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落地在边远的一个小村,村里耕田多,能养人,成片的田地连在一起,村中屋落零散地镶嵌在这片能呼吸的土地上,条条泥巴路就像脉络一般串联着土地与各个村屋。张浩生下来时哑巴气,不出声,当时吓坏了他的母亲,好在接产的村医有经验,镇定自若,一只大手抓着他的两条腿倒提,另外一只手在后背拍了几下,就像开了阀门的水,呜哇声一下涌了出来。
那个时候太阳很烈,大地上能看见层层荡起涟漪的气浪,所有的房子,田地都淹没在气浪里,唯有蝉鸣能撕开一个口子准确地钻进耳膜。待到日落天际,太阳熟的要化开,将天际晕染成一片红,田地里恢复了生机,这时候村里的娃有的赶着一群大鹅,大鹅一边摇摆一边叫,要有个过路的娃挑逗几下,有的大鹅就摆好姿势大嘴巴追着人咬。有的娃三两成群,身边围着几条大黄狗簇拥着像个地主小老爷似的。有的娃牵着几条牛,和小牛犊子差不多高,手里拿着鞭,吆喝几声不知给牛听还是给人听。张浩既不放牛也不赶鹅。他喜欢和狗跑步,家里的大狗大脑袋蹭着他,他一跑,大狗跟着追上来,往往人是跑不过狗的,狗有四条腿,人有两条腿,人心思多,边跑还要边看狗,狗就一个猛子往前钻,大狗跑赢了张浩,张浩既兴奋又不满,扬起巴掌甩了几巴掌狗脑袋,大狗缩着耳朵想躲又不敢躲。
村里的小学在村中间,教师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村里人,不要说几个娃,就是娃的父辈母辈也可能在他们底下教过,父辈母辈的父母把他们送去学校的时候告诉老师,不乖就狠狠打,不要留手。等父辈母辈把他们的娃送去学校的时候,他们对着已经老态,眼神依旧犀利的老师说,不乖就打,狠狠地打。老师们是照做的,平常放鹅的,放牛的,遛狗的,再豪横,到了学校也得收些尾巴。
村里有个教师,娃们都叫他老罗,带着个眼镜,老罗是村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几十年前县里派来的年轻老师,师范毕业的,那个时候老罗叫小罗,小罗是带着任务来的,以往村里小学读完,几乎都没有继续读下去,读完就回到田地里和父辈母辈一样,那个时候小学更大程度是一个寄留的地方,小孩子太小干不了什么活,又怕瞎混,就寄留在学校,也好歹能认些个字。至于继续读初中都高中?村里人都没有想过,读初中读高中能填饱肚子吗,读了初中读了高中,家里的鹅、家里的牛谁帮着放呢。
小罗骑着单车穿梭在村里,村里来了个戴眼镜的文化人,这个戴眼镜的有时间就去家访,家里没人就去田里找人。找人干嘛?劝家长让娃继续读初中读高中将来上大学呢。就像一个公共讨论的命题,祖辈们咂巴咂巴嘴里的烟,说田里地谁去种。多好的地,荒了?父辈们说,娃们出去读书,读了又能干啥?娃们嘿嘿地笑,说不喜欢读书,喜欢自家的大狗。一张嘴对付那么多张嘴,这些嘴再一绕,打个结,什么都讲不清了。小罗索性嘴巴一闭,得,不讲了。小罗嘴巴一闭,这些嘴巴又不是个滋味了,就像有人牵了一句出来,后面人可以牵出一串话,现在没人把第一句话牵出来,反倒少了些啥。有人熬不住,劝小罗,你再说说,读书能有啥好处。小罗也觉得无聊,一入村,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再调往县城呢,教育任务也没个着落,一时也倍感无趣,好在有些耳朵能听他唠,他便把他从读书到工作的一路经历都倒了出来。这一说,生动活波,让这些没出过村的人好生羡慕。小罗就成了各家各户的座上客,有人逮着小罗,就让他去家里坐坐,烧两三个菜,开几瓶冰的啤酒,大碗里一倒,白沫翻了出来。家里的娃也拿个小凳子坐着听,大狗挨着娃坐,时不时趁着娃听的入迷的时候舔下娃的脸,或者吸着鼻子吃找地上的零碎骨头。
人一旦打开了耳朵,很多事也就听的进,想的明了,祖辈们还是担心着地没人种,父辈们倒想让自家娃去试试了,反正好几个娃,要不挑一个去?读书的事就这样松动了,小罗心里左想右想,嘴里憋不出个字,最后只能吐出一口气。
小罗更像村里人了,时间一长,除了上课的时候说普通话,其他时间也都带着腔调说着土话,夏天和人喝冰啤酒,冬天和人喝村里酿造的烧酒,迷蒙间,小罗微眯的眼睛就像刚抓上岸鱼的眼睛,脑子里自言自语,就这样吧,不也挺好的,再在这找个媳妇?命运有时候就像个无赖,当你好好地在路上走着,突然有人从后面甩你一巴掌,猝不及防。
照往常,太阳的光和热进入下半场,几个娃一路大喊大叫,脸上惊慌失措带着滚滚的泪,罗老师,撞火车啦。跑的路边的鹅飞扑,跑的村里的狗乱叫,跑的田里的牛停下了嚼草的大嘴。劳作的村民晃过神来,逮住娃就一声呵斥,听完后,嘴巴一抖,完了。消息像风一样席卷了整个村子,有人赶去出事现场,有人议论纷纷。那几个小孩像被抽了魂,呆呆的。
好事是小罗没有丢了性命,坏事是小罗有条腿彻底不见了。那天下午小罗上课点到,发现有几个人没来,一追问,同班人说去了火车铁轨那压铁片。村子和田间外围有条铁路,像一把刀,切开了肥沃的土地。小罗让学生自习后,就呼呼骑着自行车赶去铁轨,铁轨两旁有锈迹斑驳的铁网作护栏,但是好几处有空洞,小孩能钻进去,成人费些气力也行,铁轨两旁挖了沟,娃们把铁片放在铁轨上,远方火车一冒头,就跑进沟里缩下身子,一阵强风压过,带着强烈的吸力。再胆大的娃也不敢动分毫,紧张,恐惧。待火车走后仿若劫后余生,又偏夹着刺激。有个娃眼尖,见远处躺了人,见了血肉模糊。那几个娃被父母压着跪在小罗病房前,他们的父母为了惩罚他们直接把他们书包和书都烧了,要让他们永远下地干活,永生永世。小罗醒来后,制止了他们,他们的书得继续念着,还得念的更好,小罗的路没得走远了,还得继续走着。
小罗后来成了老罗,左腿空荡荡的支了条假肢,手上多了根拐杖。小罗腿截肢后,倒更像个村里人了,书还是继续教着、也从来没有人逃课了,闲暇下来,养了一批鹅,村里娃时不时带他的鹅出去溜,养了一条狗,村里娃常常去看狗,和狗耍。村长做媒,娶了个女人,女人实诚,就读过小学,做起庄家来一把好手,老罗对人也满意,女人对老罗也中意,她喜欢老罗这个文化人,喜欢老罗讲外面的故事,以前老罗去她家喝酒的时候,她爸和老罗一边讲着,她和她弟弟一边听着。屋里的灯光虽然昏黄,她和她弟弟的眼睛却在黑夜里闪光,后来她弟弟上完小学,上了初中,一直到大学。
张浩听着老罗的传说长大的,后来入了学,对老罗对学习也总有不知名的敬意,上学终究是有点无趣的,他还是喜欢和狗追跑。除了夏天里追狗,最喜欢的还有冬天的天地银白。
后来,村子在时间长河里浸泡,腐朽。地慢慢没人种了,父辈们和年轻人大多数出去谋求生计,余下种地的是大多数祖辈,他们佝偻着身,黝黑的面在太阳下反光,太阳落山,依旧有放鹅的娃,放牛的娃,追狗的娃,只是依稀多了层暮气,小孩子的欢笑没人回应的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