爷爷说这些话的意思很简单,既害怕李维将来胆怯和女孩子打交道而找不到媳妇,又欣慰的觉得李维有女孩子缘不担心没女孩喜欢他。
李维看了看表,已经七点一十了。他有些慌神,连茶杯都没顾上涮,就迅速起身,随手关了灯和门,跑向电梯间。儿子每晚七点二十五放学,他必须赶在这之前去学校门口接儿子。儿子上三年级了,在李维眼里永远是幼儿园时不谙世事的模样。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儿子的学校离他们家将近十七八公里远,距离他们单位也有四五公里的路程。儿子每天都是一下车就进校门,或是一出校门就被他领到车上。如果放学看不到他,儿子不知该有多么的无助和恐惧。
这样一想,李维就有些焦急。本来是要去负一层的车库,一慌张,竟按错了电梯按钮。李维再次按下负一按钮后,想要消除掉按错的按钮,可能是电梯功能设置的原因,误按的三楼按钮灯并没有熄灭。在电梯下行得过程中,李维大脑如同飞速奔腾的电脑,不停的想着儿子放学没看到他后的种种举动。电梯门刚开了个缝,李维的一只脚就伸到了那条缝隙跟前,如同赛场上的运动员,只等着信号枪响起,他就冲出去。出了电梯,李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跑了起来。跑出十几米后,突然觉得不对劲,停下来一看,周围都是一扇扇红褐色铁门。李维傻傻的愣在了原地,好像穿越而来的人,一脸的茫然和困惑。不过,李维很快就想起来了,他错按了楼层,恰好又无法取消,刚才电梯停靠的是三楼。
还好,到了学校门口,放学时间虽然到了,校门还紧紧关闭着。校门口黑压压的聚集着许多家长,校门内也站着几个穿马甲的老师,正在做着送学生出校门的准备。李维一路上几乎是风驰电掣,那辆动力略显不足的小轿车,硬是被开出了闪电般的速度感。刚才没顾上自责自己的大意,这会站在学校门口,儿子的安全有保障了,他才在心里埋怨起了自己。一位女家长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提包碰撞了李维手上的伤口,立时钻心的疼传遍全身。李维倒吸着冷气,大脑却在快速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车钥匙的事情。按照目前的状况,他自己肯定是无法成功安装新钥匙了。说不准,又得去4s店或是汽修厂更换,不但要花钱,有可能自己刚买的钥匙壳还会用不上。李维刚刚好起来的心情,瞬间就低沉了下来,心坎上好像压着一块巨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第二天,李维又尝试着安装了一次。结果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盛怒之下,李维将那把新钥匙壳狠狠地摔在地上。钥匙壳在地面弹了两次,重重的撞在墙上后,才停了下来。李维又开始给伤口涂抹碘伏,贴创可贴,疼的他丝丝地吸着冷气。两块新旧创可贴交叉着躺在他手掌心,像两个难兄难弟一样紧紧依偎着。
贴好创可贴,李维心里的气消也了一些,他起身将那把钥匙壳捡了回来。李维用右手翻转着钥匙壳看了又看,视频上那么简单的操作,怎么到他这儿就难如登天。李维盯着那把钥匙壳,就像看一件熟悉而又陌生的物件,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是视频上将拆卸钥匙讲的那么简单,他肯定不会在网上买。这下买回来了,却又装不好,李维心痛几十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李维想起曾经在网上买过许多看起来非常有用的东西,每件都不贵,也不过十几块钱,可是架不住买的多,每月花在网购上的钱都得几百甚至上千块钱。最主要的是,那些看起来有用的东西,到了手里就成了鸡肋,效果没有网上说的那么明显,想要扔掉,又心疼自己花了的钱。就这样,内心纠结着,悔恨着,自责着,发誓再也不买这些垃圾玩意。过不了几天,在生活中遇到一些困难,恰好又被网上主播推销的产品一提醒,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领悟,原来那些困难可以这样轻而易举的解决。于是又开始了购买,然后那种“鸡肋”感又默然而生。然后,纠结、悔恨、自责,发誓再也不买这些垃圾物品。可是,在购物网站里蛰伏一段时间后,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地杀入购物网站。
又过了几天,李维午饭吃的有点多,便下楼散步消食。之前,李维饭后散步习惯往北或往南走。往北走,过了马路是美食广场。鳞次栉比的商铺中间是广场,广场不大也不算小,走一圈大概四五百米的样子。如果不想在广场散步,可以继续往北走,穿过铁路隧道,一道土原赫然屹立于眼前。顺着台阶向上攀五六十米,就到了第一级大平台,平台建在一条水渠上面。碧绿的渠水顺着平台下的渠道,向东逶迤而去。水泥铺设渠堤,呈灰白色,与渠水交相辉映,如同青白两条大蛇,互相依偎着、纠缠着,向前爬去。离平台一公里的渠上架了一座拱桥,过了桥就能看见一条石条铺就的甬道,掩映在苍郁的松柏林间。顺着甬道,可以一直走到平台处。然后,从平台处下台阶,钻过铁路隧道,穿过美食广场,过了马路就是单位。这一圈下来,差不多用时三十分钟,是李维散步的标准时长。往南走,过一条宽敞的马路,还是一片阔大的广场,绕着广场一周起码有一公里。但是,来这个广场散步的人很多,时常能碰到同事或领导,慢慢的李维去南面广场就少了。有几次,李维上班时间外出办事,办完事心血来潮的想去散散步。一次去北塬的林间甬道,在穿过美食广场时,碰到单位领导。两次去南面广场散步,也碰到了单位的领导。其中一次,李维硬着头皮和领导打了招呼,领导严肃的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但李维总觉得,领导透过眼镜片的目光意味深长,这让李维心里很是不得劲,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李维抱怨自己倒霉,同时也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领导上班时间可以来广场,就不许我也来广场。虽然这样替自己辩解着,还是怕领导对他有看法,几乎是尾随着领导回了办公楼。一路上,李维就如同处于疯癫状态,一会色厉内荏的安慰自己,怕个球,要死的娃娃球朝天,爱咋咋。一会又告诉自己,要不要去给领导认个错,检讨一下。两种思想就像是两头牛,大力撕扯着自己的神经,有一瞬间李维觉得自己的神经都发出“嘣嘣”的响声,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扯断了。
回到办公室,李维专门去领导办公室门前转悠了一圈,想让领导知道,自己没有旷工,已经回到了办公室。可是,领导的办公室门紧闭着。李维觉得自己如同挨了当头一棒,大脑轰的一下变得沉甸甸的。有气无力的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顺手摸着水杯准备喝一口水。李维心情沮丧或是激动的时候,习惯喝水,似乎那口水如同防冻液一样,会将他的情绪控制在适当的温度。没摸着水杯,李维这才想起,刚才去水房接水,顺便上了厕所,完了直接就下了楼,水杯还在水房。李维有些怏怏的起身,去水房取水杯。单位的水房和卫生间在一起,李维刚迈进水房的门,领导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原本神情怏怏的李维,瞬间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眼睛里迸射出熠熠的光芒。李维感到领导看自己的眼神也亮了一下,迅疾就恢复了正常,虽然这种变化是在一瞬间,敏感的李维还是捕捉到了。
后来,李维便不再去南面的广场和北塬上的林间甬道。李维决定向东走,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漫无边际的散步。虽然一路上闻尽了机动车的尾气,可再也没遇到领导,李维便认定了这条散步路线。
这天饭后,李维一如既往的向东走。路两边都是朝着天空直蹿的白杨树,风吹树叶哗啦啦响,好像在向李维诉说着什么。五月底,午后的太阳已经狂躁起来,照在身上火辣辣的。李维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在树荫间来回蹦跳着,躲闪着阳光的直射。走过两个路口,李维还是出了汗。他站在一处树荫下,用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擦完脸上的汗,李维又往树荫下停着的两辆车之间躲了躲,准备擦拭胸前和腋下的汗。撩起前襟,抓着纸巾的手刚挨着胸口,就看到一位同事在几米开外的树荫下,望着自己笑。李维顿时有些尴尬,另一只手抓住衣摆,掩饰性用衣服下摆扇着风,开口和同事打了招呼。
那位同事,和他不是很熟,见了面只是点头打声招呼。正因为如此,刚才的举止,才会让李维感到不好意思。本来打了招呼,李维就应该走开。可那天,李维鬼使神差的又问那位同事,站在这里干什么?问过之后,李维就觉得浑身涌上一丝快意。原来同事在网上购买了轮胎,在修车店里安装。李维有些不相信的问道,不在修车店买轮胎,人家愿意给你安装?同事笑笑了笑说,只要给钱,你让他装飞机轮胎都可以。李维斜眼望去,前面临街商铺有四五家修车店,店面都不大,但广告招牌上罗列的业务范围很广,小到充气补胎,大到车辆改装,几乎无所不能。李维这才回想起来,每次从那些修车店门前走过,几乎每家铺面操作间都停着车子,但大部分都是在清洗车身。从修车间通往人行道的斜坡上,有带着泡沫的污水流出来,人行道上到处都是水迹。恰好那段人行道铺的是手掌大小的红砖,经过汽车的碾压,大部分已经松动,走在上面稍不注意,就溅一裤腿的泥水。所以,李维每天都从那些修车店门前经过,但对修车店有成见,再加之经过那里时,眼睛都得盯着地面,便对那些修车店没有过多的关注。
告别了那位同事,李维走进一家看起来冷清的修车店。一位穿着油污工装的人躺在躺椅上看手机,可能是脚步轻缓,也可能是抖音小视频的声音太大,没有引起那位修车师傅的注意。李维几乎站在修车师傅的跟前,咳嗽了一声,那位修车师傅才有些慌张地收起手机看向他。那位师傅从躺椅上站起来,问李维看下什么?李维愣了愣,有些悻悻的动了动嘴唇,没有说什么。然后,避免尴尬似得朝着周围的货架看了看。回过头问修车师傅,换车钥匙壳需要多少钱?修车师傅可能没听清楚,也许没料到李维问这个问题,很认真的看了看李维,怔了怔,恍然大悟似得问,什么车。李维告诉了自己的车型,修车师傅说三十元钱。李维想着,再问问其它店的价钱再决定,便对修车师傅说,今天没带钥匙,明天过来换。
其实,李维心里还存着一个念头,想自己将那把钥匙安装好。既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头在作祟,更主要的是为了省钱,觉得这么小小一点事,还要花钱,还是有些太不划算了。这个时候,李维就想起小时候母亲买东西时和商贩讨价还价的瞬间。有时,为了几毛钱,都要争执一番。那个时候,李维特别不理解,对母亲的行为有些不屑和鄙视,甚至为此而感到羞愧。母亲唾沫横飞的和商家讨价还价时,他就躲在一边或是走到商铺外面,茫然地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当母亲带着给李维买好的衣物,心满意足的走向他时,李维却感到心情无比的沉重,全然没有了要穿新衣服的喜悦。
最终李维还是在另外一家修车店安装了车钥匙,那家店安装车钥匙只需要二十元钱。说实话,电话咨询了价钱后,心里还是很纠结,等了一周才去那家店里。况且还不是自己主动去的,是被妻子逼着去的。那几天,他们家的快递很多,拆了的外包装都随手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李维网购的那把钥匙壳,被李维重新装在包装盒里后,随手放在了鞋柜上。那天,妻子下班早,突然心血来潮的收拾鞋柜上的包装盒,也没仔细看,连他装钥匙壳的包装盒一起扔了。幸好,那天垃圾桶周围,蹲守在一旁捡拾垃圾的两个老人都没在。李维翻了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钥匙壳。回家后,他和妻子还争吵了一番,两人都上了火,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儿子从房间里出来,才使他们的争吵戛然而止。
第二天,李维一下班,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似得去了那家修车店安装车钥匙。修车师傅只花了四五分钟就安装好了钥匙,两个钥匙壳合上的一瞬间,发出啪的一声响,李维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李维暗想着,五分钟就二十块钱,自己是不是太傻了。自己每天坐公交车上班,来回只需要花两元,使用公交卡打八折,才一块六毛钱。五分钟,就花了自己几乎半个月的公交车钱。顿时,李维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前段时间,母亲生了场大病,住院费除从家里拿一部分,绝大部分都是自己攒了多年的私房钱。但是他却骗妻子说,母亲住院的钱是他们兄妹三人平摊。后来合疗报销的钱下来后,他把报的钱给母亲留了点,给妻子返还了一部分,其它的钱自己留了下来。其实可以不返还给妻子,他怕下次母亲再生病,自己的私房钱已不多,再向妻子要钱张不口。妻子那边父母生活有保障,还时不时的给儿子钱,算是变着相地接济他们。起初,两边父母经济上的差距,使李维担心妻子给母亲花钱心里会有意见。但时间长了,李维发现自己多虑了。妻子给母亲花钱从来不含糊,只是要求已经成年的弟弟和妹妹也该出一份力。李维对此也非常认可,只是弟弟和妹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每年过年兄妹几家聚在一起,弟弟和妹妹总是挑着好话讲,好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次母亲偷偷告诉李维,弟弟的房贷又预期了没还上,夫妻俩经常为钱的事吵架。妹妹和妹夫的收入既不稳定又微薄,有时甚至到了连房租都交不上的地步。一次,妹夫因为妹妹给孩子买了一个冰敦敦,和妹妹打了一架,愤怒中砸了那台他们结婚时买的电视机,到现在家里都没电视可看。
去年,母亲突然晕倒,送到医院后,妹妹急匆匆赶来,只是坐在母亲病床前抹眼泪。弟弟有些沮丧地站在母亲床前,一会看看母亲,一会望向窗外,沉默不语。妹妹走时,硬是给母亲手里塞了一沓钱,都是些十块二十块面额的钞票。李维最后帮母亲数了数,一共是二百八十块钱。李维给母亲递那两百八十块钱时,感到母亲的手抖了抖。那晚,夜已经很深了,陪床的李维听到母亲时不时地叹出一口气。
李维想起每次陪母亲回老家,村里和母亲同辈的老人们都羡慕母亲。说母亲年轻时为供娃念书下了大苦、吃了大力,这下跟着娃去城里享清福去了,再也不和土地打交道了,她们这辈子怕是再也从黄土里拔不出腿了。母亲握着那些老姐妹们像树皮一样粗糙而布满皱纹的手,顺着她们的话回应着她们,也应和着她们诉说着各自的苦难和心酸,说一些听起来入心入耳的假话,也陪她们红一红眼眶。可是,谁又能知道母亲内心的痛苦和彷徨,以及李维他们兄妹三人生活的憋屈苦闷和茫然无措。
又过了几天,中午吃完饭,李维从驿站取了快递打算放到车上。在车库,看到两位同事围在车引擎盖前忙碌。由于车库光线比较昏暗,一个同事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亮,另一位同事趴在引擎盖上安装着什么。李维走近,才知道原来同事在网上买了空滤,让另外一位同事帮着安装。汽修厂换两个空滤得八十块钱左右,而网上购买只需要二十多块钱,可以省下近六十块钱元。李维又想到自己花二十块钱安装车钥匙的事,顿时就有些懊恼,如同中暑了一样,胸口憋闷了起来,自己怎么就没想到找同事换钥匙壳。李维没有和同事多说什么,晕晕乎乎地走回办公室。坐在办公椅上才发现,打算放在车上的快递,竟被自己带回了办公室。犹豫间,李维立刻站起身,手拿快递,从办公室门来来回回进出了两三次,突然间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那天下班回家,李维破天荒的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电视,连澡都没洗就上了床。似乎这一天不停的左思右想,使他的大脑和身躯都异常疲惫。李维感觉自己不论想什么,脑海里的画面总是断断续续,有些卡顿。李维闭着眼睛,觉得已经睡着,可大脑还是处于运转状态。妻子在客厅看电视的声音,儿子做完作业和妻子说话的声音,他都能听到,却听得不真切,好像那些声音经过千山万水传了过来,已经丢失了所携带的信息。
后来是怎么睡着的,李维并不知道。只是早上起床后,大脑沉重,眼睛胀涩。整整一上午,李维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一个字都看不到心里。李维中午饭都没精神吃,等办公室的人一回家,就拉开自己的折叠床,一倒在床上就感觉进入了梦想。
迷迷糊糊中,李维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手机响了很久,以为是在梦中,猛地醒来,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接通,是快递小哥的取件电话,就在单位楼下。挂了电话,李维觉得自己的大脑异常清楚,如同春日里明净的天空一样。虽然心里还有些堵,但整个人恢复了活力。
下楼取了快递,李维又碰到了昨天在车库见到的两位同事。为了感谢同事帮忙安装空滤,另一位同事请对方吃了个便餐。李维朝着对面的美食广场看了看,突然感觉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正在起着变化。李维很少去美食广场,基本都在单位食堂吃饭,便宜又便捷,主要是便宜。很少去,不等于没去过,即便是最简单的面食,两个人也得四五十块钱。
李维又想起自己花的二十块钱,不由自主的和四五十块钱对比了下,瞬间觉得眼前一亮,堵在心间的东西倏忽间就消失了,浑身上下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