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女儿

老李有张大嘴巴，小眼睛，眼睛周围有细密的皱纹，如干涸的土地裂开了纹。坚硬的短发里已经冒出一茬一茬的白发，如独立于时间的种群。老李年轻时爱喝酒，爱说话，酒伴着话，就着花生米或者卤菜能聊一宿，老李聊天爱找陌生人或者刚认识不久的人聊，太熟的聊来聊去就那么些事，就像已经做好的饭菜不停地被翻炒，嘴里吃不出香味了。和陌生人聊不一样，人图个新，同样的事也便翻了个新。老李聊天的时候，带着老婆，他喜欢老婆在旁边加酒加菜，也多出一双耳朵听。后来老婆和人跑了，老李不知道缘由，有人说他老婆往西走了，他便一路向西找，有人说往东去了，他就又往东出发，四季更迭人未至，隔岸不见旧黄花。再后来，老李喝酒便不说话了，也不找人聊，喝也不喝醉，也不耍疯，酒意朦胧迷了眼，恰好回忆旧少年。

老李在一家公司搬货跟车，这是个苦累活，年轻时不觉、年龄一上来，搬几下便要换气。其他人累了歇会点跟烟，烟雾在谈笑里升腾，老李不抽烟，别人抽烟，他蹲在一旁嘿嘿笑，同事作势扔给他烟，老李眼睛死死盯着，双手摇摆拒绝,嘴上说着不抽不抽。同事笑笑也便作罢，老李以前也抽烟，大嘴巴一嘬，半根烟变成了灰。断烟是从老李收养了个女儿开始的。

老李邻村的有户人家，女儿还没成年便和外面人厮混在一起，青春期的孩子哪里听的了父母的劝告，一个因果开了头，以后的岁月任你竭尽全力也斩断不了分毫。两个小青年厮混生下个女娃，男的一害怕跑走了，女的索性也跑了，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女方父母想给男方家养，男方父母直接放在了女方父母门口，差点被村里的野狗叼走。老两口儿子好几个，哪里还舍得随口饭出来，一有空便带着女娃在村里在镇上转悠，希望能找到个能养娃的人。一找就是近一年，女娃没怎么吃过奶粉和母乳，长得瘦黑，不过爱笑，也不常哭闹，许是知道哭闹也没人理会。村里人都喜欢抱她玩，今天这家闲了抱过来玩，明天那家有空抱过来耍，但就是没有找到能收养的人。后来老李到这村的姐姐家作客，月明星稀虫鸣作伴，老李和他老姐夫在院子里摆了些酒吹着凉风，女娃跌跌撞撞走过来，盯着两人吃酒夹菜，老姐夫顺势夹了些菜给女娃，菜有点辣，女娃两嘴一瘪哭了起来，老李姐姐听到哭声停下手头活一边弄了些水给女娃喝，一边呵斥着老姐夫，老姐夫酒意微醺，不以为意，便也由此开了口和老李说起女娃的缘由，讲完后，一口烧酒入肚，黝黑的脸上咧开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李，问老李要不要养着。老李两颊微红，眼睛眯着。话有时候就像水，不知觉地就流进了心缝。自己老婆跑了，当下也没个心思再找，年纪也老了起来，不妨先养着试试。这样一般想着，眼睛一瞟女娃，虽然瘦黑，但是眼睛大，长得也算可喜，刚哭一下就停了，应该好养活。便找老李姐商量起来，当晚就去了女方老夫妇那里磋商。女方老夫妇一听，喜的当即就想放鞭炮，又自觉不妥，用力想着些女娃的好，竟在眼里也憋出些水。

后来老李酒意消退，倒有些后悔起来，只是这掀开的嘴皮撒出去的话，再收回来就让人笑话了，过了几天也便把女娃接了回来取名李欣欣。老李白天仓库搬货跟车，家里有个老母亲能帮着带，老母亲自儿媳妇跑后本来觉得老李家日子没了希望，过一天算一天，家里多了个娃反倒觉得有点盼头。老李带李欣欣买了新衣服，李欣欣的衣服早就穿小了，婴幼儿长得快，之前在老夫妇家里更换的不勤。买好衣服路过奶粉店，咬咬牙带着李欣欣买奶粉，李欣欣之前吃的少，老夫妇在村里到处讨要奶，实在不行才会买点奶粉稀释着喝，后来大了一点点就直接喂粥面吃了。衣服买好了，奶粉买好了，老李竟生出些成就感，索性带着李欣欣把该买的都买了，李欣欣手里拿着没有玩过的小气球和拨浪鼓，大大的眼睛布满稀奇

李欣欣后来就在老李家住下来了，老李工资不高，家里还有老母亲要养，为了节约开支，随性把烟给断了，喝酒的频率也少了，每次跟车出去，自个带饭，要是冬天在外饭不保温，夏天有时候又变味，好在咬咬牙也坚持下来，日积月累下来也能给李欣欣增贴不少玩具和日用。虽然老李带的时间没有他母亲多，但是李欣欣更黏着老李，到了晚上非要和老李一起睡，有时候老李来晚了，就等到老李来了才睡。老李母亲怕影响儿子睡眠，干体力活得靠晚上补充体力，修复劳损，不过老李不介意，老李不会讲故事，睡前就和李欣欣一板一眼地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李欣欣歪着头瞪着眼睛听，嘴里时不时咿呀几句回复着老李。李欣欣听着听着就躺在老李边趴着睡着了。

过了些岁月，李欣欣已经上幼儿园了，这时的李欣欣也不再瘦黑了，不止会笑，也会哭了。老李一有时间就骑着三轮车接送李欣欣上幼儿园，一路上李欣欣和老李说着幼儿园的趣事。但是当问到自己爸爸妈妈的时候，老李大嘴巴紧闭了会，也只能说爸爸妈妈去了远的地方。岁月或者会埋藏或者尘封部分事情，但是终将抹灭不了。李欣欣的父母回来了。

那个时候李欣欣父母经过双方父母沟通交涉，两人正式办理了结婚登记，就想着把李欣欣接回来，组合成完整的家。双方父母说动老李的姐去和老李沟通，哪里开的头也将在哪里系上。那天依旧月色明朗，星空广袤，依旧在院子里，老李和老姐夫喝着酒，老李姐带着李欣欣玩。酒意上了脑，老姐夫便将李欣欣父母的事开了口。老李醉意上头却也知道怎么个意思，向老姐夫讨了根烟抽，老李很久没抽了，不知觉一吸，呛了口气，烟雾隐藏在黑夜里，遮住了老李的目光。

李欣欣拥有了自己的父母，她和幼儿园其他人一样了，虽然她的父母可能对她还没有那么自然，至少她并不是个异类了，但是最主要的是她有个超级爱她的爷爷。只要老李有空，就经常去幼儿园看她，接她回家，经常去她家里找她。回家的路上，李欣欣说着她父母的事，老李默默地听着，大嘴巴口里不断地说蛮好的蛮好的，然后呢。