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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良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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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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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归去来》+姚良逾

归去来

 

“文文儿。”妈妈高兴时会这样叫她,“出来吃饭喽。”

“马上——”

她已经把自己关房间里昏天黑地写了好几天了,现在只差个结尾。

 

李文最喜欢的事是看书和写作,最喜欢食物的是洋芋和米线,最喜欢的地方是山林,或者往大了些说,能让脚沾上泥土而非尘土的地方。所以李文毕业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无痛拥有一大笔合法财产然后回云南山里的老家毫无顾忌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李文大学学的文学,二十来年的寒窗苦读掏空了她的家,也冻蔫了她的理想。她的热爱烫嘴,不能帮她吃饭。但这一路不是她靠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所以在选择下一条路时她也不能只想着自己,她要考虑实际。而实际就是薪资理想、兴趣契合还肯要她的岗位根本不存在。

毕业论文答辩完那天,一群人在聚餐回学校的路上经过一个彩票亭,小小的,很拥挤。没买过彩票的她连怎么选双色球都不懂,但还是在当时的氛围下选了几个带有自己生日的数字。李文从没买过任何带有运气成分的东西,她运气最好的一次,是小时候在便利店买饮料时连续三次中了“再来一瓶”。那之后没几天她就在便利店门口大马路上被摩的撞了,她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她不想“再来”一次。

奖是当晚开的,李文第二天中午起床后才看见。她进而看见云南高远广阔的蓝天,看见米线汤上浮着的红油辣椒面。李文流口水了。

大城市领奖就是方便,离开也比进去方便,李文一毕业就直接回了家。

和往常一样,家里只有妈妈在,七月正是吃菌的季节,饭桌上,她说她中彩票了,妈妈说她闹着了。

“你见过吃鸡枞闹着的?”

还真有因为鸡枞出事儿的。

李文家穷,李文妈妈小时候家里更穷。外公经常在干农活外的时间带着一群孩子去山里找野生天麻和野生菌来卖。鸡枞在当地叫“三团菌”,通常以三团的数量出现,每团三五朵到十几朵不等,但那年李文外公一个人出门时却撞见了漫山白花花的鸡枞。他一朵没碰,扭头就跑。他知道那是凶兆。

外公还是没跑掉。半夜他突然发起疯来,把铺盖撂到一边,说是上面有小人儿在爬,又指着土墙和楼梯,说到处都有小人儿,还非要拿刀去砍。折腾到第二天,外公清醒了,说是因为自己白天撞见的三团菌被人放了蛊。隔壁村有个老头,他家供着个小山菩萨,平时有钱用就相安无事,一旦家里没钱了,那老头便拿起竹条子抽它,骂它懒,问它怎么还不出去找吃的。火眼低的人会“闯”到被赶出去的小山菩萨并被吸走气运。要是找不到人,它就朝山上爬,从地里催出很多菌把人引去,谁要把这菌捡来吃了,谁家就会出事。还好外公没把那菌捡回去,不然估计全家都得遭殃。

李文外公向来是很信这些的,他自己也经常帮人算命看风水。小时候李文就听妈妈说,外公当年算卦时头天晚上就会先算好,写在纸条上,卷起来,在桌上依次摆开,第二天早上按顺序来一个人给一张纸条,打开后各种细节写得一点儿不差。后来李文在某本晚清小说里读到了相似的情节,还以为世上真有那么神奇的事,结果往后一看才发现书里那人是个江湖骗子。因为从小到大只吃鸡枞和鸡枞花,李文没中过毒,也不太相信网上说的吃菌中毒看见小人跳舞。听完她就信了。她信科学信唯物论,但她也信外公的纸卷,信每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毕竟她都中彩票了。

“跟你老汉儿说了没有?”

“还没,除了你谁都没说。”

妈妈说她觉得很不真实,问李文之后想用这笔钱做什么。李文其实也不知道,她一直觉得她家就像一个存钱罐,钱只能一点一点装进去,而要突然拿出一大笔的话,就必须先把罐子砸碎,所以他们花钱从来也都是一点一点花。几百万在她上学的城市里可能只是大海里的一滴水,但对她家来说,已经能把罐子翻来覆去冲刷好几次了。可现在突然要塞进一大笔,似乎也有些无从下手。这笔钱就跟外公遇见的那满山鸡枞一样,不定会招来些什么妖魔鬼怪。

 

以前每年寒暑假回家时间都刚好错开,这次李文想抓住机会下山去小学看看。像某种定律,学校在她毕业后不久就换了新校址,旧学校破破烂烂的,还没拆,偶尔会有人在操场的水泥地上晒玉米粒、跳广场舞。念小学时每年收假回来她都要和同学们沿着操场拔墙根墙缝钻出来的草,她怀念那段时光,尽管现在看来那是一种残忍。

新学校她还没去过,听说条件要比以前好得多。等买好水果零食到门口时,却被告知当年教她的老师都调走了,加上今天学生期末考,来学校的老师也不多,都在教室监考。

在犹豫还要不要进去时,下课铃响了,学生叽叽喳喳走出教室,下楼梯,从操场另一端走过来,越靠越近。李文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慌乱,逃似的转身就走。孩子们还是逐渐追上了她,几乎每个人经过她时都会好奇地打量她几眼,她当然也会打量他们。她跟他们很不一样,现在不一样,以前也不一样。十几年过去后这山里的小学校居然有了校服,老成的红黑配色跟小小矮矮的他们不是很搭,但很适合这种乡下地方,耐脏。昨晚下了雨,但也没人穿着她小时候上学常穿的胶鞋,现在都铺上公路了。

“文文姐姐?”

李文转身。她不确定是不是在叫她,但下意识循声看过去。

“嘉嘉?你还没毕业啊?”

是山顶亲戚家的孩子,已经挺久没见过了。

“快了,明年就六年级了。文文姐姐怎么在这里?”

身后传来鸣笛声,李文拉着嘉嘉往路边靠了些,谁知车却在她们身边停了下来。

“嘉嘉,上车,回家

副驾车窗开着,李文看见了一张和嘉嘉有几分相像的脸。对方也认出了她。

“哟,大学生,稀罕啊,哪天回来的?”

“刚到家没几天,表叔跑车回来啦。”

以往出城大家都坐摩的和这种绿皮面包车,摩的是因为多,开泥路方便,绿皮面包车是正规运营的线路车,有保障。私家车载客的也有,但少,山里一到雨季就经常垮塌出事,坐私家车要是出了事很容易扯皮。这几年公路上的绿色面包车越来越少,铁路上的绿皮火车越来越少,就像城里的绿色报刊亭逐渐被红色彩票亭替换。绿色似乎正在从乡村、从城市、从地球、从记忆里消逝。世界在选择性褪色。

她想起回家那天,车沿着金沙江开,她一路拍了很多照片,绿色的江面弥漫着白雾,岸边偶尔飞起大群红嘴鸥,江的两岸都是山。司机见了问她是从哪过来旅游的。

“我是本地人,只是太久没回来了。”

“我听你口音还以为你是外地来的。”

李文算是懂了什么叫鬓毛未衰乡音已改。虽然她也掉发。

车是今天的最后一趟,不用再赶着去接客,车上的人也下得差不多了,车里空空的,只剩一个还要往山更高处的老奶奶。李文跟着嘉嘉一起搭上了回去的顺风车。

看见路上放学的学生,老奶奶说她也要找找自己的孙子在不在,在的话叫他上车来一起回去——当然不收费,这种小地方生意要想做得好做得长,人品人情往往才最重要。车开得慢,李文透过后视镜看见老奶奶将两只干枯的手搭在看起来脏兮兮的窗沿上,像黄昏返回鸡笼抓紧站杆栖息的鸡爪,眼睛不住地往外找。老人家眼神不好,孩子们又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嘉嘉爸说怕是找不到,她却笃定地说:“我认得出我们家明明的”。

她冲着车窗外三五成群的学生大声喊着明明。

明明还没找到,车上却陆续又多了两个小孩子,都是上山顺路的。

于是新上车的人也都帮她问帮她找。

学校人少,一个年级十几二十个人,全校的人不仅互相认识,还都能扯上些或近或远的亲戚关系。

“没看到。”

“他已经走了。”

“明明到前面去了。”

一直靠着窗沿的奶奶转身坐正,“这小子,跑得还挺快。”语气中并没有久久找不到人的气恼,反而带着几分欣慰和骄傲。她将从窗沿收回的手重又搭在副驾座椅的靠背上,伸长脖颈望着路前方,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这让李文想起几年前坐面包车时的一件事。她是那一趟第一个上车的人,因为晕车特意坐的副驾。很奇怪,这里多数人尤其是老一辈人都没有系安全带的意识,但安全带看着还是像用了很久一样,黑乎乎的。上路没多久李文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当时还是泥路石子路,颠簸得厉害,坐在她后排的阿姨为了稳住身体,一只手扶在副驾的靠椅上,一只手抓着靠椅旁边的安全带。那次李文就像犯人一样被勒紧“押送”到了城里。

“我看到明明了!那是他的书包!”

方方鼓鼓的书包上是芭比娃娃、小猪佩奇、奥特曼、熊出没……每个孩子都像背了个小电视。

奶奶的声音苍老却很有感染力,像清早的第一声鸡鸣。车厢里包括李文在内的人都不禁被这种情绪感染,一派欢乐的气氛。车门打开,明明爬上来。他身边还有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一起走着,晒得有些黑,脸上两坨高原红,手里捏着根棒棒糖吃完后的白色塑料棒。怎么说她都不上车。

“她不坐就算了,我们先走了哦。”

前半句是对车上人说的,后半句是对车下人说的。

“憨得很,有车都不坐。”老奶奶嘀咕了一句,好像没人听见。

找到明明后的车载着几个男女老少加速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窗外玉米地晃过,树林晃过。玉米一年一换,但每年看起来都一样。树林每年都在长,但还是每年看起来都一样。

“你在哪上学来着?”

“上海。”

“放假放那么早?”

“毕业班是要早些。”

说完她就后悔了。

“都毕业了啊,在哪工作?”

以前每年回家总会被问毕业后会分配到哪,多次解释现在的学校不包工作分配后才慢慢纠正了他们的想当然。不过也就是换种问法罢了。

李文单手盘着一个橘子,脑子转得比车轮还快。她早该在准备看望老师时就考虑到这个问题的。

她回家回得很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跟朋友们解释,但即便躲进了山里,朋友还是能找到蛛丝马迹。关系好的会留心她的近况,打趣说给她发消息白天不回晚上秒回,是不是找了个夜班上,每天还走那么多步数,是不是送外卖去了,诸如此类。

“在家,有电脑和网络就行。”

说完李文就笑了。半夜码字,睡到中午;吃完饭散很久的步,一路拍照哼歌;跟在妈妈屁股后面,种菜,劈柴,喂猪,帮忙,或帮倒忙;下午吃完饭睡到自然醒,看书,接着码字。她随口一编的工作对标的是作家,但从作息到收入到专业兴趣,一切都跟她当下的生活意外相符。

说起来,她早就有这种感觉了,在家写东西时她能明显感觉到思维、情感、脑海里的画面是流动的,像这辆面包车一样,即便在很陡很绕的路上也能畅行无阻,而在外面城里时却像上下班高峰时段的交通一样拥挤阻滞。

十几年前当地交通更不方便,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出城坐过货车黑漆漆臭烘烘的货箱,本来喜欢闻汽车尾气的李文开始严重晕车,哪怕闻着汽油味都想吐,导致她后来不管是坐面包车还是出租车,多数时候都是口呼吸。中学期间她一般都打摩的往返,而正是在摩托车后座上,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文学”。当时根本没什么课外书,家里只有一本旧到纸张发软发黄的民间故事,小学除了课本外只有作文书,上初中后才她接触到所谓的名著。某个周五下午,在学校读了大半后,她在回家的摩托车上看完了青少年删减版的《悲惨世界》。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她为书里另一个更小更“悲惨”的小女孩珂赛特一路痛心。

现在她不怎么晕车,不是因为路变平了车变好了,只是因为她的身体习惯了。她熬过了家乡条件很差的那几年,条件好些后她却享受不到了。

“还有这种工作,安逸嘛。工资怎么样?”

“还行吧就,不多不少。”

“书念完了,工作也有了,找到对象没?”

“还小呢,不急。来嘉嘉吃橘子。”

话题转移得很生硬。从嘉嘉开始,李文给车上每个人都分了个橘子,嘉嘉手里拿了两个——她爸在开车,明明手里也有两个——奶奶接过后直接把自己的给了他。不一会儿车厢里橘子皮的香气——一种很霸道的香气,便盖过了令她不适的汽油味,尽管油脂和糖分让她的手变得油腻腻。

“谢谢表叔,有空下去坐坐啊。”

这本是下车时常说的客套话,但李文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里还真一个个都去她家摆起了龙门阵。而要是早知道嘉嘉爸问这话的用意,她肯定编也现编出一个对象来。

 

李文是被大清早堂屋的谈笑声吵醒的,嘉嘉妈来了。迷迷糊糊中听到在聊什么的李文猛地睁开眼,听着听着又将眼皮久久合上。

年纪也不小了。侄子。高中读完了。有车有房。城里。大几岁。

李文一度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就当是梦吧,反正妈妈会在她做噩梦时哄她安慰她,像小时候那样。然而外面的妈妈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说“得看她自己怎么想”。李文两眼一睁从床上弹起。跨进堂屋,本来正在聊天的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她。

李文洗漱完后嘉嘉妈还没走,于是她开始扫地,从角落扫起,力道不轻不重。妈妈咳嗽了两声,于是李文放下高粱扫把,离开堂屋。她端过来一盆水,一手端着盆,一手用五指蘸着水往地上弹。水泥地上斑斑点点,李文重新拾起扫把,一下一下慢慢扫到妈妈和嘉嘉妈坐的位置,绕过两人留下两个圈尘土慢慢聚拢到一起,还粘了些到李文拖鞋上去。

“妈,我饿了。”

“饿了自己做饭去,懒得那么稀奇。”妈妈这么回答。

然而等嘉嘉妈走后她却又说:“平时没见你这么勤快。”

“就是前几天太懒了没扫,今天地上才脏喽。”

下午睡觉时再度被吵醒,是个不太熟的亲戚。李文总觉得老家人们的组成与相处方式跟学校没什么两样。家是宿舍,家人是室友,亲戚是校友。“亲戚”乍一听好像关系不错似的,但其实这种关系只是由于交通不便,被动从地缘关系演变出来的血缘关系而已。

李文不想出房间,但想进卫生间,

对方见了她一副惊讶的样子,“咦!文文不上班啊!”

“这是你三嬢。”

提醒她叫人的意思。上次嘉嘉妈来时她就没叫人。

“三嬢。”

“我在家上,有电脑有网络就行。”

“哎哟,还有这种好差事。”

对方放下心来似的笑了一阵。

“咦!一聊起来就把正事都忘了。后天王家打发女儿你去不去吃席,赶多少人情?”

“打发女儿”在当地是嫁女儿的意思。还没等李文妈回答她便接着邀请李文:“文文也去玩嘛,正好你还在家。”

说得像她待不了多久就得走一样。

那人走后妈妈也说让她一起去吃席,但她不想去,怕到时候被人用各种各样的声音和语气问东问西。

“问你那是关心你,人家怎么不问别人呢。”

仿佛一旦她毕业了,一旦她毕业了没出去工作而是回了家,就突然从别人家的孩子变成了她们自家孩子,一个个都关心上了。她去外面念书,现在又回山里,就像嫁到了好人家后又自己灰溜溜跑回娘家的女人,不体面,所以她们现在想重新再找一户人家给她“打发”出去——标准当然也相应降低。

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学历再高有什么用,赚不了钱都白搭。曾经她很看不起也很可怜说这种话的人,等她真正拿了好成绩高学历后才发现,还真这么回事。现在她有钱了,用另一种方式,但她们紧接着又给她上了一课。

李文记得在她小时候吃席时从四面八方来的人是很多的,流水席一轮接着一轮,想早点吃上就得做会“争”的水,到处去钻、去挤。现在人少了,人家像水滴一样分布在山里,就算因为红白喜事聚起来也只像一死水流水席已经流不动了

但依然会有挤压着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听说你都毕业了,耍朋友没?”

“还没。”

“该耍得了。”

“还早。”

“不早喽,今天这家打发的女儿还没你大,人家小两口就是在学校认识的。”

在外面漂太久的李文都快忘了,这些小地方对早恋并不会闻之色变。不是所有家长都愿意花钱让孩子上学,但几乎都愿意花钱给孩子操办婚姻,而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是花钱让孩子在学校谈恋爱。这是二选一的选择题,对他们来说甚至孩子回家结婚还更好些,虽然只是办个婚礼而没有证——年龄不够,但该嫁的早早嫁出去了,该娶媳妇的早早娶到了,进学校读书简直像一种变相的相亲方式。 李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是所有家长都跟她妈妈一样支持或者放养孩子,不是所有同龄人都能像她一样一直顺其自然地往上读往外读,有人只是为了逃避:不管成绩如何,只要还在学校就不用打工,只要还在念书就不用结婚。

就像那个小山菩萨,虽然平时好好供着,但总有一天会被打着往外赶。

“文文姐姐。”

李文转身。小孩子是最爱吃席凑热闹的了,嘉嘉从一群大人里钻出来,一个人,小小的,越靠越近。李文身边的座位还空着,她便让她坐下,把妈妈塞给自己的人情回礼塞给她。

回礼是一个印着新郎新娘卡通形象的红色纸盒,像房子,也像轿子,装着廉价的硬糖、软糖、代可可脂巧克力,或者几颗放两天就会变潮的花生瓜子。廉价的装修。

嘉嘉接过,没立马打开,而是没来由地问了句:“文文姐姐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我们老师都让我们要走出去,还会经常提到你。”

男女老少齐集的桌上,李文一时不知道该用哪种语言回答她。

“这里是我家我当然就回来了啊。就跟你们上学一样,老师和家长都让你们去上学,但都不会不准你们回家,你学完了想去哪就去哪呗。”

刚说完就有人笑了。

“你妈供你读书怕不是想让你回来的哟。”

“要是我家姑娘读完大学又回来,看老子不打断她的腿。”

“叔叔你一辈子都没出去过,怎么就知道外面一定比山里好?”

“没出去过又怎么了,大城市当然更好,这还用说。”

李文还想反驳,但轰隆隆的鞭炮声突然响起,是送亲接亲的人到了。

鞭炮声中,三四张竖幅从新崭崭的砖房楼顶垂下,红底金字。但李文抬头望上去那一瞬想到的,却是白绫。电影电视里都喜欢用慢镜头去表现——多是女人——自尽时用的那条白绫,抛上去,越过横梁,掉下来,多个角度,多次回放,慢得像飘。然后小幅摇晃,停止,绷直,像木筷挑起米线。生命的流动便在由此端和彼端打成的结中到达尽头。

可能是竖幅放下来时正好有风贴着红砖墙壁吹过,所以让她产生了这种不合时宜的联想。

“钢筋水泥掺大沙,今晚床腿晃断仨”

“新人新井新钻头,越钻越深越出油”

“美丽娇妻身边躺,从此告别手动挡”

“……”

……

新娘一出现自然就是人群注意力的中心。

油烟味,硫磺味,酒水味,碗筷声,鞭炮声,起哄声。李文没什么胃口,甚至有点恶心,随便往嘴里塞了点食物就第一个下了桌往回家的路上走。

“文文姐姐!”文文追了过来,“我不想回家。”

李文愣了一下,她不知道嘉嘉说的是什么意义上的“不想回家”。她确实跟他们很不一样,她忘了以前自己上小学时会想些什么问题,也不确定现在的小学生早熟到了哪种程度。

问题模糊,于是她回答得也模糊。“不想回就不回呗,但你还是得先出去一趟才知道自己想不……”

“姐姐,”嘉嘉打断了李文,“爸爸妈妈不想让我读初中了。”

 

 

这是李文回家后起得最早的一次,到嘉嘉家时只有表婶在,表叔多半是跑车去了。她不知道嘉嘉是不是还没起,她不希望她也被吵醒。

李文很少自己出门去亲戚邻居家,一般都是跟着妈妈,她扮着大人的样子跟表婶客气地闲聊了几句,在聊到说他们不想让嘉嘉念书时,表婶开始扫地,尘土飞到李文沾着泥的板鞋上。

“你自己都回来了还想让别人出去,你妈老汉儿能白白供你上学,我跟你表叔可没那个能力。”

“再说了,外面跟这里不也差不多,山里说不定还好些呢。”

李文尴尬地赔笑,她其实不必多管闲事的,现在也可以立马就走,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答。

“要先出去才能想回来的事嘛,不出去的话可能永远都出不去了。”

“真的,表婶,你们这样没必要,读个初中又花不了多少钱,国家有‘两免一补’,她每个星期跟着表叔自己的车去学校也不需要车费什么的。”

“不是你出钱,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出。”

扫地的手停了下来。

“就当我认她当干妹妹,我先帮衬着她读完初中,之后的事之后再看。”

弯腰扫地的表婶别扭地直起身,问是李文自己的想法还是李文妈的想法。李文说是自己的决定,自己有钱,但她妈也知情。表婶三两下把尘土垃圾聚拢倒进垃圾桶,然后开始去厨房忙活,让李文吃了饭再走。李文说不用,表婶倒也没强留,只是临走前忽然想起让李文加一下她侄子的微信。

“聊了后才知道合不合适嘛,不聊的话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唉,好嘞。”

李文回家抱怨表婶“恩将仇报”,妈妈却没站在她这边。

“你也是时候找个对象了,不然以后老娘人情钱都收不回来。”

“又不差那点钱。”

“这是两码事,我给出去的当然得收回来。”

“那人家嫁女儿娶媳妇,你跟爸就办寿呗,不够的话我也可以办,要是三十还没结婚我就办个三十大寿。”

妈妈又好气又好笑。

李文也又好气又好笑。

立业成家好像已经刻在了她们和他们骨子里。成绩再好又怎样,赚不到都白搭。钱赚再多又怎样,没人要没人花还是白搭。好像人活着最重要的副业就是当裁缝,不是给自己做嫁衣就是给别人做嫁衣。

李文想到刚回家时妈妈问她的问题,“接下来想做什么”。现在她想清楚了些,与其说有钱是为了做什么,不如说是为了不做什么。上大学后她才慢慢发现自由是要先有选择不做什么的权力。她是不想被束缚被要求才回家的,但寒暑假回来待上一两个月的家乡,和她本来已经决定了要留下来长久生活的家乡,不是同一个地方。她想起早上刚说的话,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错的——出去后其实就回不来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坐吃山空吧。你看我们家,你和你爸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了几天,楼上楼下的堆了那么多柴那么多粮食,但我每年不还是照样把地种着走。现在你爸知道了你中了奖,不也还在外面打工。”

“他之前不就跟你说过不想干了吗?”李文嘟囔了句,“我又没有不让他回来。”

爸爸自己闲不下来,也不想让她闲下来,他根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但其实她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没问过,没想过。天平两端都空着,再公平不过。

“你自己跟他说去,你看他回不回来,你看他回来了闲不闲得住。”

“那要不我们在外面买个房子,直接搬出去住吧。”

“你自个儿都一毕业就回来了,现在又想着让我们出去,出出出,我看你是想一出是一出。”

李文撇撇嘴,不再搭腔,她其实能理解妈妈,住了大半辈子,肯定会舍不得吧。自有记忆以来李文从没待在一个地方超过十五年,也很难想象自己会在某个地方待那么久。从小学到读研,她的时间与空间被截成一小段一小段,而学校就是那把刀,那道切口,那个节点。她这一代人在回忆什么事情的时候很少像上一辈人那样用“几几年”,而是说“小学的时候”“高中的时候”,学制已经成了一种计量单位,六三三四三。她周围甚至还会有人说“七年级下册的时候”,每次她听了都想笑,仿佛学生把自己也读成了教材。

或许是因为随着一次次升学在不同的地方漂泊太久,在别人继续向前的时候李文只想停下来在随便某个地方扎点根。如果不能回家,那么其实去哪都行。她想到以前家里种的红薯和洋芋,红薯只需要根据腋芽把藤剪成一截一截,洋芋只需要根据芽眼切成一块一块,种下去不久后就每一截每一块都能长出一株完整的新苗来。人生或许像洋芋表面一样坑坑洼洼,像红薯藤一样七零八落,但正是这些坑洼与断裂提供了新的可能。

“妈,今天中午吃老奶洋芋吧!”李文腾地站起,差点迎面撞上一只从房顶吊下来的蜘蛛。蜘蛛小小一只,屁股后拉出的丝也细细的,李文轻轻朝它吹了口气,于是连虫带丝在空中晃来晃去。

李文妈妈见了说:“这是有客要来。”

换做以往李文可能会反驳说这是迷信,但她想到了外公中的蛊,想到自己频繁被吵醒的觉,想到了酒席上摇荡的竖联,于是干脆地拿起扫把将蜘蛛丝从中截断。蜘蛛滚落到地上,蜷成一团,过了好久才跑开。

既然所有人都想把她一个人打发出去,那她就走。李文准备出去找工作了,但她想趁着还有空把这段时间的经历记录下来。小说完工于出发前一晚,妈妈给她准备了饯行饭,是她喜欢的鸡枞米线。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离开云南后也能吃到地道的米线。

李文出城依然坐的嘉嘉爸的绿皮面包车,他问她怎么刚回来不久就要走,她说因为找到了更好的新工作。

他问有多好。

“大公司,一个月一万多,有五险一金还包吃包住。”

“还是你们读过书的高材生好啊。”

副驾的车窗还是像那天一样开着,风把她灌得很清醒,她依然为当年摩托车上的两个小女孩痛心。

明明没装什么,李文却还是觉得行李箱很重。她总算明白自己不该回来的,但既然已经回来了,她就应该做些什么。

李文确实做了,那所几乎已经和她毫无关系的小学以后每年都会收到一批新的课外书。她想在以前只能以拔草作为开学标志的操场上种下点什么东西,她希望等他们回头看时感受到的不是残忍。

她不知道这样够不够,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付钱下车时——嘉嘉爸没收她钱,她想起来了。

“表叔,一定要送嘉嘉去学校哦。”

“好嘞好嘞,你慢走哈。”

 

结尾写完了,妈妈还在催。

“何嘉文!”妈妈不耐烦时会直接叫她的大名,“你还吃不吃啦!”

“吃吃吃!马上就来!”

她的妈妈也给她准备了饯行饭。

 

 

 

真实姓名:姚良逾

联系地址:上海市宝山区大场镇上大路99号上海大学宝山校区

就读高校:上海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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