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瑶光的头像

瑶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19
分享

五颗蓖麻子

旭东依然记得开学初,品德老师发放蓖麻子时的情景。

春节刚过,天还很冷,坐在四处漏风的教室里,脸和耳朵被风抽的生疼。品德老师给每个人发了五颗蓖麻子。那些圆滚滚的蓖麻子,呈灰黑或黑色,缀着白色或灰色的斑点,像是小型哺乳动物的蛋卵。撑平手掌后,竟在掌心里四处滚动,像极了受惊吓缩成一团的西瓜虫。一上午,旭东都将蓖麻子紧紧的攥在手心,哪怕手掌心的汗液将它们润的黏糊糊,也舍不得松开。他太喜欢这些稀奇的小玩意了,总担心一松手,它们就会像真正的西瓜虫一样,抻直身子,蹬着密密麻麻的腿,四散而逃。

放学回家,母亲还没从地里回来。旭东机警的瞅了瞅周围,四处无人,只有老黑在红军家门口的麦秸垛前,抬起一根后腿撒尿。一股尿水从老黑屁股后面飞流直下,像是从身后垂下一条塑料管子,将地面砸出一堆泡沫。旭东想,老黑应该不算人吧,只是一条狗。这样想着,他飞快的从门框旁的砖块下取出钥匙。

开了门,鸡笼里的鸡就开始大声叫嚷起来,好像在说,我饿了,赶紧开饭。旭东走到鸡笼前,从竹篮里抓了一把草,均匀的撒在长条形的鸡食槽里。鸡们一看见青草,就忘了叫嚷,埋头抢夺起了青草。一根草的一端在这只鸡的嘴里,另一端却在那只鸡的嘴里。两只鸡像是参加拔河比赛,哪只鸡使的劲大,青草就往那边移动的多。平日里,旭东很乐意蹲在鸡笼前看它们你争我抢的样子,谁赢了还会奖励谁一颗更好更嫩的青草。可今天,他还有别的事,就顾不上他的这些老朋友了。

旭东先是去厨房拿了一只碗,将兜里的五颗蓖麻子放在里边。他还认真的凝视了一阵,好像在问蓖麻子,躺在碗里舒服不?然后,他将碗放在案板下,砖墩子的里侧,起身后退两步查看了一番,直到确认看不见,才放心的转身去了里屋。早上母亲告诉他,如果中午放学,她还没从地里回家,就让他去堂屋篮子里取个馍吃。

装馍的篮子挂在炕顶,像是一盏从屋顶垂吊下来的灯笼,只是比较粗糙、丑陋。旭东脱了鞋,站在炕沿踮起脚尖,手就抓住了篮子的边缘。另一只手探到篮子里,摸了摸就抓住一个花卷。坐在堂屋墙根的凳子上,旭东一边吃着花卷,一边盯着横梁下的燕子窝想,燕子应该快回来了吧。

吃完花卷,旭东感觉立时有了劲。他听到猪在圈里大声的嚎叫,拱的铁门撞击门墩,发出地动山摇的动静。母亲说,猪和鸡是他们家的聚宝盆,他的学费、过年的新衣服、压岁钱、瓜子、花生、水果糖等好吃好喝的都在它们身上长着。原来猪和鸡一叫,旭东就扯着嗓子日猪和鸡的妈以及祖宗八辈。母亲这么一说,他再细细一想,就不觉的猪的吼叫、鸡的吵嚷厌烦了。有时放学回家,听到它们的叫声,心里才觉得踏实。

有一年,他们家的猪患了病,窝在猪圈一角,既不吃也不走动,更不吼叫,眼睛紧紧地闭着,偶尔喉咙里发出似乎痛苦的呻吟。他抓了一把嫩绿的扒地草——猪平时最爱吃的食物,猪只是眨了眨眼又闭上,痛苦地哼唧着,完全没有了平日里贪婪急躁的样子。母亲急得到处找兽医为猪看病,可是猪的病没有丝毫起色,还是窝着不动,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那段时间,母亲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冲着他也是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常常把他吓的心惊肉跳。

后来,那头猪还是死了。处理完死猪的那天晚上,母亲躺在被窝里低声哭泣着,声音压抑而凄凉。

母亲以前很少骂人,见了谁都是笑着打招呼。一家人衣服浆洗的平整洁净,家里也收拾的窗明几净,庄稼地更是打理的井井有条,是村里人人艳羡的“能成”人家。自从父亲生病走了后,一切都变了样,生活好像一下子从天堂跌落地狱。母亲整日里忙了地里忙家里,几乎是脚不沾地,不但自己蓬头垢面,衣服上粘满油渍、泥点和柴草,连旭东身上的衣服也是脏污不堪。以前,旭东总爱和伙伴去北洼地看火车,特别是透过玻璃窗看火车里的孩子。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干净、小脸红扑扑的、头发剪得很精神,和火车里那些城里孩子没有两样。每次,他都抬头挺胸,大方自然地对视着火车里的孩子。不像村里其他的孩子,衣服破破烂烂,脸和手脏的跟泥猴一样,头发上沾满草屑和泥巴,见了火车过来吓得趴在轨道下的水渠里一动不动。

旭东将剁好的猪草和泔水搅拌均匀,吃力的提到猪圈门口,给猪圈一角扔了一把草,乘着猪走远吃草的时机,急忙将半桶猪食倒进石槽里。猪一边埋头吃着,一边用鼻子在石槽底拱着,一副挑挑拣拣的样子,猪食便被拱到了外面。旭东有些生气,觉得浪费了可惜,就骂起了猪,你个饿死鬼,慢慢吃,没人跟你抢,看你把猪食拱到了外面。猪才不管他怎么骂,连耳朵都不摇摆一下,一边继续胡乱拱着,一边忘我的吃着,发出腾腾的响声。

旭东前一天晚上就给母亲说好了,让母亲帮他一起种蓖麻子。可早上起床,母亲又早早去了地里,他有些生气,觉得母亲骗了自己。没有洗脸,旭东直接来到厨房外,从窗户的木栅格上取下铲子,决定自己种蓖麻子。

打开厨房后门,外面是夹在前后两户人家房屋中间的开阔地。家家户户的房子后面都有这么一片地方,连缀在一起,便成了一条背巷。沿着这条背巷,可以一直走到大路上。家家户户又都在那里搭建厕所、沤粪、堆放柴草,还有人家见缝插针的种个花、栽几窝韭菜、蒜苗等一些应急的蔬菜。

正对着门,母亲在那里栽了一颗月季,长得很茂盛,已经比旭东高了。从三月到秋末,每月都会开出鲜艳的花朵,引得蜜蜂、蝴蝶,还有各种飞蛾从四处飞来,落在花瓣或是叶脉上,贪婪的细嗅着花香。有一年母亲在月季旁种了一颗大荔菊,长得很旺盛,眼看着挂在枝头的花苞要开放了,却不知被谁家的牛羊给啃噬殆尽,连带着把月季的嫩梢也吃了。母亲气的站在后院,跳着脚骂了半天,粗鲁的叫骂声,连旭东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只看到柴垛间有人影晃动,隐隐听到“嗤嗤”的讥笑声。

月季的右边是粪堆,猪屎和人粪都在那里沤。冬天将沤肥的粪撒到庄稼地里,第二年庄稼长得油黑油黑,麦穗像棒槌一样粗壮。左边是堆放柴草的地方,从地里拉回的玉米秸秆都堆在那里,做饭烧炕时就去那里抱取。旭东决定将蓖麻子种在月季前面,这样不占沤粪和堆柴草的地方,也不影响从后门进出,更不会影响从背巷过往的行人和车子。

铲子很锋利,没几下就挖出几个坑。旭东学着母亲种玉米的样子,将蓖麻子扔进坑里,再铲土将坑填平。从厨房端出一勺水,小心的浇上,原本平整的坑面立刻陷了下去。他还想再铲几铲子粪苫在上面,飞飞在院子里喊他上学,他便走回里屋。

背上书包出来,旭东看见飞飞低着头,踢一块嵌在土里的石头。踢了几下,石头纹丝未动,好像长在土里一样。年前落了一场雪,还没下透就停了,土院被踩的青石板一样瓷实。院子里遍布着小石子,像从地下长出来的一样,踩在上面还有些硌脚。

学校在齐阜街的东面,离家有四里地远,跑跑走走,要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刚穿过齐阜街,飞飞突然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头伏在膝盖上哭了起来。旭东一下子就慌了神,看看飞飞,又望望已经能看见的学校,不知道该做什么。身旁田地里的麦子绿油油的,被风一吹如同波浪,你追我赶地奔向远处。路边的枯草丛,已经有了变化,隐约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绿,躲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样子。近旁的杨树树干,虽然布满深深浅浅的疤痕,似乎也泛出青白色,一副已经睡醒的样子。

飞飞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还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我爷爷病了,医生让去大医院看病,可是家里没有钱。还没说完,飞飞就哽咽的语不成声。旭东认真地说,我有钱,下午我给你取。飞飞突然间就破涕为笑了,你的钱也只够买几包唐僧肉,不够给爷爷看病。旭东又说,我早上已经种下蓖麻了,等秋天将结出的蓖麻子卖了,就可以给爷爷看病了。飞飞看了看远处的山,想了想,觉得旭东说的在理,就点了点头。

飞飞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下午回家,我也要将蓖麻子种下。说完望着远处山峦,很是沉醉,好像蓖麻树已经结出了很多的蓖麻子。

快到校门口时,旭东看见品德老师推着自行车,艰难的往前走。自行车轮胎破了,后座上又驮着一袋面,摇摇摆摆地走得很艰难,如同一头年迈体弱的老牛拉着一车重物。他和飞飞立刻上前,帮着品德老师将自行车推进学校。品德老师五十多了,黝黑的脸庞上布满皱纹,头发全白了,同学们私下都叫他“白头翁”。他是学校唯一住校的老师,家离得远,平时都是自己做饭,只有周末回家。旭东见过品德老师做的饭,面粉加水搅拌均匀,开锅后将面水倒进去,继续用筷子搅拌,等再次开锅,饭就好了。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着咸菜,一开盖一股酸腐味就扑鼻而来。咸菜就着面糊糊就是一顿饭,最多,再啃一个干馒头。听说品德老师的妻子有严重的风湿病,腿脚已经眼中变形,一走路钻心地疼。儿子二十多了,是个傻子,整天就知道在村哇哇的喊叫着疯跑。女儿上高中了,听说学习还好。他穿的衣服上都有补丁,不过衣服倒是整洁,比村里人的衣服干净多了。品德老师不像别的老师,动不动就打骂学生,不管你是否做了错事。上课打瞌睡了,他最多让你站起来听课,说话也比较和善,最主要的是品德老师总是教导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和记录这个美好的世界。

第一节是语文课,课本插图里有小溪、燕子、白云、太阳,还有一颗颗桃树,开满粉色的桃花,隔着书旭东好像都闻到了花香。看着看着,旭东就想起了自己种下的蓖麻,想着五颗蓖麻子长成了五颗大树,开出粉色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上面有蜜蜂和蝴蝶萦绕飞走。可是,脑子里的蓖麻树怎么越看越像书本上的桃树,他就笑了,还笑出了声音。

正在讲课的老师问旭东笑什么,旭东哆嗦着站起身,不知所措的望向老师,只看了一眼就急忙低下头。老师生气了,让他站到教室外面去。他的脸立刻就红了,脑袋里嗡嗡嗡地响着,好像有一群蜜蜂。没听到我说什么吗,老师从讲台上冲到旭东跟前,用教杆狠狠地在他身上抽了几下,还用手拉扯着他的袖子。旭东眼睛就红了,脸上到处都是被针刺痛的感觉。虽然学习不好,但是他一向遵守纪律听老师的话。老师大声呵斥他,用脚将他身后的凳子踢开,脸上是愤怒的表情,急不可耐的催促他,出去,出去。

旭东背对着教室,站在教室外窗户旁。太阳红彤彤的,可是风还是有些冷有些硬,他缩了缩脖子,将自己的身体缩进了衣服里。燕子还没飞回来,天上看不到鸟儿的踪迹,连麻雀也不知道躲到了那里。教室门口有一颗梧桐树,树干很粗,有些歪扭,低处的树皮已经掉完了,露出灰白色的底里。树冠很繁茂,上面还挂着枯树叶,皱皱巴巴的,像是被揉成一团的抹布。风一吹,沙沙沙地乱响,前摇后摆的,像是一群飞奔向食物的小鸡崽。旭东突然被树根下一颗明晃晃的东西给吸引了,离的有些远,他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歪着头,用余光扫了扫讲台,看到老师背对着自己在黑板上写字。他悄无声息地往梧桐树的方向移了移,那块银白色的东西仍看不清楚。旭东没有死心,又继续往前移了一大截。只一眼,他的心就剧烈跳动起来,呼吸有些急促,大脑也有些短路。冷静下来后,又乘着老师没注意,迅速的奔过去,捡起那块银色的东西,又急速返回来。斜眼望向教室,老师好像也朝着他在看,旭东有些慌乱,但是老师并没有说什么,继续带着大家读课文。

低头,果然是五分钱的硬币。旭东心里乐开了花,甜丝丝的,比考了一百分还要高兴。旭东立刻想到了商店柜台上,透明的玻璃瓶子里装着的,被五颜六色的糖纸包裹着的水果糖。五分钱可以买三颗水果糖,他一颗,飞飞一颗,剩下的一颗打算留给母亲。飞飞的姑姑上次从贵州回来,带了几颗土豆大小,圆滚滚、红彤彤的橙子。他之前从没见过橙子,他们两个坐在村口那棵皂角树的树干上,捧着那棵稀奇的果子,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宝,同时又茫然的有些无从下手。旭东至今都忘不了橙子的味道,涩涩的、麻麻的、酸酸的、甜甜的,第一口下去竟有些上头,好像偷喝家里过年招待客人的白酒。他们两个就像吃桃子一样,你咬一口,我咬一口,连皮带瓤的将整个橙子吞进肚子里。吃完后,他们两个都觉得嘴唇麻酥酥的,好像烙熟的锅盔一样,很厚很木,用手指一掐,没有痛感。飞飞吓坏了,跑回家,告诉了姑姑。姑姑笑的直不起腰,爷爷却抓着笤帚追着飞飞打,训斥飞飞不知道珍惜,这么好的东西,一次就吃完一整个。

放学后,旭东拉着飞飞去买水果糖。商店位于齐阜街的中央,在一栋两层的红砖水泥楼房里,那是村部办公楼。朝着路边的底层开着商店、理发店、缝纫铺、医疗站,侧面有一道窄而陡的楼梯,上去就是村干部办公的场所。旭东每次去那里,都在心里猜想,二楼是什么样子的?他从来没有上去过,在他心里二楼很神圣。有时他会想,就跟他们校长的办公室一样,有床、柜子、桌子、凳子、蜂窝煤炉子,最主要的是里边的味道很好闻,有一股清新的香皂味道,和校长身上的味道一样。但是,村支书是个严肃的老头,远远的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熏味。整日里背着手,将粘着油污的大衣披在肩头,右嘴角叼着一支烟,飞起的烟雾将右眼熏得经常眯缝着。偶尔伸出手,指甲盖被烟熏成了黄色,如同秋日里指甲花染指甲失败后的颜色。

跑到商店,看到门关着,走近发现锁鼻上挂着锁子。飞飞拽了拽铜锁,锁身撞击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时,旁边的诊所里,有小孩发出惨烈的哭声。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飞也似的跑回家。

回家,母亲正往笼屉上放馒头,大团大团的水蒸汽蒸腾缭绕,母亲大半个身子便隐在水汽里。母亲告诉旭东,饭马上就好,让他再等等。旭东连书包都没放下,就径直跑到后院,他有些急不可耐,希望蓖麻子一早上就能发芽。早上种蓖麻地方,湿湿的水迹还没干,一眼就看到与别处的不同。可是除此之外,又与别处没有什么两样,光秃秃的。倒是一旁的月季,枯褐的树干上,抽出了几个黄绿色的嫩芽,菜青虫往菜棵子内里攀爬时漏在外面的尾巴一样。想到菜青虫,旭东心里一惊,立刻在地上刨了起来。直到将五颗蓖麻子都刨了出来,心里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舒完气,心里又是一惊,慌忙将五颗蓖麻子又放进坑里,用土埋好。这时,母亲喊他吃饭,愣了愣神,旭东才又恋恋不舍地走进前院。

母亲饭吃得很快,吃完了就起身喂猪喂鸡。他们还在吃饭的时候,猪和鸡就在不停的嚎叫,好像埋怨他们光顾着自己吃,而忘了它们的存在。旭东吃的慢,蹲在一个小凳子前,凳子上放着一碗稀饭,稀饭上堆着凉拌的白萝卜丝。他一只手举着一个馒头,一只手抓着一双筷子。吃一口菜,再咬上一口馒头,半天才能嚼烂。不像母亲,一只手攥着馒头,还可以将瓷碗稳稳的端着,歪着头咬一口馒头,用筷子将稀饭碗里的菜和稀饭一股脑的拨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咀嚼几下,脖子一伸,只听得咕咚一声,饭菜就被吞咽进了肚子。

吃完饭,旭东想帮着母亲刷锅洗碗,踮起脚尖,却够不着锅。他有些丧气,因为捡了钱,激荡在心里的喜悦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感觉过了年,他又长高了,都能站在脸盆架前洗手了。他以为自己是个大小伙子了,可以帮母亲干更多的活了,可还是够不着锅。洗不了锅,可以洗碗呀!这个念头一在脑子里闪现,他又兴奋起来。洗碗盆就在案板上,这次旭东踮起脚,很轻易的就取了下来。他将洗碗盆放在地上,从瓮里舀了两勺水,学着母亲的样子,很认真很仔细的将他和母亲的碗洗了。

洗了碗,旭东没有和母亲打招呼,就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家门,他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旭东来到飞飞家,飞飞蹲在炕上给爷爷喂饭。爷爷的脸蜡黄蜡黄,眼窝深陷,颧骨伸得老高老高,几乎是吃一口,就大声的呻吟一下,喊着疼。

飞飞早上没有吃饭,拣了一个馒头,就和旭东去了学校。飞飞的情绪比早上低落多了,一边走一边啃着馒头,一路上沉默着。飞飞的爸爸是个瓦匠,从房上摔下来,腿摔断了,只能拄着拐杖走路,干不了重活,当然再做不了瓦匠,家里的生活便陷入困顿。妈妈外出打工,刚开始还按时给家里寄钱,后来,便慢慢没有了消息,人也再没回来。飞飞的爸爸后来在齐阜街给人补鞋,刚开始生意还可以,勉强保得住一家人的温饱。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染上了酒瘾,整日抱着个酒瓶子,喝醉了就大声哭嚎,像疯子一样,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叫骂着什么。活也干的越来越糙,有时候还把顾客的鞋给损坏或弄丢,为此没少和顾客吵架。有一年冬天,气温特别低,飞飞的爸爸早上出门,到了晚上都没回家。第二天发现时,已经冻僵在路边的沟渠里。

从那以后,飞飞就和爷爷相依为命了。

下午的课堂上,品德老师问同学们,是否已经将蓖麻子种下。同学们高兴地大声呼喊着,种下了,声音洪亮而嘈杂,就像他们课前唱歌一样。品德老师说,蓖麻子的用途非常广泛,可以用来入药,还可以用来制造航空油,飞机和宇宙飞船能飞上天,就离不开蓖麻子提供的能量。品德老师告诉同学们,要好好照顾蓖麻苗,仔细观察它的生长过程,等到秋天结出蓖麻子,就可以用来治病救人还可以让飞机飞上天。

品德老师教高年级的数学,也带他们低年级的品德课。品德课本很薄,就像小人书一样,上面都是些礼仪道德以及动植物样本等方面的插图和内容。在他们眼里都是副科,别的老师上这一类课,总是用几分钟读完课本内容,就回自己宿舍,让大家上自习。品德老师每次都给大家讲故事,什么三顾茅庐呀、程门立雪呀、孔融让梨呀,还会讲动植物生长和繁衍的故事。同学们都爱上品德老师的课,但是一周只有两节课,让大家总是觉得不够过瘾。

放学铃一响,同学们像兔子一样,撒着腿往外跑。旭东装好书包,看到飞飞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从笼子里捉出来受到惊吓的兔子。他走上前,拍了拍飞飞的背,飞飞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旭东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手足无措,用脚踢着地上凸起的土包,手插进了衣兜。指尖触到一丝冰凉,旭东眼前突然一亮,拉起飞飞往教室外跑。

医疗站里没病人,海成坐在桌子后撕棉签。他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一团棉花,白雪似的映亮了昏暗的室内。听到脚步声,海成低下头,目光从眼镜上方飞了出来。旭东从小就怕打针,一闻到药店里酒精混杂着其他药物的刺鼻味道就紧张,好像寒光闪闪的针头就要刺进他的屁股。他皱了皱眉,吸吸鼻子,有些胆怯地喊着海成伯,我想买药。海成停下手,笑着问他给谁买,买什么药?旭东回头望了望飞飞,嗫喏着说,给飞飞爷爷买止痛片。海成眼睛望向飞飞,你爷爷又怎么了?飞飞小声说,我爷爷胃又疼了,这次已经疼了三天了,还没有停下来。海成说,你姑不是领你爷去县上看了吗,医院咋说的?听了这话,飞飞亮晶晶的眼睛突然就暗了下去,医生让我爷爷住院,我爷爷不愿住就回来了。海成听完,叹了一口气,继续撕起了棉签。你爷爷去年看病还欠了一百多块钱。海成说完,又低头撕棉签。旭东急忙走上前,将那枚五分钱的硬币放在桌子上,海成伯,我有钱,我们用钱买。海成看了看那枚五分钱,笑了笑说,你们知道一粒止痛片多少钱吗?旭东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低下头,用手指绞着衣角。他和飞飞就那么低头站立着,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走。过了一阵,旭东听到凳子移动的声音,还有脚步声,抬头,桌子背后已经看不见海成的影子。旭东有些失望,拉着飞飞准备往医疗站外面走。里屋传来海成的声音,等一下。完了,又安静下来,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阵,海成走了出来,寄给飞飞一个小纸包。给,里面有五粒止痛片,拿回去给你爷爷吃。飞飞接过药,眼睛里闪着泪花,瘪着嘴说,谢谢海成伯。海成摆了摆手,让他们赶紧回家。

还没走到门口,海成又喊着,先等下,你俩把房檐下的药材收到袋子里。旭东和飞飞回头,相视一笑,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药材晾晒在塑料纸上,灰褐色,干枯的榆树叶般大小,卷曲着。一蹲下,旭东就闻到浓烈的苦涩味,夹杂着淡淡的土腥味。飞飞撑着编织袋,旭东用双手捧着往里边装,药材一装进袋子里,苦涩味突然就加重了,好像它们不愿待在编织袋里,争先恐后的从袋子口往外窜。旭东屏住呼吸,还是没有忍住,将手里的药材抛下,奔至一边剧烈的干呕起来。花了很长的时间,他们才将药材装好。抬着药材袋子一进医疗站的门,海成就笑着问他们,味道咋样?旭东皱着脸说,苦死人了,海成伯,这是什么药材,这么难闻?海成笑着说,良药苦口利于病,白糖甜但是不治病。

飞飞的爷爷服下止疼片,没过多久就安静了下来,神情安详地躺在炕上,跟没有患病的好人一样。旭东准备回家,飞飞爷爷让飞飞取一块鸡蛋糕给他吃。看着飞飞爷爷笑盈盈的样子,旭东就站在炕边没有动。旭东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爷爷。爷爷的长相在他脑海里已经有些模糊,如果要刻意的去想,几乎记不起爷爷的样子。不经意间被什么东西触动的时候,爷爷的模样才会萦绕在他的眼前,跟飞飞的爷爷一样,笑盈盈的样子。旭东三岁多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听母亲说是得病去世的,去世前爷爷整张脸蜡黄蜡黄的,皮肤透明的几乎能看见血管,肚子鼓胀的像是快要涨破的气球。旭东对这些都没有印象,他只记得爷爷和奶奶常常拉上窗帘紧闭屋门,奶奶站在地上用手电筒在墙上投下光圈,爷爷用手做出各种各样的形状,穿过光圈映射在墙上,嘴里模仿各种声音给他演电影,惹得旭东咯咯地笑。爷爷去世后,奶奶身体也每况愈下,两年之后也去世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爷爷奶奶给他演的电影。每次听到别的孩子叫爷爷奶奶,他就觉得特别亲昵,很羡慕,但是他没有了爷爷奶奶。

飞飞站在凳子上,打开墙角下的柜盖,探着身子在柜子里翻找着。他上半身已经隐在柜子里,两条腿挂在柜沿上,好像一条裤子搭在那里。飞飞将半个身子从柜子里伸出来,艰难的下了凳子,展开右手,手心里是一块鸡蛋糕。飞飞笑着塞到旭东手里,让旭东吃,说是他姑姑买的。

旭东知道,半年前飞飞的爸爸去世,他姑姑回来过。飞飞的姑姑在贵州生活,贵州在哪里,他们都不知道,只知道很远很远,光坐火车就需要七天七夜。听说旭东的爷爷将他姑姑许给邻村的一个瘸子,瘸子家是十里八村的富裕人家。瘸子的爸爸在镇上副食品公司工作,可以拿出丰厚的彩礼给飞飞的爸爸治病。旭东的爷爷对他姑姑说,嫁人嫁人,吃饭穿衣,孩子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能有什么选择。飞飞的姑姑死活不愿意,飞飞的爷爷就用绳子抽打他姑姑,后来索性将他姑姑锁在家里。飞飞的姑姑乘着上厕所的机会,翻墙逃出了家门。村里有人说,看到飞飞的姑姑跟着镇上一个卖调料的年轻人,一块搭车走了。一走就是五六年,后来有了消息,才知道在贵州结了婚,已经有了两个女孩子。飞飞的爸爸去世后,他姑姑回来过,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怀里抱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女孩,见了飞飞的爷爷哭的跟着泪人一样。

鸡蛋糕硬的跟土块一样,攥在手里刺的旭东手疼。他知道,鸡蛋糕在农村属于珍贵的食品,总是要藏起来,只有等到孩子过生日、生病或是过节的时候才能吃。旭东接过鸡蛋糕,使劲的一分为二,一半给了飞飞,一半自己拿着。

回到家,母亲正在院子里削土豆种子。圆滚滚的土豆,顺着表面有芽子的地方,削成长方形或正方形,装在编织袋里。剩下没有芽子的土豆块,堆在脚边的面盆里。后面的几天,家里的饭食就以土豆为主。旭东知道,母亲要给西河滩的地里种土豆了。

年前的一天晚上,母亲带着旭东去了二叔家。母亲告诉二叔,自己要在西河滩的地里种土豆,让二叔和二娘早做打算。二叔没说什么,二娘有些愤愤地说,要种土豆你早说呀,虽说地是你们家的,我和他叔一冬天起早贪黑地往地里拉粪施肥,你倒好,一张嘴就想要回地,那我们的辛苦和沤了一冬的粪怎么算。母亲知道,这都是二娘的借口和说辞,就是不想让她轻而易举的要回那块地。如果父亲活着,这都不是什么事情。可如今,想要要回自家的地,就跟向人借钱一样难。

父亲在世的时候,觉得西河滩的地比较远,又是沙土地肥力薄,他在镇上上班,母亲一个人既要管他又要种地忙不过来,就让二叔免费将那块地种上了。父亲出车祸后,母亲整日里以泪洗面,丧事由族里人置办。族人觉得父亲在外面工作,每月有工资,肇事司机又赔了一笔钱,丧事应该办的风风光光。事后,听和母亲从小玩到大并嫁到一个村子的玉珍姨讲,族里的人本着“吃大户”的心态,事事都是铺张浪费,开销上也是大手大脚,一个丧事花费了别人家两个丧事的钱和物。原本,家里的粮仓储存的麦子,足够一家人吃到来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结果,等到办完丧事,母亲缓过劲来才发现,只剩下两袋麦子,仅够吃一两个月。

旭东还记得那年,母亲为了买比村里便宜三分钱的粮食,拉着架子车去二十多里地的外村。回来时,路过一处陡坡路段。在坡底的时候,母亲就告诉他要使劲。旭东双手抓紧车后箱,撅着屁股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坡顶有一条埋在地下连接两边水渠的管子,由于路段年久失修,管子就很突兀的露出路面,像是一条半隐的大蛇趴在路上。母亲为了顺利通过那条水管,让车身斜着,右轮子先通过,再让左轮子通过。等到左轮子通过的时候,母亲全身的力气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轮子挣扎着通过了,却在巨大的撞击力作用下,车辕高高的翘起在半空中,转向了右侧。母亲的身子也被车辕带着,掉进了右侧路边的荒草堆里。只听得母亲痛苦的尖叫了一声,放下车辕,跛着脚走到路上。旭东看到母亲脸上一片煞白,嘴唇哆嗦着,好像得了重感冒,浑身打着摆子。母亲坐在地上,旭东才发现,母亲的胶鞋底扎着一块玻璃片,有鲜血正从那里往外冒。

脱了鞋袜,血还在流。为了止血,母亲只能抓起路面的浮土,往伤口上撒。过了十多分钟,血终于止住了。旭东看到,血水混杂着湿土,几乎将母亲整个脚底板都糊住了。那天,旭东心痛母亲,想要自己拉架子车。他偷偷地溜到架子车前面,吊在车辕上,使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高高翘起的车辕拽了下来。肩头扛着袢绳,沉重的车辕坠的胳膊生疼。只往前走了三四步,车辕就掉在了地上,旭东也被车辕带着摔倒在地,双手被坚硬的地面划出了一片血痕。母亲跛着脚走上前,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摸着他的头心疼的告诉他,让他好好吃饭快快长个子长力气,等他长大了就没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了。

后来不知母亲用了什么办法,将他们家的地从二叔家要了回来。但是他明白,母亲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也一定给了二叔家一些补偿,要不然以二娘蛮不讲理的做法,是不会轻易将那块地交还给母亲。

旭东问母亲,是不是明天要去西河滩地里种土豆。母亲说,今天种子削完了,明早就去,如果削不完,明天上午继续削种子,下午再去种土豆。说完,母亲催促旭东赶紧去做作业,晚上她做土豆疙瘩汤吃。

旭东将作业本打开,脑子怎么也安静不下来,耳畔总有一群蜜蜂在嗡嗡地吵闹,让他心神不宁。他干脆合上作业本,起身去后院,查看蓖麻是否发芽。年前母亲带着他去镇上买新衣服,转了十几家店都没买下。没买下不是衣服不合身,是价格没谈好,母亲总想价格再便宜点,店主却分文不让。特别是一件深绿色上衣,他很喜欢,有点像解放军和警察的衣服。店主要价26元,母亲还了22元,店家不卖。母亲和店主磨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将价格讲下来。母亲悻悻地拉着他走出衣服店,他有些不舍的频频回头看那件衣服。母亲带着他去买猪肉的时候,旭东有些失望,低垂着头走得很慢,母亲几乎是拖拽着他往前走。后来,他听到母亲一声叹息,调转身子,径直来到那家店铺,给他买下了那件衣服。旭东起初很高兴,想着自己大年初一,穿着这件警察衣服,威武的站在伙伴中间,想一想就让人激动。可是,后来,他看到母亲并没有给自己买头巾,而是买了一些简单的年货就回家了。回家路上,他心里便有些堵,沉甸甸的。

来跟集的前天晚上,母亲就絮叨着,到了集上要给旭东买一件上衣,给自己买一条头巾,就算是新年的衣物。早上出门前,母亲身上装了45元钱,买衣服最多只能花25元,剩下的15元用来采办年货。他们家的年货很简单,两斤猪肉、一斤花生、一斤瓜子、一把水果糖,就算置办齐全了。母亲将这一切计算的清清楚楚,不能花的再多,要不然,过完年他的学费和庄稼地里的化肥种子就没了着落。

大年初二,去外公家,旭东穿着新衣服,母亲穿着旧衣服,头上包裹的头巾已经看不出颜色,很多地方也裂开了,怎么缠绕都无法将头包裹严实。去外公家要穿过河滩地,风很大,路上都是厚厚的虚土,身子被风吹得打趔趄,脚下又是深一脚浅一脚,看似平坦的道路比攀爬陡峭的山路还要艰难。旭东戴着帽子,用围脖将头脸包的严严实实的,刺骨的寒风还是像锋利的针尖,穿过围脖将脸刺得又烫又痛。一到外公家,母亲就头疼的厉害,好像有只小锤子在里边敲击,又好像有气体不断的膨胀要将脑袋撑破。外婆给母亲取了一颗药,母亲吃了后就躺在炕上昏睡了过去,睡梦中还发出痛苦的呻吟。

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旭东突然很难受,他责怨自己为什么就一定要买身上的衣服,如果买件便宜的衣服,母亲就能买一条头巾,也不会受风寒侵袭而病倒。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外婆将母亲叫醒,母亲身体虚弱的几乎无法自己起身,外婆使出很大的力气将母亲扶起。旭东看到母亲的眼睛像烂桃一样红肿,声音沙哑的像一台破旧的收音机,每动一下喉咙里都发出痛苦的呻吟。

旭东蹲下,拨开覆在土壤上面的柴草,仔细查看了半天,没有发现嫩芽。他看到旁边的月季花树,前几天刚从枝柯上抽出的芽苞,已经伸展出鹅黄色的芽叶,像是破壳而出的小鸡仔。周围潮湿的地方,也有小小的草芽从地下钻了出来,颤颤巍巍的,好像在惬意地伸着懒腰。旭东胸中突然涌上一股柔柔的温情,在他心里,那五颗蓖麻子已经发出了芽子,正在踮着脚尖迎风生长。他想着,秋天收获的蓖麻子卖了钱,一定要给母亲买一块头巾。

起身的瞬间,旭东决定,第二天逃学帮母亲种土豆。西河滩地在村子的最西边,原来是一片石块遍布的河床,后来新修了河堤,那里才成了田地。那片地块离村子三四公里远,出了村子,要先下一条崎岖的陡坡,经过一片阴森的乱坟岗,再穿过一大片杂木葱郁的树林。通向那里的路是一条曲里拐弯、狭窄不平的土路,站在坡顶看去,像是一根被随意丢弃的烂麻绳,从茂密树林和荒草丛中穿过。土地贫瘠而无法灌溉,看天吃饭的属性,使的村里人都在那里种红薯和花生,这两种作物都喜干旱和沙土地。到了季节,将种子往地下一埋,只要地里有墒,就能发芽。接下来,就等待着它发芽、抽叶、开花、结果,用铁耙收获回家,或蒸或煮,然后拿到镇上售卖,获得额外的收入。

开春时节,红薯和花生早已收获并换成了钱,还没到栽种季节,地里根本没人。除了野鸡、野兔,还有鸟儿在枯草丛里奔窜、鸣叫,就只剩下呼呼的劲风,略过枯草尖和地面,打着呼哨奔向远处,腾起一缕缕烟雾般的尘土。外公给旭东说,他是家里的男子汉,一定要保护母亲。打定注意后,旭东便决定去帮母亲切土豆种子,争取晚上切完,明天一早就和母亲去种土豆。

母亲看旭东坐在土豆堆旁,问他这么快就做完了作业,手中的动作却一点都没变慢。旭东没抬头,他怕刀子削坏了土豆芽,嘴里嗯了一声。其实,旭东刚才并没有做作业。一说到学习和做作业,他便有些心虚。他学习不好,自己也明白,以这样的成绩,别说考中专、考大学,能不能上初中都是一回事。可是,母亲总是对他抱着很大的期望,希望他能考上学,完成鲤鱼跳龙门的蜕变。只有他知道,自己可能会让母亲伤心和失望。他也想考好成绩,可是那些数字和文字,好像和他有仇一样,一碰面就和他闹别扭。他觉得应该往东,它们却偏偏往西。学习不好,他就想帮着母亲多干一些家务活,以减轻母亲的负担和辛劳。虽然母亲每次都生气的呵斥他,让他将心思放在学习上,别操心地里的活。

晚上一直到了十二点多,终于将那一堆土豆种子切完了。旭东哈欠打的,脸颊骨都有些泛困发酸。有一瞬间嘴张得太大,感到脸上的骨头卡子都有些错位,有触电般的酥麻和疼痛顺着脸铺展开来。母亲几次催他去睡觉,他强忍着没动,但是头点身晃如同狂风中的小树苗,手中的动作早就停了下来。最后,他是被母亲的狂笑声惊醒。睁开眼,母亲望着她笑弯了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他羞惭的用手背擦了擦挂在嘴角的口水,也和母亲一起笑了起来。

早上天还黑着,母亲就开始起床做饭。吃过饭,母亲拉着架子车往外走的时候,天才刚麻麻亮。旭东知道,他要是央求和母亲一起去种土豆,肯定会得到母亲的一顿训斥,他就假装还在睡着。临走之前,母亲告诉他,饭在锅里热着,一会起床吃了饭再去学校。一听到母亲的脚步声走远,他就翻身起床。在锅里拿了一个热馒头,掰开,往里边夹了些拌好的白萝卜丝,一边吃着一边跑向屋外。

为了不被母亲发现赶回学校,旭东没在沿着大路追赶母亲,而是抄近道,沿着一条灌溉水渠跑向西河滩地方向。到了陡坡顶,天已经亮了。四周寂静无声,远远看到母亲吃力的拉着架子车,蹒跚在布满坑洼、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四周有雾霭在氤氲,背后好像隐藏着什么东西,让他有些胆怯。坡底突然传来一声凄厉悚然的老鸹叫声,旭东的头皮一阵发麻,衣服里好像钻进了风,冷的他打了个哆嗦。他望向有些神秘可怖的坡底,那里还有些昏暗,乱坟岗隐在一片枯草当中。透过薄雾,那里影影绰绰的,好像有无数的鬼影在晃动。旭东有些害怕,他想朝着母亲的方向跑,又怕被母亲发现。老鸹的叫声一下一下的响起,旭东惊惧地望向四周,好像到处都是神秘莫测的影子。他的嘴开始瘪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胸膛里有惊雷在奔涌,眼里开始涌上泪花。这时,他又想起外公的话,他是家里的男子汉,要保护母亲。他咬紧牙齿,自言自语,我不害怕,我是男子汉。

看着母亲走近了,旭东硬着头皮往坡下走,心里默念着不害怕、不害怕,上下牙却相互撞击着,发出“哒哒哒”的响声。经过那片乱坟岗时,他还专门停下,想以此来证明,他不怕妖魔鬼怪。这时,老鸹声停了下来,他牙齿的撞击也停了下来。旭东眯缝着眼睛,望向乱坟岗深处,好像以此来宣示,放马过来,我不怕你们。

这时,枯草丛里响起一阵急促的窸窣声,旭东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两条腿虚的像踩在棉花堆里。那一刻,他真想转身往回跑,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惊梀当中,看到一条灰色的兔子,呆头呆脑的从枯草中探出头,然后极速从他眼前穿过,顺着土埂跑向远方。

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旭东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了,他不再胡思乱想,觉得母亲说得对,世上没有鬼,鬼都在自己的心里。过了乱坟岗,他已经能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了。他知道这会,母亲正在下陡坡,双脚紧扣着地面,以此来降低架子车的速度。他必须快走两步,转过前面那个弯,这样母亲就发现不了自己。这样,他也可以和母亲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发生什么事情,他能及时出现在母亲跟前。

过了树林,就是西河滩地块了。他不知道自家的地在哪里,好在那是一块开阔地,他可以躲在树林里,等到母亲到了地头,忙活开了再过去。树林里都是杨树,间或还有矮矮的槐树和榆树。树梢上还挂着没有掉落的枯树叶,风一吹,哗啦啦的响,像是不远处河水流淌的声音。林子里的枯草有膝盖高,地上和草丛里都落了一层干树叶,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旭东找到一处草束密实的地方,蹲下身子,透过草稞子望去,周围的一切变得支离破碎。他突然有些激动,好像电影里潜入敌后的武工队员,正在执行监视任务。这样想着,他便看到母亲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强忍着激动的心情,等到母亲经过树林,在不远处的地头停了下来。

母亲从架子车上取下锄头、肥料、土豆种子,向他藏身的地方望了望,就开始用锄头在地里刨坑。旭东心里一惊,以为母亲发现了自己,直到母亲埋头忙活起来,他才确认母亲只是随意看看。

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金色的霞光,将大地映的一片金光,好像到处都是碎金子。

旭东蹑手蹑脚的来到母亲身后,母亲猛然回头看到他,下了一激灵,就愣住了。回过神来,母亲就有些愠怒,呵斥着让他回去上学。他沉默着站在原地没动,等着母亲上前用锄把打他,消消气。母亲走上前,推了推他,看他不动,又望望已经升起来的太阳,叹了口气,放下锄头,从车子旁提来土豆种子。母亲教他如何种土豆,将有芽子的一面朝上,放在土坑里,再用脚拨土盖上。

教完了旭东,母亲就去刨坑了,留下他自己往坑里放土豆。旭东提着沉甸甸的篮子,篮子里装着土豆种子,弯腰蹲下往坑里摆一个土豆种子,直腰起身用脚拨土埋上。往前走一步,再弯腰蹲下往坑里摆一个土豆种子,再直腰起身用脚拨土埋上。只过了半个小时,旭东就感到腰部酸困乏力,像一棵被压弯了的树苗,几乎无法直立起来。母亲一直没停歇,在他前面弯腰刨着土坑,只是呼吸声明显加重了,像是一架老旧的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趔趄着,将腰直了直,一股钻心的痛瞬间击中了他,旭东不由地发出“啊”的呻吟。母亲听到了,放下锄头来到他的身边,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问他上学好还是种地好。旭东低下头,牙齿咬了咬嘴唇,执拗的说都好。母亲一下子没有了话,愣怔了片刻,走向地头,提来一个布袋子。从布袋子里掏出水,让他喝。旭东还在为刚才母亲的问题生着气,闷声说,我不渴,就准备继续种土豆。母亲拉住他的胳膊,将水瓶子塞进他的手里。

旭东嘴巴嗫喏着,想说什么,却没说。母亲继续挖坑,他没喝水也没继续种土豆,抬头望了望已经爬到半空中的太阳,突然有些怅惘和迷茫。风吹过远处的枯草,像波浪一样滚向远处,一浪又一浪像是在比赛。旭东喝了一口水,其实他早就渴了,只是和母亲拗着才没喝。水一入口,如同干裂的土地遇到甘霖,他甚至听到了干渴的身体被滋润时发出的“滋滋”声。

旭东看了看母亲,还在弯腰低头用锄头刨着坑,便端着水瓶子走向母亲。走到母亲跟前,“妈”子就伏在嘴角,却喊不出,他在为刚才对母亲无理的的行为而自责。母亲回头,他将水瓶子递给了母亲。喝完水,母亲笑着让她坐下歇一歇,倒一倒钻进鞋里的沙土,别让小石子把脚底割破了。旭东让母亲也歇歇,母他和母亲坐在一边的地垄上,畅想着这一季土豆的收获,发出一阵阵快意的笑声。

种完土豆,太阳已挂在西半天了。中间,旭东和母亲吃了点冷馒头,喝了口水,稍事歇息了一阵,就继续忙碌起来。回家的路上,母亲让他坐在架子车上,好好歇歇困乏的身体。走了没多远,旭东就自己从车子上跳了下来,“咚”的落地声下了母亲一跳。母亲以为他睡着了,从车子上摔了下来,连忙上前查看有没有摔伤。他哈哈笑着告诉母亲,是自己从车上跳下来的,没伤着丝毫。说完,怕母亲不相信,还在地上蹦蹦跳跳给母亲看。

母亲假装要打他,举起手,又轻轻落下,将他胸前的枯草屑摘掉。旭东推着母亲,让她坐在车上,也享一享儿子的清福。拗不过他,母亲坐在车沿上,两只脚吊在半空中。旭东将袢绳套在肩头,双手攥着车辕,准备前进。看到母亲的一只脚已经挨在地上,便假装恼怒的要求母亲坐在车厢里,不然他就将车子拉倒旁边的沟里去。

母亲尝试着,将身子移到车厢里,还没坐好。旭东如同一头毛躁的小马驹,撩起腿就往前冲去,原本半蹲着的母亲,仓促之间就被摔着,倒坐在了车厢里。母亲笑着,让他慢点,别摔倒了。旭东咯咯大笑着,让母亲抓牢坐好,飞机起飞了。说完嘴里呜呜着,如同一条小舟,在颠簸不平的路上飞奔而去。

过了一周,蓖麻就发芽了。

是个星期天,旭东迷迷糊糊的上完厕所,瑟缩着身子,准备跑回屋子继续睡。转身进门的瞬间,余光扑捉到了一点绿,关上的门又被打开。他抹了抹眼睛,有些迷惑地转到月季树旁蹲下。目光立时被柴草间的一点嫩绿攫住了。只一眼,那点嫩绿就像流星撞击地球一样,飞滚着朝他砸来。旭东便有些压迫感,呼吸有些顿挫,心脏像受到了猛击而瞬间骤停。他有些不相信,歪着头望了望天,天幕是淡蓝色的,没有一丝云彩,谁家的鸡悠长的鸣叫着,狗吠声夹杂期间,还有老人猛烈的咳嗽和咯痰声。

旭东双手撑在地上附下身子,头几乎挨在地面,两片麦粒大小的嫩芽就闪入眼帘。旭东笑了,用脸挨了挨嫩芽,触电般的闪开,心里暖洋洋的。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双手离开地面挺直身子,又附了下去,小心的拨开周围的柴草,又发现了一棵嫩苗。再拨,又是一棵,再拨,还有一棵。他一共发现了四棵嫩苗,心得美滋滋的,比受了老师表扬还开心。可是,不对?旭东又认真仔细数了一遍,就是四棵,还有一棵去了那里?旭东扩大找寻的范围,以第一次发现的嫩苗为中心,将周围一米范围内的柴草都拨走了,还是没发现第五棵嫩苗。

靠着记忆,他用铲子小心的挖出了第五棵蓖麻子。埋在地下一周,那棵蓖麻子已经有些干瘪,如同失去了水分的玉米,皱皱巴巴的。旭东有些困惑,放在手心端详了很久,就像查看损坏了的心爱玩具。他有些不死心,又挖了一个更大的坑,给坑里先铺上沤了一冬的粪,再撒上一层细土,然后才小心的将那颗蓖麻子放在里面,再用土填平。

旭东来到厨房,瓮里的水结了一层厚冰,用铁舀子砸在上面,只见冰屑飞溅,冰层还是纹丝不动的浮在瓮里。旭东有些沮丧,眼神便暗淡了,蔫蔫的将铁舀子挂在瓮沿,手背触到了瓮壁,一股凛冽的寒意惊得他打了个寒颤。等恢复了平静,他脑子里什么地方就像接通了开关的电路,忽然就通透了,眼神忽的就亮了。旭东来到刚种下的那颗蓖麻子旁,默念着,蓖麻蓖麻这会水太冰了,你再等等,中午水变暖和了,我再让你美美的喝个够。

旭东回到炕上,再次脱衣服的时候,感到两只手像石头一样冰凉。不过,他很快就睡着了。在梦中,他的五颗蓖麻子长成了参天大树,上面缀满了繁星般的蓖麻子,旭东摘呀摘呀,摘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累的他眼酸脖子痛,可是树上的蓖麻一点都没减少。

周一早上学校都会升国旗,然后是国旗下演讲。旭东和飞飞也曾经畅想过,站在国旗下,当着全校老师和同学面演讲,那是多么光荣和骄傲的事情。不过,只是想想,从来没奢望过。旭东和飞飞学习都不是很突出,只要不被老师惩罚站在教室外面,他们就已经感觉很开心了。他们也只是想想,有时候光想一想,就让他们兴奋和激动。国旗下演讲结束,是值周老师总结讲评上周工作,宣读优秀班级和个人名单。再由校长给优秀班级颁发流动红旗,给优秀个人戴上大红花。

上学的路上,飞飞告诉旭东,这周值周老师肯定会表扬他,说不定校长还要亲自给他戴大红花。旭东嘴上说,怎么会呢,我表现又不好,可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旭东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和喜悦,大脑晕沉沉的,差点被路上的一块石头绊倒。旭东上周五放学的时候,将捡到的五分钱交给了值周老师。值周老师是个老头,不教他们班,说话的时候有密集的唾沫星子从嘴角飞出,好像天上飘下的雪沫子。接过钱的值周老师,抹着脑袋,表扬他拾金不昧,是个好孩子。也就两句话的时间,旭东就感到自己的脸上落满了唾沫星子。值周老师的话刚一说完,他就低着头,撩开步子跑回了家。

旭东从来没被老师表扬过,他也期待得到老师表扬,可他的学习实在乏善可陈。因此,再听老师的话,表现的再乖巧,也都淹没在学习差所带来的不被重视的汪洋大海里。到了教室没过多久,出操的铃声就响了。周一出操不需要去操场跑圈做广播体操,只需要按照指定的位置,列队站在花坛周围。国旗杆竖在花坛的最北端,不用进到花坛里边,站在外面就可以够着栓国旗的绳子。花坛周围有四条路,对称着通往南面的老师宿办楼,北面的教学楼,东面的杂物房,西面的操场。每条路两边都种着冬青树,看起来就如同光芒四射的太阳。参加升国旗的师生就站在通往教学楼那条路的两边。起初,队伍里还是嘈嘈嚷嚷的样子,如同鸡笼里的鸡群。教导主任站在花坛的东北侧,大声吼一声,别说话了,人群立刻就鸦雀无声,只听到躲藏在冬青丛里麻雀的叽喳声。

随着旗手和护卫国旗的三个人,迈着庄严的步伐,从教学楼走到旗杆下,旭东的心就狂跳了起来,就连教导主任喊着,升国旗唱国歌,他也没有听到。同学们唱国歌的声音很洪亮,也很执拗,不像是唱更像是吼,如同村人坐在一起吼秦腔,并且越吼越快,就像身后有狼撵来。到了后面,歌声几乎就跑了起来,赶得升国旗的同学,不停地拉扯绳子,绳子和旗杆撞击发出“铛铛”的响声,像急促的放学铃声一样。教导主任站在一侧,手心朝下,不停地往下压,眼神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射向人群,还是没有制止住像大溃败一样一泻千里的歌声。国歌唱完了,国旗距离旗杆顶还有一米的长度。教导主任大声训斥道,下次发现谁扯着怪嗓子,唱的跟狼撵来一样,我就把你拉倒国旗下独唱。说完又狠狠的瞪了瞪大家,人群里又发出了低沉的哄笑。

教导主任说,下面请值周老师讲评上周工作。话音一落,旭东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耳朵里嗡嗡的,脸也红了。他一直低着头,好像干了坏事的孩子,耳朵却竖的直直的,不放过值周老师的任何一句话。

直到校长给优秀班级颁发了流动红旗,给优秀个人戴了大红花,教导主任宣布升国旗仪式结束各班带回,旭东也没有听到表扬自己的只言片语。在班长喊着口号,带着大家转身走向教室的时候,他还频频回头,可他的眼里却噙了泪水。

一连几天,旭东都很沮丧,失魂落魄的样子。母亲以为他病了,摸了摸他的额头,凉凉的一点都不烫,便亲昵的用她的额头抵了抵旭东的额头,告诉他过两天榆钱就下来了,给旭东蒸榆钱饭吃,再烧上一锅“豆子珍”,让旭东美美的吃个饱。

旭东一听豆子珍,眼睛就亮了,觉得舌尖有津液渗出。他告诉母亲,再伴一个红萝卜丝,放上蒜苗,用热油呛一下。母亲笑着说,都听你的。说完点了点他的额头说,就跟只贪嘴的小馋猫一样。

那四棵蓖麻苗长得很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眨眼间就有七八厘米高了,叶片也有指甲盖大小了。可是第五粒蓖麻子一直没有发芽,旭东依然对那粒蓖麻子抱有无限的期待。有一段时间,他每次上厕所的时候,故意不去看,希望有一天,那粒蓖麻子从土里钻出来,嫩芽的身影狠狠的撞向他,给他一个惊喜。

一个月过去了,别的蓖麻苗已经长的快要挨着他的膝盖了,拇指粗的树干上横七竖八的发出了枝杈,枝杈上也长出了叶片,第五粒蓖麻子还是没有发芽。他心里的希望已经虚弱的接近于无了,可他还是不愿放弃,想一探究竟。旭东用铲子在做了记号地方挖了半天,都没有发现那颗虽然皱巴,但还能认的出蓖麻子。他有些失望,心里疑惑着,那颗蓖麻子到底去了哪里?有风吹过,蓖麻树婆娑着他的身子,毛茸茸的,好像他们家曾经养过的小狗蹭着他的脚踝。旭东心底的失望,在这四棵蓖麻树的婆娑下,渐渐变得柔和而安详。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旭东脱掉了厚重的棉袄,换上了轻便的夹袄。他手上、脚上的冻疮开始消肿,耳廓上被冻破的血痂也在渐渐脱落,有些痒,但年年如此,他已经习惯了。燕子要飞回来了,母亲将捂在门框上的塑料纸剪掉了一半,方便燕子进出。旭东家屋内墙角有一个燕子窝,三月份燕子就会飞回来,每一年飞回来的燕子是不是去年的燕子,他无法确认。只是,燕子叽叽喳喳进进出出的忙碌劲,总是让他很开心,好像他们家来了客人一样。

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细雨,蓖麻树长的越发茁壮了,都挨着旭东的屁股了,密实的叶片叠错在一起,被风一吹摇头晃脑的样子,如同放学队伍里调皮的孩子。一有时间,旭东就站在蓖麻树旁,凝视着笔直如白杨的茎秆,阔大如蒲扇的树叶,连月季花繁复的盛开,他也顾不上关注。这期间,燕子也飞回来了,一共有两只。每日里,两只燕子叽叽喳喳的飞进飞出,嘴里衔着柴草、湿泥,甚至细小的羽毛,加固着墙角的燕窝。

地里的活多起来了,锄地、施肥、灌溉。母亲每日里忙忙碌碌着,像是飞回来的两只燕子,早出晚归地劳作。场畔的地,去年秋天种了蒜苗,本想着过年时卖个好价。结果,春节前蒜苗突然降了价,价钱连往年的一半都没有。更要命的是,蒜苗的供应远远大于需求,人们看着往年价钱又好,卖的又快的蒜苗,今年就如同烂树叶一样满大街都是,满脸的忧愁和疑惑。第一天跟集,母亲只挖了两捆蒜苗,到了集上看到,到处都是卖蒜苗的。绿油油的蒜苗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人们的脚下,甚是惹人喜爱,可是却鲜有人问津,好像那一条条脆生生如碧玉的蒜苗,就跟一条条带有剧毒的青蛇一样。

那天,母亲直到天黑了才回来。原本旭东盼着母亲卖完蒜苗,给他带肉夹馍吃。早上出门时,他撒娇似的和母亲说想吃肉夹馍,母亲婆娑着他的头疼爱地说,我看看那颗牙想吃了,把它拔掉就不想吃了。母亲没有直接答应,但他知道中午或是下午放学,一定能吃上喷香的肉夹馍。中午回家,母亲没有回来,飞飞拉着旭东去他家吃的饭。饭很简单,面条和菠菜用白开水煮熟,放上盐、味精、调和面,看起来热气腾腾,可是味道确实不怎么样。飞飞爷爷刚舀了一勺,他就叫嚷着,够了够了,再多就吃不完了。飞飞爷爷嘴上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这点饭怎么行。手掌着勺子,又给他添了两勺。飞飞望着他,挤眉弄眼的,好像在说,吃不完不许回家。

母亲推着自行车进门时,一脸的冰霜,旭东立刻对肉夹馍不再抱希望了。安静乖顺的帮着母亲取下捆绑紧实的蒜苗,他看到两捆蒜苗和早上相比,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母亲吸溜着鼻子,倒了热水洗了手和脸,就着冒着热气的开水,吃了一块冷馒头,就算是一顿晚饭了。旭东不知道这一天,母亲有没有吃饭,看着母亲满眼悲愤的样子,他猜母亲肯定又是啃干馒头了事。

那段时间,家里几乎顿顿饭不离蒜苗。切碎,凉拌着吃;切成段和面粉和匀,蒸着吃;炒着吃——里边看不到多少油星,几乎就跟水煮一样;和面条一起煮着吃。凡是能想到的吃法,几乎是吃了个遍。旭东感觉,他一张口说话,空气里都是一股蒜苗味,就连撒的尿,拉的屎都一股蒜苗味。

前段时间,母亲帮着别人家锄了两周麦子。直到没有人再喊她锄麦子了,她才开始锄自家的麦子。帮人锄一天麦子,可以得到5元酬劳,两周时间母亲一共赚了60元钱。本来母亲可以赚70元,恰好有两天她患了重感冒,身子骨软的跟面条一样,从炕上一下地就晕的天旋地转。已经答应了人家锄麦子的活计,只好忍痛推辞。为此,母亲没少责怪自己,怨恨自己的身体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等到身体好点了,锄麦子的大劲也过去了,就没人再请着锄麦子了。锄完自家的麦子,母亲就将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场畔那几分地里。去年春节前,地里蒜苗没卖出去,让母亲很是失望和伤心。原打算,蒜苗卖了钱,可以还一些欠账。那些欠账,都是给父亲办葬礼时借的,虽然都是借的至亲友人的,可母亲总觉得压在心上如大山一样沉重。过年时,母亲就盘算着,既然蒜苗卖不了,就给地里追追肥,长出粗壮的蒜薹和饱满的蒜头,一样可以卖钱。

麦苗长得浓密又皮实,苗垄又比较宽,再怎么锄也不会伤着麦苗。即便不小心锄断了一小撮根须,麦苗的根须长得繁密,也不会产生多大的危害。不像蒜苗,地垄窄、苗茎嫩,稍不小心,就断成了两截。为了减小蒜苗被锄断的风险,母亲蹲在地里,用小铲子小心翼翼的铲草。特别是,贴着根部生长的杂草,就用手慢悠悠的拔。不小心拔断了,就用手指将断在土里的草根抠出来。母亲侍弄那几分蒜苗的劲头和用心,完全不像是农人种庄稼,倒像是专家教授在做科学研究。锄完地里的杂草,母亲还往地里匀匀的撒上了一层沤了一冬的猪粪。

榆钱和桐花开过之后,一串串如风铃似的槐花一开败,满地的杨絮不知被风刮到什么地方去了之后,蔚蓝的天空就越来越高远了,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了,蓖麻树好像往高长得慢了,不过枝叶倒是葳蕤而茂盛。一发现蓖麻树周围开裂,旭东就紧忙浇水,浇过水就铲几铲子猪粪,撒在蓖麻树周围。母亲有时会提醒他浇水太勤,小心根烂在地下,肥力太厚,蓖麻树也会被烧死。旭东才不管这么多,他觉得只有精心侍弄,蓖麻树才会茁壮生长,并结出满树满树的蓖麻子,和他梦中看到的一样。他在书中学过,农民精心侍弄庄稼,就是要施肥、浇水、除草、捉虫子。这些事情,隔几天他就会去做,他觉得他像一位合格的农民一样,在精心照顾着这四棵蓖麻树。不过,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在蓖麻树上从来没见过虫子,只有蜜蜂、蝴蝶从旁边的月季花上飞走,在蓖麻树叶上短暂停留。要不就是旁边沤的猪粪上,有飞虫飞过来落在蓖麻叶上。那些飞虫就跟小小的苍蝇一样,非常警觉,他一走近,它们就飞远了。从来没有在蓖麻树上捉到过虫子,这让旭东很失落,他觉得自己对蓖麻树侍弄的还不够精心。不过,当他发现蓖麻树叶和茎秆上,没有被虫子噬咬过的痕迹时,心里的不安便减轻了许多。

五月的一天早上,旭东放学吃早饭,猛一抬头,看见燕窝的边缘有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只小燕子。这只小燕子可能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眼睛睁开又立刻闭上,好像睁眼闭眼都是很吃力的事情。他稍微眨了下眼,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就消失不见了。这时,一只老燕子飞了进来,先是绕着房顶盘旋,接着俯冲下来,像是一只凶狠的大鹅,要用尖尖的喙子啄他。

旭东吓得赶紧蹲下身子,老燕子从他的头顶掠过,他甚至都听到了燕子扇动翅膀,带起的风声。旭东不敢站起身,蹲在地上,斜着眼睛警惕的打量着上下翻飞的老燕子。可能是飞累了,燕子飞进窝里,转过身站在窝沿上,两只亮晶晶的小眼睛,愤怒的瞪着他,嘴里还不时地发出短促而尖利的叫声。

趁着老燕子不注意,旭东飞快的跑到了院子里。母亲挑着两桶水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问它跑什么,是不是又把碗打了。他喘着粗气,支支吾吾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利索的话,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母亲告诉旭东,老燕子以为他要伤害小燕子,所以就怒气冲冲的飞下来啄他。还告诉他,不要刻意站在燕子窝下,盯着从窝里探出头的小燕子看。旭东傻傻的问母亲,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是不是老燕子告诉你的。母亲摸着他的脑袋,一句“我的傻儿子”还没说完,已经笑的直不起腰了。

从那以后,旭东每天除了观察蓖麻树,还多了一件事——躲在里屋听小燕子叫。偶尔,趁着老燕子不在,他也会将头从里屋的门帘缝里伸出去,偷偷摸摸的朝着燕子窝的方向瞅几眼。有时还没看清楚,恍惚中听到老燕子的叫声,就急忙将头缩回。凝神静气地捕捉老燕子的叫声,除了小燕子稚嫩的叽喳声,以及风吹窗户和门扇上的破塑料纸发出的“唰唰”声,就只剩下他自己“突突”的心跳声。

在母亲的精心侍弄下,场畔地里的蒜薹长势很好。一根根顶部翠绿如碧玉、根部雪白如凝脂的蒜薹,像是女孩子的手指般从蒜苗芯蹿出,踮起脚尖朝着半空中疯长。母亲每天都要去蒜苗地看看,就像旭东每天都要观察蓖麻树和小燕子一样。

很快就到了蒜薹的收获季节,母亲将抽下来的蒜薹拿到街上去卖。第一天只卖了一半,母亲有些泄气,回来将蒜薹随意的堆放在墙角。吃完晚饭,玉珍姨来家里闲谝,告诉母亲可以去齐阜街北面化肥厂和水泵厂门口试试。两个厂子挨在一起,中午工人们下班回家,说不准就有要买菜的。母亲听了立刻有了精神,暗淡的眼神也有了光亮。玉珍姨帮着母亲将没卖完的蒜薹扎成捆,竖放在盛了清水的水盆里。

玉珍姨比母亲小三岁,娘家和母亲的娘家在同一个村子,从小一起玩着长大。旭东母亲先嫁到齐阜街,两年后,玉珍姨也嫁到了齐阜街。玉珍姨嫁的是旭东父亲一个远房的堂弟,已经出了五服,红白喜事互相不参与。按辈分和称呼,他应该管玉珍姨叫玉珍娘,可是母亲说,还是按着她们娘家的称呼,让旭东管玉珍姨叫姨,而不是娘,这样显得更亲昵些。

玉珍姨有啥伤心事和困惑,就会向母亲倒一倒,母亲就会和玉珍姨相互掏一掏委屈和心事。掏完,心里会稍稍畅快一些。两个人擦干眼泪,回到自己的生活当中,该受的委屈还得受,该有的困惑一样让她们揪心。母亲常和玉珍姨说的一句话就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靠着人家,咱还能不受点委屈。你倒好,不管是破墙头还是烂柴垛,还有的靠,我还能去靠谁。说完这些话,母亲和玉珍姨照例是长久的沉默。旭东听了,心里也莫名的沉重和难过,他只有用心的将生字认真的写在田字格里。可是,越认真越想写好,写出来的字就越是歪歪扭扭。他就生气的使出很大的力气,却将铅笔芯给折断了,溅起的断芯撞击在脸上,好像针刺一样痛。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家,旭东看到自行车在院子里,架子车却不见了踪影。他知道母亲卖完蒜薹已经回来了,心里一阵轻松。刚一进屋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味。揭开桌子上倒扣的一只碗,只见下面的碟子里放着一块肉夹馍。亮晶晶的红油,将白色的饼面浸的红彤彤一片,碟子底也汪着一团红油。旭东的舌根立时就涌出了大团大团的口水,连书包也顾不上放下,他就低下头,鼻子凑近那块肉夹馍,贪婪的细嗅。

旭东想,母亲一定是想让他一回家就吃上肉夹馍,所以才将肉夹馍放在醒目的地方。他拿起肉夹馍,又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油香味就蹿腾着往鼻孔里钻。旭东觉得,他喉咙里伸出了一只手,抓住肉夹馍死死的往嘴巴拽。张开嘴巴,要咬下去的瞬间,他又停住了。旭东知道,母亲一定只买了一个肉夹馍,她自己肯定舍不得吃,只让他一个人吃。以前去跟集,母亲都是只买一碗凉粉或是凉皮。母亲说她不喜欢吃,嗫喏着嘴,笑着看他吃。直到他吃的只剩碗底的残渣剩菜,母亲才自言自语地说着浪费,端起碗连同汤汁一起吃掉。慢慢懂事了,他知道,母亲并不是不喜欢吃,而是怕花钱。但是,给他买吃的,却总是很大方。

想到这里,旭东就放下了肉夹馍,他想和母亲一块分享这块肉夹馍。他起身来到里屋,从馍笼子里掏出一块馒头,掰下一小块,仔细的将碟子底的那一团红油擦的干干净净。当那一小块粘着红油的馒头,通过牙齿的咀嚼,钻过喉咙眼,穿过肠肠肚肚的时候,旭东感觉全身漾起暖融融的熨帖。

接下来,一连三天,母亲每天都是下午早早的就将蒜薹卖完了。第四天母亲更是午饭前就卖完蒜薹回来了。

那天放学路上,旭东和伙伴们发现了一只兔子。他们四散而上,围堵那只兔子,兔子钻进了柴草垛子里,旭东他们就爬了上去。后来,兔子不见了踪迹,旭东他们的头脸和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柴草,像是一群满身脏污的小叫花子。

旭东没想到母亲会这么早回家,刚站在家门口,门就被从里边拉开了。母亲站在门里,准备往路上倒洗脸水。他看到母亲,一下子愣住了,心就突突地跳个不停,怕母亲训斥他,放学不知道回家,又去哪里疯玩了。但是,母亲似乎并没有生气,倒完水,顺手从脸盆架上扯下湿毛巾,抽打着他身上的尘土。

洗了手和脸,母亲让旭东吃饭,他还是有些惴惴,感觉母亲好像变了个人,让他有些诧异。旭东跟着母亲来到厨房,母亲端给他一碗凉皮。一看到凉皮,他心中的忐忑和不安,就被抛到了脑后。端起碗,他有些心虚,同时有些心疼母亲,故意说假话,我吃不完给你倒点。母亲又从案板上端起碗说,还有一碗,今天让你好好过过面皮瘾。旭东踮起脚尖,朝母亲碗里看去,果然是晶莹剔透的凉皮。

旭东吸溜吸溜地吸允着细长滑溜的凉皮,连汁水溅到脸上都顾不上擦。母亲在一旁说,慢点慢点别噎着了,不够了,妈明天再给你买。旭东狼吞虎咽地吃凉皮的时候,母亲在一旁自言自语的絮叨着。这几天遇到一个好人,帮着她招揽生意,闲了就和她聊天。今天,还介绍化肥厂的食堂采购员,采购员让她明天送五十斤蒜薹到厂食堂。在厂子门口零卖,一斤蒜薹是三毛钱,如果一次要五十斤,那就得是批发价。价格至少比零售价便宜四五分钱。可是,那位采购员可怜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还是打算按零售价给母亲付蒜薹钱。末了,母亲放下挑起凉皮的筷子,感动的说,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那个帮忙的老奶奶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就跟菩萨一样。那个采购员也是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一看就是好人。

吃完饭,母亲说她要去地里抽蒜薹,让旭东按时去学校。旭东也想去地里帮母亲抽蒜薹。母亲生气底说,我这么辛苦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你考学,以后不再像我一样吃没文化的亏。看到母亲生气了,旭东就心虚而惭愧的低下了头。上周考了期中考试,旭东语文考了68分,数学考了51分。他没敢给母亲说。其实,母亲也知道他学习不是很好,但是母亲还是坚信,只要给他留出足够的学习时间,只要他努力刻苦,就一定能取得好的成绩。

一整个蒜薹季,母亲不但卖完了自家的蒜薹,还收购村里别家的蒜薹,给化肥厂食堂送。半个多月时间,一共赚了二百七十五块八毛钱。母亲凑了三百元钱,还了两户人家的借款。还了那三百元,母亲感慨的说,自己头上的愁帽又减轻了许多。

旭东觉得,母亲佝偻着的腰也直了一些。

快到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母亲给旭东拿出来一双白色的球鞋。旭东嘴上说,妈我不要球鞋,脚上这双布鞋还好好的,可是他心里还是激动开心了好几天。放了学,就偷偷摸摸的将那双球鞋捧在手里婆娑,好像一件稀世珍宝,连蓖麻树和小燕子都忘了再去看。

旭东记得去年六一儿童节,班级排练了节目,是歌伴舞。老师选他跳舞,为此,他很是激动和兴奋。到了正式彩排的那天,老师要求跳舞的同学穿蓝裤子,白衬衣和白球鞋。这些衣服和鞋他都没有,他穿的是父亲留下的蓝裤子和白衬衣,宽大的衣服穿在身上,走起路来像鸟儿展开了翅膀一样。如果这些还不算什么,白鞋就更让他难堪和抬不起头。母亲没有借到白鞋,让他穿了一双白孝鞋。他几乎是眼含泪水,极不情愿和满腔悲愤的走进校园。同学们偷偷的笑声和异样的眼神,让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彩排还没开始,旭东就逃出了学校。正式演出那天,老师只让他参加合唱,站在队伍的后面。和他一样,没有合身衣服的同学,都被老师安排在了最后一排。站在舞台下面看,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颅,有的个子小的同学,几乎就被淹没在人群里。看着替代他的同学,像一头欢快的小鹿,在合唱团的前面跳舞,旭东心里既难过又失落。

母亲似乎也比以往有了变化,是什么变化,旭东一时想不出来,有时模糊,有时又很清晰。

一天早上,旭东上完两节课,回家吃早饭。刚到门口,就看到母亲站在院子里等他。母亲穿了一件蓝白格子衬衫,乳白色的裤子,一双黑色的条绒鞋,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也洗的很干净,眼睛亮晶晶的。走近,还能闻到雪花膏的香味。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父亲活着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每天将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那怕是秋收夏播的忙碌季节,也是将自己和旭东收拾的干干净净。父亲去世后,一切都变了,母亲整日里不是干自家的农活,就是打工干别人家的农活,衣服脏兮兮的,整个人和那些邋遢的农家妇人没有什么两样,连带着旭东也变得灰头土脸,整日里像个泥猴一样。

走进里屋,旭东像往常一样,径直坐到饭桌前,准备抓馒头吃。母亲告诉他,快去洗手,去上课又不是去挖地,看你的脏爪子,黑乎乎的全是泥巴。旭东有些诧异的看向母亲,发现她不是在开玩笑,才迟疑着走向脸盆架。以前,饭前不用母亲提醒,他都会去洗手。后来,母亲也满身的灰尘,不再要求他洗手了,他便习惯了母亲挂在嘴上的话——不干不净,吃了不害病。如今,母亲又催促他饭前洗手,他倒觉得有些不太习惯和多余。

那天中午,旭东不但吃到了炒凉粉,还吃到了肉夹馍。母亲进进出出的步子很轻快,有时还能听到母亲哼出的歌声,若隐若现的,夹杂在燕子响亮的叽喳声里。下午上学时,母亲给旭东兜里装了一把水果糖。他已经走到门口了,母亲喊住他问,想不想以后天天吃肉夹馍、炒凉粉和水果糖。旭东嘿嘿笑了笑,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说,当然想。母亲朝着他招了招手,他就跑出院子,找飞飞一块去学校。

飞飞爷爷很长时间没犯病了,每天按时给飞飞做饭吃。飞飞吃饭的时候,爷爷就坐在他身旁,满眼爱意的看着飞飞吃饭,时不时地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飞飞回头,让爷爷也吃。爷爷便说,看飞飞狼吞虎咽地吃饭,比他自己吃饭还要顶饿。吃了饭,飞飞去上学,爷爷就去地里,那怕地里没有活,飞飞爷爷也要去地里,特别是靠近飞飞奶奶和爸爸坟墓的那块地。一坐,就是一晌,直到要给飞飞做饭了,才会蹒跚着步子走回来。

爷爷的病一好,飞飞的话也变多了,人也活跃了很多。旭东给了飞飞两颗糖。飞飞接过糖,很认真的装进书包里。还说,要带回家给爷爷吃。爷爷戒烟后,曾经用嗑瓜子来压制时不时冒出来的烟瘾。如今,瓜子也不嗑了,嫌买瓜子要花钱。姑姑走时买的茶叶喝完后,爷爷就只能喝凉水。有时想抽烟了,就从水桶里舀一勺凉水,咕嘟咕嘟猛灌一阵。

快到学校门口时,飞飞附到旭东耳边小声说,告诉你个秘密,我在我家的木柜底翻出来几张照片,我爷爷以前竟然是老师。旭东有些不敢相信,飞飞的爷爷从他记事起,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话不多,总是扛着锄头,牵着一头牛,慢悠悠的走向地里或是走回家,怎么可能是老师。旭东回头看着飞飞问,真的吗?飞飞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很严肃的说,是真的。有我爷爷读师范时的毕业照,还有我爷爷在县中的合影,爷爷就坐在第一排。另有一张我爷爷和奶奶在校园里的照片。我爷爷当时很年轻,我奶奶也很年轻,只可惜我已经记不起我奶奶的样子了。飞飞的奶奶很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那个时候飞飞的爸爸都还是个孩子。

晚上躺在床上,母亲问旭东想不想爸爸。旭东很久没有想起爸爸了,猛然被母亲一问,有些愣怔。旭东回想起爸爸,感觉爸爸的模样,就像落在水底的照片,正在一点一点的浮起,逐渐清晰了起来。他的眼睛就潮湿了,喉咙发紧,胸腔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撑胀了。旭东蒙上被子,躲在被窝里抽泣了起来。母亲继续在喋喋不休的唠叨着,还说要给旭东再找一个爸爸,这样他们家的日子就不再艰难了,没人敢欺负他们娘俩,也有人给旭东遮风挡雨了。

这些,旭东都没有听到,他已经沉浸在回忆的世界里,那里全是他们一家曾经美好而难忘的画面。

四棵蓖麻树都长高了,已经比旭东都高了。顶端和枝杈处,还在不停的发着嫩芽,粗壮的枝干和密实的叶子,将蓖麻树下遮住了一片浓荫。常常有邻家的鸡,窝在蓖麻树下乘凉打盹。旭东怕鸡啄食蓖麻叶,一看到窝在蓖麻树下的鸡,就没好气的跺着脚将它们赶走。直到有一天,他在蓖麻树下发现了一颗鸡蛋,左右看看没人,迅速的捡起来,装进兜里跑回了家。

吃粽子的那天中午放学,刚一进院子,旭东就听到屋子里发出响亮的笑声。走进堂屋,他看到饭桌前坐着一个老太太,还有一个男人,母亲也坐在一边。母亲身上是前几天穿的那身衣服,蓝白格子衬衫,乳白色的裤子,黑色的条绒鞋,头发梳得很整齐,眼睛里满是笑意。看到旭东进屋,母亲喊着他说,这是刘奶奶、张叔叔,要不是他们帮忙,咱们家的蒜薹又得烂在地里。不知为什么,旭东心里突然憋得慌,他没来由的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进里屋。外面突然陷入寂静,后来旭东听到窃窃私语般的声响,好像冬日里北风吹得枝头枯叶窸窣作响。

那天的午饭吃得很别扭,母亲做了臊子面,还有粽子,粽子上洒了一层金黄色的蜂蜜。旭东窝在里屋不愿出来,是母亲和那个奶奶,柔声细语的哄着他,才将他拖到饭桌前。男人笑着,将一碟粽子推到旭东面前,说上面洒的是蜂蜜,是从杭州带回来的,很香甜,保准吃一口,永远都忘不了。旭东将装粽子的碟子推到一边,脸色僵硬的嘀咕着,我就是不吃。旭东端了一碗臊子面,挣脱拉扯他的手,坐在院子里的椿树下吃。

椿树长得笔直高耸,枝叶很繁盛,似乎一直挨到了天空的白云。每年四五月份,椿树上都会生出一种飞蛾,外层的翅膀是灰褐色,上面有黑色的斑点,里层的翅膀是红颜色,展翅飞翔的时候,红色的翅膀在阳光照射下,如同出嫁的新媳妇身上穿的红衣裳。村里人管这种飞蛾叫椿媳妇。春天,母亲坐在椿树下纳麻的时候,总会有椿媳妇飞到母亲身上,母亲每每捉住椿媳妇,就会用一种夸张的口吻对旭东说,这是我娃的媳妇。旭东总会羞红脸,生气的对母亲说,我不要媳妇,我要母亲。母亲咯咯大笑着,弯下了腰,眼里也闪出泪花说,你不要媳妇,还不把妈给急死了。旭东红了脸,有些恼怒的朝母亲说,不要,不要,我就是不要。

吃完饭,旭东没有和母亲打招呼,就出了家门。

来到飞飞家,飞飞爷爷手里拿着一根草,正在给飞飞讲什么。那根草尖上长着三片扁长的叶子,细长的茎秆下,连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白色果实,有点像没有长大的小土豆。旭东蹲下,飞飞兴奋的告诉他,这是摇钱草。旭东有些迷惑的望向飞飞爷爷,飞飞爷爷朝着旭东笑了笑,黄色的瞳仁如同秋日里辽阔悠远的天空。飞飞爷爷讲完,旭东才知道这是一味中药材,河滩的桃树林里到处都是。飞飞望了望旭东,很郑重的对爷爷说,过段时间就我去桃树林里挖摇钱草,卖了钱给爷爷买糖吃。飞飞的爷爷听了,瘪着嘴笑着,合都合不拢,不停地婆娑着飞飞的头颅。

下午放学回家,旭东没有理母亲。母亲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喊了几声旭东,他都没有答应,扭着头钻进了里屋的房子里。那天晚上,旭东听到母亲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着,时不时的发出一两声叹息。其实,旭东也没有睡着,他怕失去母亲,更怕失去这个到处都留着父亲影子的家。

周末,旭东做完作业,准备找同学玩。一开门,又看到了那个男人。男人推着自行车,刚走到门口,看到旭东,男人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旭东的脸上立刻挂上了一层冰霜,瞪了男人一眼,“哐当”一声将门关上。男人在外面扣着门环,母亲听到,跑了出来,拉扯着旭东准备开门。旭东死死拽着门拴不松开,就像父亲离世前,流着泪,拽着旭东的手不愿松开。母亲使劲将旭东的手掰开,双手刚一挨上门插销,旭东猛地扑上去,照着母亲的手腕狠狠的咬了一口。母亲痛的大喊了一声“啊”。旭东迅速跑开,又站住,眼睛里像燃着一团火,愤恨的瞪着母亲,喉咙里发出“吼吼”的响声,像是村人豢养的看门护院的家狗,遇到陌生人走近,发出的警告声。

母亲放在门插销上的手,停顿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力的垂了下来。隔着门,母亲有气无力的说了声,你以后别再来了。说完,母亲失魂落魄的走回里屋,双腿虚弱的如同踩在棉花垛上,眼神涣散的像浑浊的河水。母亲在里屋炕边的凳子上呆滞的坐了一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旭东听到里屋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

第二天,母亲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头发乱糟糟、脸上粘着锅灰和尘土,身上衣服皱皱巴巴,点缀着油渍和干结的猪食鸡食。母亲再没穿过那件蓝白格子衬衫,乳白色的裤子,黑色的条绒鞋。旭东的那双白色的球鞋也不见了踪迹。那个男人,也再没有来过。

夏收前,飞飞的爷爷去世了。和飞飞家相邻地块那家人,将两家麦地之间一条坚实而宽阔的地埂,挖了一半点上了玉米。进出地块的时候,踩踏着虚浮的地埂,将飞飞家的麦子踩倒了一溜。飞飞爷爷提醒了那家人一句,那家的妇人就跳着脚,拍着手,指着飞飞的爷爷叫骂。女人唾沫四飞的吼叫着,飞飞的爷爷前世不知道干了多少亏心事,要不然咋能被学校开除了,年纪轻轻时死了媳妇,老了老了又死了儿子。飞飞爷爷嘴唇抖动着,脸色煞白,嗫喏着,只说了“泼妇”两个字,眼前一发黑倒在了地里。

办完爷爷的丧事,飞飞被姑姑领着去了贵州。离开村庄的那天,天上下着雨,飞飞给旭东塞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悄悄的告诉他,这是摇钱草的种子,种下就可以长出摇钱草。旭东伸开手,看到了一颗拇指大小的果实,是那天飞飞爷爷给他们讲的那棵摇钱草下面的果实。旭东记得,飞飞的爷爷说,这味中药材的学名叫半夏,看着圆滚滚的,味道比大蒜还要辛辣。

飞飞和姑姑的身影,在细雨中越走越小,直到完全隐入雨雾里。旭东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也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就到了夏收季,母亲忙的几乎脚不沾地。为了抢在雨季来临前,将麦子抢收回来,母亲一连四个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一睁开眼就去地里割麦子。有一天,母亲拉着一车小山般的麦捆,稍微打了个盹,车子翻倒在路边的沟里。母亲被车辕打翻在地,鼻孔里流出了鲜红的血,脸上一片清淤。旭东跟在后面用力的推车子,也被带到了沟里。只不过,身体落在了软软的麦捆上,没受到任何伤害。从高耸的麦捆上溜下来,旭东连爬带滚的扑到母亲身旁,哭着拉住母亲问道,妈你那里伤着了,你歇歇,我来拉,我已经长大了。可是,旭东使出全身的力气,连母亲都扶不起来。

一大堆饱满圆滚的麦粒灌入粮仓后,母亲一连睡了整整一天,才缓过劲来。看着满仓的麦粒,母亲告诉旭东,晚上妈就给你做手擀面,而且还是干面。旭东笑着点头说,妈,还要多放油泼辣子。

夏收期间,一棵蓖麻树不知被谁家,拉麦捆的车子给撞断了。等到旭东的发现的时候,整棵蓖麻树都已经萎缩了。旭东发现那棵蓖麻树顶都已经长出了一串花蕾,如同油菜花长长的花束一样,不过也早已枯萎了。旭东哭着告诉母亲,母亲叹息了一声,只将他抱进怀里,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那三棵蓖麻树顶端和树杈上都开出了黄色的小花,一嘟噜一嘟噜的,像是旭东心里涌上的无限希望。

旭东发现,进进出出的燕子,由原来的的两只变成了五只。其中三只身形明显瘦小一些,叫声也不甚响亮,羽毛也看起来没有光彩。母亲告诉他,那三只是燕子宝宝,就是前段时间燕子妈妈孵化出来的。五只燕子每天叽叽喳喳的飞进飞出,像是上体育课排着长队的同学们。

很快,土豆也丰收了。如拳头般大小的土豆,堆满了屋子。母亲去镇街卖了几次,没卖出去多少,只好先堆放在家里,等秋后再卖。期间,旭东跟着母亲去镇街上卖土豆。他看到了他将捡到的五分钱交给的那位值周老师。值周老师也在街上卖西红柿,看到管理员过来收管理费,推着自行车往背巷里逃。惊慌中,车子倒了,筐子里的西红柿滚了一地。旭东连忙跑过去帮值周老师捡拾西红柿,值周老师的脸红红的,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人。旭东想,值周老师一定不认识他了,要不然不会不和他说话。

旭东每日里又开始吃烧土豆、煮土豆、炒土豆丝、凉拌土豆丝,没过一周,旭东就向母亲提出了抗议,再吃土豆,我就要变成了土豆了。

期末考试前,旭东在一棵蓖麻树上,收获了四颗蓖麻子。旭东曾经仔细的数过,那三棵蓖麻树上,一共结了九十八个果球,按照每个果球里长四颗蓖麻子,一共就是三百九十二颗蓖麻子。春天的时候,品德老师发了五颗蓖麻子,其中一棵没有发芽,一棵长成了又被撞断了,剩下的三颗蓖麻子竟然变成了三百九十二科蓖麻子。想一想,旭东就很兴奋,他仿佛看到了一厚沓的钱和母亲的笑脸,以及母亲头上围着的新头巾。

旭东想问品德老师,这些蓖麻子可以在那里出售。可是,直到领回通知书的那天,他都没有看见品德老师。

期末考试,旭东语文考了69分,数学考了75分。母亲看了成绩很高兴,告诉旭东,只要他好好念书,她吃多少苦都值得。

那个暑假,在旭东眼里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到他都已经有些急不可耐。这是以前的暑假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旭东想要早点开学,是因为他想问品德老师,这些蓖麻子在那里可以卖出去。

开学前,旭东一共收获了四百三十六颗蓖麻子,用山丹丹洗衣粉袋子,一共装了两大袋子。

开学前一天,他看到学校门开着,里边有老师在走动。他跑进校门,看到了值周老师,正在给自己房间里提水。看见他,值周老师愣了一下,旋即脸就红了。旭东没注意到,他问值周老师,品德老师来了没?值周老师抬起头,朝着天空看了半天,叹息了一声说,品德老师生病住院了。旭东又问,品德老师什么时候回学校。值周老师摇了摇头,提着一大桶水,蹒跚着步子走向房间。

旭东很失望,他觉得品德老师骗了他。

回到家,母亲开心的告诉旭东,远房一个舅舅,在隔壁镇上高中教书,下午他们需要送两袋子土豆过去。吃完午饭,母亲拉着两大袋子土豆,旭东撅着屁股在后面使劲推着车子。称重完,那位舅舅热情的告诉母亲,土豆的品质很好。以后,每隔两周就送两袋子土豆,下次结上次的账。母亲千恩万谢的朝着那位舅舅说着感激的话。走在回家路上,母亲一直唠叨着。那位舅舅小时候家里很穷,他努力读书,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后来又不断进修学习,读了大专读本科,从小学一直教到了高中。先苦后甜,现在每个月按时领工资,风吹不上、雨淋不上、夏天有风扇、冬天有火炉,多好啊!旭东一直闷着头,跟在架子车后,无声地走着。

晚上临睡前,母亲叮嘱旭东,新的学期,还要继续努力。上学期期末考试就考的不错,再努把力,这学期一定还能学的更好。旭东望着母亲脸上已经浮现出的皱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晚,旭东梦见了品德老师,他问品德老师蓖麻子在哪里售卖。品德老师只是望着他笑,没有说一句话。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